迂缓与麻木 /郑振铎

入选理由

秉笔于现实的血与火中

目击现场的愤怒之作

知识分子暗夜疾呼的同期声


自上海大残杀案发生后,我们益可看出我们中国民族的做事是如何的迂缓迟钝,头脑是如何的麻木不灵。我揣想,如此的空前大残杀案一发生,南京路以及各街各路的商店总应该立刻有极严重的表示。然而竟不然!此事发生时,我不知其情形如何;然而当发生后二小时,我到了南京路,却还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大雷雨扫荡后的征象。直到了先施公司之西,行人才渐渐的拥挤,多半伫立而偶语。至于商店呢,一若无事然,仍旧大开着门欢迎顾客。只有当枪弹之冲的七八家商店关上了店门。我不明白,我们民族的举动为什么如此的迂缓迟钝!也许是大家故示镇定,正在商议对付方法罢?!夜间,我再到外面作第二次的观察。一路上毫无什么可注意的现象。

作者简介

郑振铎一家三口

郑振铎(1898~1958),现代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考古学家。笔名西谛、CT、郭源新等。原籍福建长乐,生于浙江永嘉。1917年入北京铁路管理学校学习,“五四”运动爆发后,曾作为学生代表参加社会活动,并和瞿秋白等人创办《新社会》杂志。1920年11月,与沈雁冰、叶绍钧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并主编“文学研究会”机关刊物《文学周刊》,编辑出版了《文学研究会丛书》。1923年1月,接替沈雁冰主编《小说月报》,倡导写实主义的“为人生”的文学,提出“血与泪”的文学主张。大革命失败后,旅居巴黎。1929年回国。曾在生活书店主编《世界文库》。抗战爆发后,参与发起了“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创办《救亡日报》,还和许广平等人组织“复社”,出版了《鲁迅全集》、《联共党史》、《列宁文选》等。抗战胜利后,参与发起组织“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办《民主周刊》,鼓动全国人民为争取民主、和平而斗争。1949年以后,历任文物局局长、考古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中国民间研究会副主席等职。1958年10月18日,在率中国文化代表团出国访问途中,因飞机失事殉难。

“五卅”惨案发生前聚集在南京路上的民众

1925年5月30日,上海2000多名学生在租界内游行,声援工人的斗争,被英国巡捕房逮捕了100多人。万余民众义愤填膺地要求释放被捕学生,遭到巡捕镇压,当场打死10多人,伤人无数,逮捕了53人,酿成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

各酒楼上,弦歌之声,依然鼎沸。各商店灯火辉煌,人人在欢笑,在嘲谑。我在自疑,上海不是很大的地方,交通也不算不方便,电话、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全都有,为什么这样重大的消息传播得如此的迂慢?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上海难道竟是一个至治之邦,‘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么?”又到了南京路,各商店仍旧是大开着门欢迎顾客,灯光如白昼的明亮,人众憧憧的进出。依然的,什么大雷雨扫荡的痕迹也没有,什么特异的悲悼的表示也没有!直行至老闸捕房口,才觉得二三丈长的这一段路,灯火是较平常暗淡些,闭了的商店门也未全开。英捕与印捕,乘了高头大马,闯上行人道,用皮鞭驱打行人。被打的人在东西逃避。一个青年,穿着长衫的,被驱而避于一家商店的檐下,英捕还在驱他。他只是微笑的躲避着皮鞭。什么反抗的表示也没有。这给我以至死不忘的印象。我血沸了,我双拳握得紧紧的。他如来驱我呀,……皮鞭如打在我身上呀!……但亏得英捕印捕并不来驱逐我。当时如有什么军器在手,我必先动手打死了这些无人道的野兽再说!再走过去,景象一如平日,又是什么大雷雨扫荡的痕迹也没有。我又在自疑:为什么我们还没有什么严重的悲悼的表示呢?!难道商界领袖竟没有在商议这事么?难道在商议而尚未确定办法么?“迟钝,迟钝!”我暗暗的自叫着。回转身,到西藏路,望见宁波同乡会门口有黑压压的一大堆人。我吃了一惊:“又发生了什么事?

上海巡捕房的英国巡警

在中国的土地上,这帮外来侵略者曾经做过不少残害中国人的勾当。20世纪初期国家民族衰微,异族跋扈,人民受欺。

也许商界在这里会议?群众在这里候大消息的宣布?匆匆的走近,“失望” 立刻抓住了我的心,我的热泪立刻聚挤在眼眶中了。原来是一个什么“南大附中平民学校游艺会”正在那里开会!我自己愤骂道:“还开什么游艺会!还不立刻停止么!”

唉,我失望,什么也使我失望!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又出去观察一次,还是什么悲悼的表示也没有。“迟钝呀!麻木呀!!”

“五卅”运动时期各地散发的传单

“五卅”惨案后,有志之士十分愤怒,秘密组织发起了反抗暴力的活动。此传单深刻揭露了当时中国的险恶处境,号召大家起来作反抗。

我又在自叫着。下午是某人为他的父母在徐园做双寿,有程砚秋的堂会。我不能不去拜寿,一半因为大家都出去了,什么朋友也找不到,正好趁空到徐园去,一半也要借此探听些消息。但我揣想,堂会是一定没有了,客一定不多,也许“双寿”竟至于改期举行。到了徐园门口,又使我明白我的揣想是完全错了。什么都依旧进行。厅上黑压压的坐着许多骄贵的绅士们,艳装的太太们,都在等候着看戏。招呼了几个熟人,谈起了昨天的大残杀,他们也附和着说道:“不应该,不应该!”然而显然的,他们的脸上,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悲愤(也许我的观察错了,请他们原谅)!大家说完了话,又静静的等候着看戏。我没有听见再有什么人说起一句关于这个大残杀案的话。“麻木,淡漠,冷酷?! 为什么?”我任怎样也揣想不出。

约有四十小时是在如此的平安而镇定中度过去。到了第三天早晨,商店才不复照例开门。听说还是学生们包围强迫的结果。事后,商会的副会长想登报声明,这次议决罢市是被迫的。亏得被较明白的人劝阻住了。

“唉!迂缓、麻木、冷酷!为什么?”我任怎样也揣想不出。

·作品赏析·

“五卅”惨案之后不少同胞对于无辜者的血,所表现出的迂缓、迟钝、麻木、冷酷深深地刺痛了年轻的知识分子郑振铎的心。在《公理日报》消失之后,郑振铎还在《文学周报》一再地提到这一挥之不去的血案,如《迂缓与麻木》、《杂谈二则》、《六月一日》等。《迂缓与麻木》直接描述事发后的社会现实情形,却给人以最强烈的震撼:“直到了先施公司之西,行人才渐渐的拥挤,多半伫立而偶语。至于商店呢,一若无事然,仍旧大开着门欢迎顾客。”“各酒楼上,弦歌之声,依然鼎沸。各商店灯火辉煌,人人在欢笑,在嘲谑。”租借地里的印度巡警骑着高头大马,用皮鞭抽打着衣衫破烂的穷青年,阔人们祝寿的堂会照常进行,如鲁迅说:“街市依旧太平。”这样的画面是何其刺眼!但是郑振铎并没有长篇的议论,他选择直接地表现他的愤怒:这些绅士和国民们所要求的是苟安,是奴隶的、待屠的猪羊似的苟安。只要皮鞭还没有打在他们的身上,子弹还没有穿透他们的胸背,他们是安然不动的。这种为奴为隶、为猪为羊都情愿,只求能暂时苟安的心理,已有四千余年的传统关系了。这个传统的心理不打破,中国民族是永无救的!显然,面对这种现实,作者是不需要什么曲笔、讽刺的做法,直接的抨击也许都并不见得有好的效果。

声援上海民众的抗议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