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光微亮,鸟语莺莺。囚车被杂役拖到河边清洗,姨娘靠坐在树边,眼睛上绑着敷有草药的湿布。
“阿真,衣裳可还合身?”张郎中蹲下身,捏捏还残留痘印的小脸问。
“她又不说话…”姨娘有些失望地转过脸。
“阿真年纪还小,又逢此大难,等日子安稳时间长了就好了。”张郎中安慰道,转身去找药篓。还在帮忙整理阿真衣服的姑娘看到后,忙跟在一旁:
“张郎中要拿什么告诉我,奴婢帮您拿。”
“不用不用。”张叔挥手拒绝。
这姑娘抬头看到姨娘转过来的脸,又笑诧诧地回到阿真身边,把她抱起来说“以后阿真就是哥儿,可以学本事打坏人了!好不好!?”说完点了点头,阿真也点了点头。
“阿真答应了,姨娘您快看。”
姨娘自己摘下了蒙着药的湿布,看着站在前面一身男子装扮的小人儿,朦胧一片,笑道:
“多亏张郎中不嫌弃阿真言语迟钝,愿意收为徒弟,还为她置办了这么一身体面的衣裳。如有太平,定会给足师父的拜师礼仪。阿真,快磕头!以后要好好听师父的教诲。”
姨娘说完向着张叔跪拜,阿真也学的一模一样。张叔忙过来虚扶了姨娘一把,却受了阿真三个响头。
“好了,虚礼已过,其他的就留给高台上的圣人去受吧。”
张叔笑着扶起阿真,姨娘也笑着重新靠坐在树边,虚抱着怀里的小人儿点着她的鼻眼逗着笑。
站在一旁自称奴婢的姑娘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却是别样滋味。
“说的好!”忽然刘牙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却不见人。阿真害怕又钻回了母亲的裙摆里。
张叔看着去河边探查的杂役也跟了上去。刘牙队正光着膀子,半个身子在河边的草窝里,就是头大如斗,光面肝红。
刘牙队冷面看着他们几个,朝杂役甩甩手,又甩手朝岸上扔了几条草鱼喊道:
“小姨娘笑容可人,这几条鱼拿去补补姿色更佳!”
说完,便朝上游淌水而去,走几步又道:
“张郎中可看明白了,跟上来。”
张郎中点头应,转身拿起药篓往上游走去。
两个杂役抓起草鱼笑呵呵地推着囚车走开了。
“慧娘…?”
姨娘静了静心神,冷脸对着身边的姑娘道:
“你今日怎么对这鳏夫如此殷勤?”
慧娘心虚地攥着手回道:
“…张郎中每日奔波山林,多有操劳…奴婢想帮一帮…”
“帮没有错,可不该掺杂私心。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们二位把阿真抚养长大,就是她最大的恩人。她背后的福报,你也是享受不尽的,你明白吗?”
姨娘看着跪在身前的奴婢叹了口气又道:
“毕竟你是半道才跟着我的,没有那种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情谊。我不怪你有私心,毕竟我也有私心,这个你拿着…。”
姨娘说完从衣袖里拿出一把裹着麻布的短小匕首,递给她:
“我私心能看到阿真长大,回到故里,现在却是不敢奢想了。这匕首留给你跟阿真防身,张郎中毕竟跟阿真男女有别,自然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们…如果还有一线生机,就带着阿真逃走。把这匕首交给旁支的族长也好,都会认得的。”
“姨娘!奴婢错了!是奴婢一时糊涂了,呜呜呜…”
“错吗?在这样的世道里究竟是谁的错呢?”
姨娘闭眼苦笑道。
天色阴郁,一行人停滞河中道已有五日,在城外役站不远果木林安营扎寨了起来,刘牙队更是赶走果农,占了林里窝棚好几日了。他的风邪之症好了坏,坏了又治好,在红肿疼痒反复中,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张郎中劝他暂时戒酒,他却说:“爷白天喝酒吃肉,夜里喝药续命,这叫两不耽误。”
张叔说不过他,到远处囚车给姨娘换药,又被推拒:
“药食对我这眼疾已经不见效了,张郎中还要忧心其他人的急症,我就停药在此吧”。
“对对对,药多苦啊,小姨娘还是到爷的窝棚里喝酒吃肉快活快活吧!”
刘牙队忽然跳到囚车前,抓住姨娘的手腕就把人往外拽。
张叔赶紧上前,用力扯开两人手臂,拦在中间道:
“刘牙队是真的醉了,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说完伸出双手去搀扶。刘牙队拔出佩刀往前划了半圈,喊到:
“谁敢拦我!”
四周的杂役和小兵都退了回去,张叔捂着被刀划伤的左臂瘫坐在地上。刘牙队满意的打了个酒嗝,收回了佩刀,又伸手向姨娘抓去…
“…爷!官爷!”
慧娘哆嗦着,慢慢站到囚车边…
“奴婢…是家生子,也是在贵人庭苑里好好长大的,不比这姨娘差的,也是个好的。”
“也是个好的?”
刘牙队眯着眼抓住声音的来源,手指在慧娘的脸上不断摩挲:
“恩,是个好的。”
刘牙队大笑着扛起慧娘直奔窝棚。瘦老头忙抓住愤起的张郎中,为他处理伤口。
“我是不是该配副好药,让这匹夫长留此地?”
“张郎中你是个善人,此等恶匪还是让天爷去收吧!”
远处老兵用佩刀削了个毛桃吃着,又扔了个给小兵:“过几日这果木林就可以收收成了。”
一日清晨,浊雾逐渐笼罩着果木林,林外小路陆续有人影在行走。围栏边站岗的杂役拔出腰刀,砍向一只越界的手,那手回撤的瞬间选了个生桃摘了去。杂役冲着那鬼影子骂骂咧咧,却并没有追上去。
囚车内的姨娘被吵嚷声惊醒,捂着嘴低咳了几声,原本穿盖着的薄棉褙子被其他囚妇扒掉,送去了被关在窝棚的慧娘手里。
她昨日就起热了,今早的寒凉却让她思绪清明起来,往日富贵,宠爱金贵如烟花般转瞬消失。她想摸摸睡在裙摆下的阿真,又不想孩子染上咳疾就缩回了手,自己低热的体温跟小火炉般的阿真互相温暖着,这就足够了。
天光已经大亮,微风吹走了浓雾,果木林外已经站满了饥肠辘辘的难民,站岗的杂役如临大敌般的警醒着。
“二山开门!”老兵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杂役赶紧开了门。郎中被猛推了进来,老兵冲身后划了一刀,看到难民止住脚步,立即进门上锁。
郎中几乎是被老兵拖拽到火堆边的,留下一句“动作快点!”就疾步匆匆往窝棚走去。
烧水的囚妇看着满头大汗的郎中从怀里掏出瓷瓶和药材,手抖着把瓶里的药撒在了锅里。
他看着年纪最大的囚妇,对她说:“快寻些干净的蒙帕子,用这水浸湿,一人一份。”
囚妇惊呆双眼,点了点头转身去寻。
郎中看了眼空药瓶,对着瓶口深吸几下,又揣回了怀里。
被药水浸湿的蒙帕子很快就做好了,一人一份分发了下去。
郎中看着锅底剩余的水,把碾碎鲜草药的鹅卵石和药渣一起扔进了锅里,加火继续熬煮。
水开片刻,就把锅里汤药分到了多个木碗里,木碗又分到了各个官差手里,老兵喝光药,发狠得嚼着药渣。
“啪!”小兵砸碎木碗。
“你干嘛?”老兵冲他怒吼道。
“喝完药的碗,不,不都要砸碎吗?俺,俺们……”
没等小兵说完,刘牙队就把木碗摔碎了,杂役几人也一并把木碗摔在了地上。
郎中端着碗药给了姨娘,嘱咐她赶紧跟阿真喝下去,就锁上囚车,跟上在队前催促的老兵众人。
姨娘挣扎着半起身,忽冷忽热的身体,此刻手脚冰凉。她让阿真站稳,哄劝着不让阿真吐药渣。
囚车开始移动,木碗里剩的药撒了个精光。
姨娘抓紧囚车,去寻队里的慧娘,看见她穿着自己的褙子,脖颈青紫双手被绑跟在刘牙队身后,她对着慧娘的身影默默说了句保重。
姨娘举拳深吸一口气,砸碎了木碗,手掌顿时鲜血淋漓。
阿真吓得喊了声娘。
“藏好自己,不要出声,好好活下去。”姨娘忍痛嘱咐着完,耗尽力气又躺了回去。
阿真看着姨娘流血的手掌,想着郎中教的,用分到的蒙帕子给娘包了手。因为包裹地很松血水很快渗了出来,阿真又用了一块蒙帕子把娘的手包成了球,用自己的发带绑得紧紧的。
果木林的门开了,举刀的人少,躲刀的人多。
当囚车最后出门口时,有难民靠近伸手要抓阿真,被老兵一刀砍倒。
“藏着啊!”老兵怒吼一声用刀背哐地砍囚车。
阿真回神,迅速躲回姨娘的裙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