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死在你的前院,可能比有人死在非洲,更让你感兴趣。”
——马克·扎克伯格(Facebook创办人)
老贾萨又巡视了一遍庄园之后,回到自己的小店前。他在躺椅上跷着二郎腿,点起一支来自古巴的雪茄,凝视着满天星斗,同时静静地、悠闲地回顾着即将过去的这一天。
他的小店有着绿色的招牌,上面以黄色拉丁字母拼写成奥罗莫语的“老贾萨的咖啡屋”招牌。咖啡屋的构造简单,是由传统的衣索比亚建筑改建而成。
老贾萨回头望向屋内,一盏节能的LED灯悬在屋顶照耀着屋内的陈设,店内有几个木柜,上头摆放着十几个装着各种咖啡豆的玻璃罐,每个罐子上都以一张标签纸标示着咖啡豆的品系、年份与月份,一个简易吧台就位于木柜前方,放着一具研磨器,两三具虹吸式咖啡壶,以及几个木杯。
望着这些餐具与配备,老贾萨心里想:如果放到赤道以北大多数国家的餐厅里,这些东西根本一文不值,无法招揽顾客,但在这里,却已经足够让咖啡屋顺利营运,甚至声名远播。
老实说,在八年以前,老贾萨根本没想到自己有机会经营自己的小店,送孩子去上中学,甚至每年到各大洲去考察一趟。
对比于八年前的生活,他无疑是知足而感恩的——八年前,他跟衣索比亚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只是成天在咖啡庄园里穷忙的农工,每天挥汗如雨地超时工作十六小时。整季耕耘之后,收获下来的那些色泽饱满、香味浓郁的咖啡豆却一再被那些例如鸠站、月鹿等跨国咖啡企业或连锁商派来的盘商压低价格,以每公斤不到六十美分的低廉价格收购。如此微薄的收入别说要撑起一个家,就连填饱自己的肚子也非易事。
反而是那些跨国企业,将这些咖啡豆转手运到赤道以北之后,将它们陈列在装潢精美的咖啡厅里贩卖,每卖出一杯的获利,就远远超过老贾萨一整天辛勤劳动的所得。
面对每况愈下的状况,老贾萨与其他居民并不是没想过要提升价格,但却连谈判的条件都客气得令人摇头:“一公斤七十美分,否则我不卖。”他想尽办法以毕生最坚决的语气这么说。
跨国公司派来的盘商面无表情地看着老贾萨,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丢下冷冷的一句话:“你不卖,其他人还是会卖。”
盘商的话语虽残酷,但所言并不假——除了盘商,根本没人会向他们购买咖啡豆。而除了种咖啡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谋生技能。尽管条件再怎么不利,总是会有屈服于不平等条件的人让盘商们予取予求,进而再让整体咖啡豆的价格下跌,老贾萨等咖啡农根本就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
在跨国企业的剥削之下,老贾萨这些人虽名为咖啡农,实际上却过着奴隶一般的恶劣生活,状况糟到令人没办法想象时间已经迈入了二十一世纪,他的许多父辈、长辈,往往在长年操劳后,也赚不到医治疾病的本钱,而在四五十岁年纪就早早离世了。
当他握着父亲的手,替停止呼吸的父亲合上眼皮时,心底也曾凄楚地想:或许自己也会这样吧,在咖啡庄园里多撑个十几年,然后同样撒手人寰……
一片绝望中,八年前的某日,一个他勉强从疟疾侵袭中苏醒过来的清晨,他蹒跚地扶着墙走到村里仅有的电视机前,却发现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画面中那个神奇的广告:
电视里的人将一杯水倒入了一个中央发着光的环,同一时间,画面上远处的另一个上方没有东西的环底下,则流出了水,落入下方的杯子里。他望着这个发明,起初以为是魔术师的把戏,但身旁名为卡登的少年告诉他,这种被称为“量子传送环”的东西,已经被证明可用。只要能接通网络,它就能把东西传到世界上的每个角落!
那个瞬间,老贾萨看到了脱离贫穷的可能性。他费尽口舌说服了整个村子的人把毕生积蓄交给他,让他搭上几小时的车到最近的镇上去买了一个智能型手机、一具无线IP分享器(接上村里唯一一台可接网络的电脑),以及一个外接的量子传送环。
然后他们开始在深夜里揉着惺忪睡眼,通过智能手机在网络上发出信息,标榜自己贩卖真正地道的“产地咖啡豆”——由庄园直接出货到世界彼端的消费者手中的便宜咖啡豆。
刚开始的第一个星期并不顺利,一公斤咖啡豆也没卖出去,村子里的人恨不得把老贾萨给杀了,每天围在他家门口嚷着要他把手机卖了,把钱退给大家。
第二个礼拜,到了周五的傍晚,手机另一端传来了有点荒腔走板的英文口音,以略带疑惑的口吻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通过传送环塞了一张红色纸钞过来。
他们摊开纸钞,通过手机查询,发现这张纸钞来自于亚洲;一杯传送环购买的咖啡,价格相当于他们将整整四公斤咖啡豆卖给国际盘商的价格。这出乎意料的结果,不但让整个村落陷入疯狂,也顺道解决了老贾萨此生最大的人际危机。
亚洲客人说会推荐他们生意,之后的一两个月,购买咖啡豆的人一直稀稀疏疏的,不过凭借网络的口碑传播,他们很快需要二十四小时轮班,以应付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时区的客人。村子里的“手机室”很快就叠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硬币与纸钞。
有一天,老贾萨如常倒出咖啡之后,传送环里传出来的除了该有的酬劳之外,还有几张卷成圆筒状的纸张,那是一个自称“国际公平贸易协会”的非政府组织替他们规划的扩展计划。
此后,他们暗中扩展实力,几番请亲戚代购了更多的智能手机与传送环。一年之后的某一天,他把几张千元美钞砸在前来收购咖啡豆的盘商脸上,然后趾高气昂地把一袋袋上选的咖啡豆扛回了村子里。
“我不卖,而我的邻居也不会卖!”
村子里的各家纷纷开始种植自己的咖啡豆、卖自己的咖啡。而就从那时开始老贾萨在网络上开起了这间“老贾萨的咖啡屋”,开始自行烘焙、研发咖啡的口味,并且借着无远弗届的网络口碑,成功打响了名号。
从此之后,赤道以北的客户们可以随时通过网络通讯下订单,老贾萨则在自家实时冲煮口味最独特的咖啡,借着传送环把这些散发着诱人气味的美妙液体,服务给各个时区的咖啡因成瘾者。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能连上网络,老贾萨的店永远提供热腾腾的香醇咖啡。为了应付这样的营业形态,他雇了村子里的两名少年,作为晚班服务员。
在传送环的时代,世界上有着成千上万像“老贾萨的咖啡屋”这类独立营造品牌的自耕农,而先进国家里那些总喜欢把商标设计成圆形徽章状、但其实看不太出彼此差异的高档连锁咖啡店,数量则缓缓减少到原先的三分之一。虽然它们并未销声匿迹,但再也无法通过垄断通路来压榨咖啡豆生产者——是的,现在跨国企业必须以高于先前一百倍的价格,从咖啡农那里购买咖啡豆。如果价格太低,咖啡农可以选择不卖,然后在网络上开一间咖啡店成为他们的直接竞争对手,或者把他们的产品以优渥的价格卖给老贾萨这类的独立经营者。
在传送环面世八年后的现在,“公平贸易咖啡”这个名词永远消失在理想主义团体的标语里。因为现在,世界上的每一杯咖啡,都是所谓的“公平贸易咖啡”。其实不只是咖啡,可可豆与巧克力产业也走上了相同的道路。
老贾萨望着咖啡店的绿色招牌,满足地欣赏着落日。已经长成青年的卡登走进了他的庄园,打招呼道:“贾萨叔叔,我来啦!”
老贾萨点了点头,卡登便自个儿走进咖啡店,回头问道:“你今晚不是在镇里有约吗?店里有我看着,你可以先走了啊!”
“噢!说到这个啊……”老贾萨从躺椅上站起身,低头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表,喃喃道,“我在等一位……嗯,相当准时的客人。”
“哦?这个时间?”卡登问道,“是欧洲的晚间聚会吗?”
“不,是环太平洋岛屿的一位青年。”老贾萨望着手表的分针指在“IX”这个罗马数字上,道,“他通常会在十一点十五分的时候传讯,时间差不多了。”
果然,老贾萨话才刚说完,柜台前的液晶屏幕就亮了起来,只见一个清瘦的亚洲青年操着不纯熟的奥罗莫语,说道:“晚安,贾萨先生!”
“是你啊!今天一样吗?”
“嗯,‘贾萨特调’……啊,可以的话,这次浓点好吗?”接下来,通过软件实时翻译的语音,以及青年的亚洲话原音,两者并行着从电脑的喇叭里播放。“浓点?”老贾萨注意到他惺忪的睡眼,“怎么啦?昨晚没睡好?”
“说来也只怪我自己,昨天的游行持续到深夜,结束后我又跟街头认识的朋友去喝了几杯……”
“原来是根本没回家。”老贾萨端详着他蓬头垢面的装扮,以及衬衫上满满的压出的皱纹,脸上浮现出笑意,“对方是个美女吧?”
“……我也这么希望啊!”一语道尽失落。
“哈哈!好,等我两分钟。”老贾萨莞尔地摇摇头,然后娴熟地用勺子从身旁一个罐子里舀出咖啡豆,倒入一旁的研磨器。伴随着研磨成粉的过程,咖啡的香味也满布室内。接着他再将咖啡粉放在透明漏斗里,另一手则将热水注入咖啡壶,再把漏斗放在咖啡壶上。很快,当热水快漫过上端的咖啡粉末之后,老贾萨又用一条沾满冷水的布包覆住下方的热水壶,上方香浓的咖啡旋即便回到了咖啡壶中。
然后,老贾萨对着屏幕中的黑发青年道:“特调好了,准备喽!”
“链接倒数,三……”屏幕彼端传来的影像里,青年也将一个传送环安置在自己随身的钢杯上。传送环此刻正逐渐泛起青光,并且伴随着三声倒数音效,转为耀眼的青蓝色光芒。
“接口布局完成,开始传送!”老贾萨这时将咖啡壶里的咖啡,全部倒入自己身旁的一个金属漏斗里,而金属漏斗的下方,则衔接着一个传送环。
“哗啦……”屏幕彼端,青年钢杯上方的传送环里开始倾泻出一泉深褐色中带点红棕的液体。
“啊,还有这个!”老贾萨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白色的奶,倒了一小口,画面彼端的咖啡也跟着被加入了少量的白色染料,逐渐晕开成迷人的银河图案。
“谢啦!”青年这么说着,拿一块布擦拭完传送环之后,将它倒过来,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硬币,依序投了进去。屏幕这端,老贾萨则将屏幕的开关一切,他左边另一个开口向下的传送环也旋即发出青蓝色光辉,跟着依次掉落出几枚铜板。
“感谢你!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下班后赶快补觉吧!”老贾萨摇着空空如也的咖啡壶道。
“哈,那是你起床后的事了,愿你有个安详的夜晚。”
通话结束后,卡登指着屏幕对老贾萨道:“满脸倦容的,也难怪,当地时间现在才凌晨五点不到哪!”
“唉!东亚文化圈的劣习呀,那里的日子可苦了……”老贾萨淡淡说了一句,“至少,我的咖啡,能够在他疲劳的一天开始的时候,稍微给他带来一点点活力吧!就像……当年他为我们尽的那一点点心力。”
“贾萨叔叔,你怎么突然感叹了起来?”
老贾萨倚靠着柜台,继续欣赏着落日,他没有响应卡登。有些事情,还是别让这些正在成长时代的后辈知道比较好。
他不禁回头感念地望了传送环一眼。如果八年前,这东西没有发明的话,他现在肯定还在没命地干活,说不准早就因为没钱治病丢了老命呢!
感谢量子传送环!老贾萨心想。
在传送环的另一端,黑发青年忍受着满身的肌肉酸痛,把最后一口“贾萨特调”咽下肚,趁着肚子暖乎乎的时候,打开了顶楼悬挂着“墨海都食品”标幅的铁门。
铁门外,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朝阳在东方初露曙光,整个视野旋即沐浴在万丈光芒下,空气里充满泥土与谷壳混合的味道。
深秋时节的这个清晨,柯焕伸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不经意地发现,自己正沐浴在一片金黄、饱满的色泽当中——今年第二季的水稻早已结实累累。清晨的风吹来,不仅带给他一阵沁凉,垂着头的饱满稻穗迎风摇曳的美景,更让他脑海里产生了一种错觉:每个挥汗如雨的夏日时分,就是为了这种美景而来的。
怔怔地发愣约十秒之后,他把视线朝右下方转移,瞥见了数位镜片右下角的那组数字——04:30AM。
“剩一个半小时,看来得加快进度了……”凌晨三点半,他才在不知道谁家的客厅里、在一群戴着南瓜头套打呼的青年群里慌乱醒来,匆匆赶到这儿。而目前看来,宿醉的头痛,是他达成今天产能的巨大阻碍了。不过……一想到宿醉柯焕不禁祈祷公司的随机抽测仪别在今天出现——他可没把握血管里的酒精浓度已经降到标准值以下。
“总之,还是赶紧弄完闪人吧!”于是他低下头,忍受着堆积在肌肉里的酸疼,穿上略显笨重的飞行装甲开始工作:他走向身边的那片稻田,左手执起一根稻穗的基部,朝右手握持的一根短柄杆接近。杆子顶端有个传送环。当他的食指扣下杆子上的扳机,顶端的传送环便发出光亮,形成量子传送界面。每当稻穗整个通过量子传送接口,他便松开食指,这时稻穗已经抵达几千公里外的国际碾米厂,开始后段的加工;而柯焕则又握住另一个稻穗,继续重复相同的动作。
柯焕做的事情,在产业里并不算特殊。这就是“强迫升级”之后,五谷类作物收割的崭新形态,不论在东亚、南亚、北非、澳洲、北美洲或者是欧洲,也不管农田里种植的是水稻、小麦、大麦、小米还是高粱,只要有网络的地方,利用传送环进行收割以减少运输成本,已成为最主要的收获方式。
不仅是粮食作物,辣椒、豌豆、茄子、小黄瓜……凡是直径小于3.5厘米的作物,都能以量子传送环采收,直接送到位于市区的生鲜商超里,这成了新一波的农业经营形态;甚至,类似墨海都食品这样的跨国种子公司近年来更陆续推出许多新品系,就是为了让农产品的尺寸符合传送环的规格以利采收。
柯焕不禁想起,从北美调任到这里的经理,曾在职业训练时播放过一个视频影像,与他所从事的集约农业截然不同——在北美等施行粗放型农业的种植地,甚至已经为了这种收割形态研发出了专门的“传送环收割车”。
传送环收割车的驾驶员以模拟方式操控车辆前端的机械臂,这种机械臂的末梢衔接着一个通常是方形或圆形的罩子,农民们替它取了个颇有历史感的昵称:“血滴子”(在西方世界,这个名词被称为“绞首钳”),结构内满布着数百或数千个传送环排列成的数组。
当操控机械臂,将“血滴子”移动到麦田一个角落的作物上端,驾驶员会按下控制室里的第一个按钮,开启“血滴子”顶端的涡轮扇叶,制造一股向上的强大吸力,麦田里谦卑躬身的穗子们于是都笔直地挺起身;这时,驾驶员按下第二个按钮,“血滴子”内的所有量子传送环全都同时启动,伴随着“血滴子”的高度缓缓下降,许多稻穗便进入到传送环里,就这样,上千丛麦穗瞬间移转到世界的彼端进行后续处理。
其后,驾驶员再度启动涡轮扇叶,将仅剩的麦秆再度向上吸取,这一次,“血滴子”直接下降到接近地面的高度,让传送环将整株麦秆,连同部分麦叶吞噬殆尽——这些麦秆将输送到千里之遥的另一座工厂内,以基因改造的微生物将麦秆的纤维素分解为糖类,酿造成生物酒精,供给车辆使用。
只不过,这样粗放的收割技巧是无法将所有麦穗都收割干净的,于是,传送环收割车离开后,俗称“拾穗者”的工人就上场了,他们以与柯焕相同的方式,用手头上的传送环收割边边角角里剩下的小部分麦子。
但想到这里,柯焕便有种莫名的愤怒,“拾穗者”充其量也不过是打打零工的等级,但基础时薪却与自己相差无几,在公司的政策上,都名列“单体农业作业员”,倘若不是自己的工作性质还多了些危险性而多出些勤务加给,那可很难不令人联想到种族歧视这回事上了。
想到这里,虽然有些恼怒,但套句父母辈属于二十世纪的语调:“为了那几个臭钱”,柯焕还是勉强压抑住这股微愠。毕竟,当下的工作任务需要高度的专注力,稍有不慎,可就不是被炒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根据先前签订的不平等劳动契约,位于北美的墨海都食品总公司不但不必有职业伤害赔偿,还可以把相关的责任都撇得一干二净。他忍不住脱口咒骂自己道:“柯焕!你八成是疯了,才会为了钱铤而走险,选择这种鬼工作!”
尽管埋怨着,他还是快速割完了面积将近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稻田。站在光秃秃的及腰稻梗中央放眼望去,一种莫名的感触自心底涌出,他喃喃地轻叹:
“想不到,二十一世纪的天际线,突然间变成了这幅景象……”
这八年之间,不仅是他所居住的台北市,世界上绝大多数城市的天际线,都因为传送环的公之于世而全然改观了。
二十一世纪前中叶的天际线——在这个世界被“强迫升级”之前,主导城市的色泽无疑是灰色;而今,主宰着城市天际线的色彩,却是由百分之九十五的墨绿、翠绿、鲜绿,以及百分之五的红、黄、紫等色泽所取代。
正如同他所处的这块收割过的、呈长方形的稻田,其实是一栋二十三层大楼的顶楼——整个台北市高高低低几千栋大楼的顶楼,此刻都已经开辟成一个又一个高空农场,有的顶楼栽植着稻米、小麦等粮食作物,有些则栽种着草莓、圣女果、四季豆、葡萄等蔬果,凡直径小于3.5厘米的作物,都位列空中农场的选单中。
据说上古时代的尼布贾尼萨二世,特地在巴比伦城以砖和沥青建造了空中花园,抚慰来自米底山区妻子的思乡之情。而今,整座城市成了人人都能共同欣赏的空中花园。当舒爽的风吹起,街上随时可能飘下缤纷的稻叶雨,成了新时代城市里最常见的美丽景致。
整座城市因为空中农场的存在而获益不少:顶楼的作物吸收了绝大多数的日照使得最高楼的住户免去了高额冷气费用;顶楼植栽进行的光合作用削减了二氧化碳,转化为充满活力的氧气。
这时,柯焕伸手在自己胸口的装甲上按了按钮,立刻感觉到背后传来阵阵风压,这套聚合材质装甲上接着两只螺旋桨扇叶,一旦柯焕穿戴起它,就等同一架人形直升机——如柯焕这种受雇于农业公司的单体农业作业员,每天总得在各栋大楼之间穿梭,以照料、记录不同顶楼农田的状态,城市居民因而给他们取了个言简意赅的别称:“天农”。
每日清晨,在日出之后、整个城市被上班族的通勤声给吵醒以前的这段时光里,除了吱吱喳喳的麻雀叫声,整个城市的上空,还有约莫一两百名分属不同农业公司的天农忙碌地在天际奔驰,一栋大楼一栋大楼地从事灌溉、除草、施肥、收获等例行工作。
而上述这些工作,正如同柯焕每个清晨进行的那般,全都借着他右手里的那只短柄棍,以及其顶端的传送环来进行。
天农们利用传送环取得灌溉用水分,用传送环将恼人的杂草拦腰斩断,用传送环喷洒微量农药,也如同方才所做的那样收获。就在风势凌劲的高空中,作物们与它们位于平原的亲戚一样完成了生命周期。
清晨六点三十五分,柯焕已飞到另一栋十五层的大楼顶,开始照料那块空中农场里栽植的豌豆。像他这类兼职的天农,多半选择牺牲一两个小时的睡眠,在两个小时的空中劳动之后,再返家继续另一项白天的事业。
“得加快速度了。”他想:得赶快结束这块田的工作,再前往经纬大厦顶楼帮西红柿除虫,然后飞回京元大楼卸装备。
要是拖到七点半以后,等到管理员老谢到京元大楼换班,可不像夜班的老王那么好说话。那个老谢有着标准的势利眼,看准了来担任天农的都是些穷学生、低薪白领,而狐假虎威地学着京元大楼的富人住户们,总以藐视的眼光看待天农们。
柯焕还记得上工的第一天,他还没从高空飞行的冲击与惊惶中恢复过来,正准备乘电梯返回地面时,一只满布皱纹的手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转过头,伸手阻拦的正是老谢。
“客梯可是大厦住户专用的,你这小子也想进来?”老谢冷睛指着另一侧道,“去搭货梯!”
柯焕差点一拳打在他那骄傲的下巴上,不过终究忍了下来,微微一笑,转身走向货梯:“……人类本就是如此啊……更何况,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自己的同类呢?”在货梯里,他自我解嘲着。
如果是八年前,血气方刚的他一定老早就与老谢斗起来了,不过现在……他不过就是个平凡的打工者,靠着一份死薪水艰辛度日。他赶在每日天边方露鱼肚白之前就攀上高楼,冒着高风险担任天农,奢望的也不过就是能花费更多时间在自己毕生的志趣、也最需要投注心力的那份事业上。
“但,都努力这么久了,看着自己的青春不断流逝,什么时候才能达到理想的境地呢……”一想到这里,柯焕无声地喘了口气,然后加快动作,结束这块田的灌溉之后,立刻驱动螺旋桨,飞向不远处那栋一百九十八米高的经纬大厦,那也是一栋高级住宅,外观全由整片的大理石砌成,相当豪华气派。
柯焕缓缓飞近经纬大厦顶楼,映入他眼帘的是以翠绿为主的多样色彩,豌豆、西红柿、小黄瓜、辣椒、葡萄、空心菜等十几种作物,以一种乱中有序的方式纵横交错地生长着。这样“混植”的方式,应用各种植物的特性取长补短,不仅能有效利用单位面积的土壤,也吸引了更多种类的蜜蜂来此授粉、各种鸟类来此栖居,这样的设置不仅成功解决了二十一世纪初期出现的“蜜蜂灭绝危机”(即综合性成因的“蜂群崩溃症候群”,更让城市的顶楼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个彼此相关联的小型生态系统,从而增加了整座城市的生物多样性。
现在,每座城市都能看见猛禽在水泥广场的上空盘旋,以锐眼搜索着藏身大楼顶端的猎物。行星上众多野性生命,在人类文明主动释出些许善意后,以远比想象还要急遽的速度适应城市这块全新的栖地。
“倘若在上工的时候随时拍摄几张猛禽捕捉猎物的画面,或许时间一久,也能拍摄成纪录片吧!”这么突发奇想的同时,柯焕缓缓降落,探视他所负责的那一块空中蔬果园。
昨天来的时候,才刚刚除过杂草和补充过氮肥,还采收了小黄瓜和西红柿,柯焕今天不打算在这块田里花太多时间。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穿巡在此起彼落的作物堆之间,避免踩到作物的枝叶,同时用手抓起一个豆荚观察。看来最快也要再过一周才能采摘。
然后他弯下腰检查西红柿的状况:“看来也需要再等十天左右……咦?”当他放下翠青色的小西红柿,却不经意地发现在狭窄的土壤步道上,有一些错综复杂的脚印,显然是不久之前留下的。
“那是……”他略显疑惑,于是伸出自己的脚,在旁边又轻轻地踩了一下,拿开来。而自己的鞋印,却跟旁边这个不一样。
他直觉地转过头,望向通往大楼内部的出口,平常那个门是封闭的。然而,现在大门把手上的灰尘却被抹去大半,周遭的软土上也留下三串清晰的鞋印,分别前往这座蔬果园各处……
不可能啊!经纬大楼的住户都是有钱人,不可能上顶楼来偷菜,即使是他们正值青春期爱好刺激的孩子们,也不至于全都穿着同样款式的鞋子。
“柯焕!”突然间,一个壮硕的身影踢倒葡萄藤围篱,蹿了出来。
“不许动!”另一个身影接着从围墙边现身。
“我们是市警局中山分局第五小队,现在怀疑你涉及一桩绑架案,请你跟我们回警局说明!”第三个警察从小黄瓜架后头蹿出,因为动作过大,头上还挂着一朵黄瓜花。三个警察朝着柯焕缓缓接近,只间隔了十步的距离,将他团团包围。
“绑架案?什么绑架案?”情急之下,柯焕也顾不得形象,吼道,“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他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我这副模样,看起来像绑匪吗?”
“许多随机杀人的凶手,也是白白净净相貌平凡啊!”警官丝毫未曾察觉头上那朵带有喜感的小黄瓜花,道,“柯先生,你有两个选择。”
“自杀或被自杀吗?”柯焕不假思索地回答。
“什么屁话?这里可是法治社会!”警官显然被激怒了,吼道,“有什么话,跟我们回警局再说!”
“你有传票还是通知书吗?”柯焕强自镇定道,“没有通知书,怎么证明你们是警察?”
“通知书是吧?”警官脸色一沉,紧接着道,“我不知道你是真有法律常识还是警匪片看太多,但你真的看过通知书吗?我随便拿张纸晃一晃,你分辨得出是真是假吗?”说罢,他还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A4大小的白纸,也不知是不是通知书。
“……”柯焕一时给讽刺得哑口无言。
“……要到警局可以。”柯焕略微思考之后,道,“但在这之前,我要求我的律师到场。确认这张通知书的真伪之后,当然可以跟你们回警局。”
“啧啧!”警官脸上这时才略为显露出挫败的表情,“你就打电话吧,反正你跑不掉了,我倒想看你要多久才能叫到律师。”语毕,他掏出一根电子烟,满不在乎地抽了起来。
“哼……”柯焕心乱如麻地通过眨眼对着智能眼镜下达搜寻指令,瞬间便有几十条律师事务所数据列在他眼前的镜片上。
“妈的!这种时候,要去哪里随便生一个律师出来啊?”他低声嘀咕着,但更大的疑问却笼罩在后头,“什么绑架案的干我屁事啊?”不过,眼下也只能够先等律师来了再说了。
然而,这时他却突然察觉到:这栋大楼周边的天空上,不知何时已经飘浮着至少五架以上的四轴飞行器,这些飞行器外壳上还隐隐约约看得见某些电视台的商标。
“嗯。”柯焕内心隐约察觉到不妙,于是立刻将镜片里的信息切换到新闻台,果然立刻发现目前这栋大楼的高空影像,视频下方则闪烁着标题字体——“警方前往围捕疑似绑架案嫌犯”。
“唉……警方都还只是怀疑而已,新闻却已经……媒体的素质还真是……”原来自己已经不明不白地被媒体当作绑架案主嫌犯报道了,看来自己肯定是今晚谈话节目的主角了,被那些名嘴空穴来风地污蔑已经很受不了,万一接着遭到栽赃坐黑牢,那么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一想到这儿……
“啧!不管了!先离开再说!”柯焕决定不顾一切,一咬牙,快速按下了自己聚合材质装甲上的开关,背上两具螺旋桨引擎立刻启动,巨大的风压立刻吹得蔬果飞扬,他的身躯也旋即腾空而起,朝着大楼外侧飞去!
“妈的!来这招!”警官立刻咒骂着,快步冲上前去,一个飞扑抱住了柯焕的双腿,试图用自己的重量抵抗螺旋桨的拉力,两股力量相抗衡的结果,就是两人狼狈地在顶楼蔬果园上被螺旋桨缓缓横向拖行着。眼看着就要离开大楼的边缘,警官对着两名部属吼道:“笨蛋!还不快来帮我?”
两名警员意会过来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虽然他们也做出了夸张的飞扑动作,不过……终究都没能及时抓住上司的双腿,结果……
“浑蛋!”下一瞬间,警官脚底下突然一腾空,柯焕也旋即察觉到自己正在缓缓地下沉——单人用的天农飞行装甲毕竟无法负荷两个成年人的重量,于是,状况就演变成了警官抱着柯焕的双腿,在台北市的天空中横冲直撞,缓缓下降。
“不要乱动啊!这样影响飞行!”柯焕慌乱地操作螺旋桨,希望让飞行轨迹保持平稳,“谁叫你扑上来的啊?又不是好莱坞动作片!”
“追捕现行犯当然要冒险犯难啊!”警官大吼着,“不要乱踢,我要是摔死了,你就是袭警加上妨碍公务加上谋杀!”
“谁是现行犯啊?先搞清楚你的程序正义吧!”柯焕大声抗议着,于是这两个人就像一组滑稽的伞兵,持续在半空中以可笑的姿态缓缓飘降,很快,就吸引了邻近大厦里的上班族们的注意,大伙儿纷纷贴到玻璃墙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这幅情景。
紧跟着,好几架分属不同媒体的飞行摄影机已经飞抵柯焕与警官周遭,彼此卡着位试图抢到最好的拍摄角度,而与之对应的地面街道上,则鸣起了警车的笛声……
实时新闻画面中,青年落地后,警察们便一拥而上,三两下就拆下他身上的飞行装甲,然后将青年反手铐着压制在地上。在镜头前接受访问的警官原本侃侃而谈,直到访问进行到一半时,他才察觉自己头上缠着一朵鲜亮的黄瓜花,从此表情就显得不太自然。
“那么,有关瓦连科夫科技公司董事张文贵的行踪,警方是否掌握了新的线索?”
“很抱歉,目前我们不方便透露。”
“传闻八里污水处理厂找到的无名指与婚戒,是否属于张文贵?”
“关于侦办中的案件,暂时不回应……”
紧接着,新闻画面逐渐从彩色转为一片惨白,声音也旋即消失,张文贵被绑在一张舒适的沙发椅上面对屏幕,他的双手被铐在桌沿上,而他的手掌上,手指却不协调地通通消失了——原本应该是手指的地方,而今却套着十个直径约2.5厘米的小型传送环,其中九个传送环的边框还不断闪烁着青蓝色光芒,显然正在运作之中;仅有右手无名指根部的传送环外表是灰暗的。
而在几步之遥的屏幕下方,木柜上,横置着一列十个传送环,其中九个发出青蓝色的光芒,各自伸出一根手指。
“你们关了我一整天,到底要什么?可恶!该死的!你们竟然还害人背你们的黑锅?”张文贵忍不住咒骂了起来。
“哟……这会儿倒是义正词严起来了。”一个歹徒走了过来,他身穿一袭休闲服,头上却戴着南瓜头套。南瓜人手掌轻轻拍打着张文贵的后脑勺:“那青年被捕虽然与本组织不相干,但却来得正好,更何况,作为地主与宾客,我们双方都需要再开诚布公些。”
南瓜头歹徒突然一跃而起来到张文贵身前,好整以暇地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数位纸,用手一滑,便显现出一则当年的报纸剪影,上头斗大的标题写着“瓦连科夫科技公司财务长张文贵升任为行政总裁”。
“虽然外面的世界把你捧为‘郑兆玄的接班人’,但你我都知道,你完全无法承接郑兆玄的路线。相反,当年你不过是实验室里负责跑公文的行政人员,交不到女朋友,满脑子想着炒股票,浑浑噩噩度日,甚至连实验室主持人在做什么研究都搞不清楚!”
“……”张文贵的肩膀在一瞬间坍塌了下去。
“八年前,在‘强迫升级’运动前夕,你的老板、传送环理论的奠基者郑兆玄找你谈,愿意将公司股份连同所有财产全数赠给你,而交换条件则是要你好好照顾他的狗,有这事儿吧?”
“嗯。”张文贵不置可否地闷哼一声,等于印证了歹徒的说法,“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超过十个,莫非你是……?”
“那不重要,重点是,你们的协议还有第二个条件!郑兆玄曾将‘解药的蓝图’交给你保管,并且吩咐如果我们四个人其中之一向你索取的时候,你必须无条件交给他。”南瓜头歹徒继续道,“交出‘解药的蓝图’,我们就放你走,条件是你必须去替那位青年洗刷冤屈!把我们绑架你的事情全盘跟警方供出也无所谓。”
“唉!你们又来了……要我说多少次你们才能相信啊?”张文贵惊恐地高声叫嚷,“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解药’啊!就算那个青年被关了、被判刑了,本来就没有的东西要我怎么生也生不出来啊!”
“是吗?”歹徒冷冷一笑。张文贵感觉到他南瓜头套底下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不知在咒骂些什么。
下一秒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朝着张文贵的脸狠狠地揍了一拳!张文贵瘫倒在沙发上,一时之间爬不起身。
“别再贪得无厌了!”在歹徒愤恨的语气中,张文贵又挨了一拳,“你之所以不愿意交出‘解药的蓝图’,只是担心你的财产会变少、社会地位不再而已,但你他妈的有没有想过,单凭你个人的资质,这些本就不属于你?你是否为这个中毒的世界着想过?”
歹徒提起手铐摇晃着张文贵两只绑满传送环的手掌,说道:“我们也可以回归最原始的消极路线,其实我们也比较擅长非言语的沟通:‘这九个传送环的灯号,要让哪个熄灭?你自己决定!’”
“用暴力手段对付其他人的,又有什么资格来论断这个世界?”张文贵试图用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水,这才惊惧地察觉到自己的九根手指头正通过传送环的运作,在房间彼端的柜台上挥舞着,“割手指头有什么实质的意义?”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乏谎言,你也是。”歹徒不以为然地敲了敲张文贵右手无名指基部那个停止运作的传送环,“而鉴于方才的对谈中,誓约与忠诚显然不是你的人格特质,那么我们把戴着婚戒的无名指移除,或许可说是先见之明了!”
“而它被污水处理场找到了,现在肯定已经冷冻起来,这就是‘强迫升级’后,世界进步的真相!”张文贵反驳道。
“别傻了!那是因为我们的黑客朋友帮忙,才设定让你的无名指落在污水处理厂的兼职学生附近,进而引起这个世界的注意,倒因为果,只能证明你的逻辑有问题!”
歹徒走到屏幕旁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无线式传送环,开启了它的量子传送界面,另一只手掌放在南瓜头套的下巴下做出思索状。
“这根是你的右手食指吧?”他把这个新开启的传送环套在了柜台上从左边数过来第四根伸出的手指头上,很快,传送环就将手指整根吞没——上回他的右手无名指就是这么被套上,然后在下个瞬间消失无踪、血如泉涌的。
“你愿意的话,这次我们就来玩玩‘量子俄罗斯轮盘’(注:这里指的是一种风行在年轻人社团与黑帮之间的传送环随机对接模式,由世界上许多参加者各自连上主程序,当一个传送环的传送接口开通的瞬间,会由主程序随机连接到参与的其中一个传送环。依据目的不同,随机传送的很可能是糖果、毒品,乃至于一发被击发的子弹)的游戏,我也很好奇你的手指头究竟会传到世界上哪个角落。”
“不要!不要啊!”张文贵脸色惨白地哀号出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就两小时……”
“Good!”歹徒将传送环向上抬高,食指又完好如初地出现了。南瓜头套上的那咧笑容,看来依旧诡异无比,“其实我都替你想好了,想想吧,反正即使我们得到了‘解药’,你还是有足够的时间把手头上的股票或资产换成现金。即使缩水到剩下现在的百分之一,你依然有很雄厚的财力可以投资一些新创业的科技公司,甚至要拿去买金条也不错。总之,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的财富不可能原封不动,更何况,那也不过是你替郑兆玄保管的!”
歹徒伸手对着张文贵,在南瓜头套前比了个“V”的手势,就像市面上一大票宅男女神拍照时最常做出的姿势。
“就给你两个小时,想通了的话,就对着摄影机大喊,有人会来关照你;而如果想不通嘛……”歹徒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手表,“你还有另外八根手指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
歹徒离去后,室内陷入一片昏暗,仅剩下屏幕下那九个传送环发出惨蓝色的光辉,照耀着其上的九根手指头。
“该死……”张文贵绝望地咒骂着,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根手指(虽然接回来的可能性不小),并且遭人挟持的事实,而这一切,得从将近二十四小时前说起……
经纬大厦B栋一楼第三户的落地窗后方,张文贵刚刚起床。他一边扣上睡衣的纽扣,一手拿着管家刚送来的早报,迎接这个清晨。
“全民、联爵、金发、岚海、义宝、群研、银士多五大洲七大量子传送环厂今将召开股东会……”望着报纸上的头条,张文贵不快地皱了皱眉头。不用想就知道这分明是故意的!同时召开股东会的用意,就是为了让各公司都能分散来自股东的炮火——对于同时身为这七间公司大股东的瓦连科夫科技公司总裁张文贵来说,这自然不是好消息。
于是他盘算着该派遣谁作为公司代表前去各个公司,以确保获利额度能够比上年增加百分之三十以上——这样等到下个月换瓦连科夫科技公司召开股东会的时候,他才能安然下庄。
然后他又翻到第二版,只见标题写着“联合国大会即将表决《人类量子数据数据库法案》,各线厂商持续关注”“美、俄、德、英、法、日、巴、韩等一百三十五国青年、全球两亿三千五百万群众,相约今夜全面集结,共度‘沸腾南瓜夜’”,张文贵又不悦地吭了一声:“哼,一群混账!”
“怎么啦?”餐桌边的老婆问道。
“唉!年轻人就是容易被煽动,说什么《人类量子数据数据库法案》侵犯个人隐私……”张文贵不快地嘀咕道,“口口声声说什么捍卫隐私,但他们在社交网站上的表现呢?净贴些裸照、胡乱打卡之类的,我可完全感觉不出有多在意自己的隐私哪!这群盲流究竟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这话意思就是‘女孩子穿得暴露被强奸是自找的’吧?老古板!”老婆没好气地轻轻嘀咕了几句,“你担心的其实是法案没过的话,瓦连科夫科技的股价会应声下跌,没办法跟股东交代吧?”
张文贵这下子更怒不可遏了:“你说什么?”
“老家伙,你幻听啊?我刚才可没说话啊!”老婆言不由衷地转过头。
不过恼羞成怒的他还是试图为自己的观点辩护:“《人类量子数据数据库法案》同时也能有效对抗恐怖攻击!”
“得了得了!快点吃早餐吧!咖啡都凉了。”
走向餐桌的途中,张文贵眼角突然瞄到:落地窗外头的街道上,许多孩童们三五成群,都做奇装异服打扮——有的小女孩头戴巫师帽,有的小男孩顶着牛角盔,有的手持塑料制的三叉戟、身上还粘着小恶魔的翅膀,一小群一小群地在小区的家家户户之间穿梭,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篮子。每当按了门铃,当住户开门时,他们便齐声大喊:“不给糖就捣蛋!”部分屋主难掩惊讶地匆匆关上门,也有部分屋主则开心地拿出糖果,投入孩童手中的篮子里。
看到这一幕,张文贵不禁有种时空错置的恍惚感,他看了下眼镜的右下角,叫出了时间。
“十月三十一日?”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这些小屁孩们在玩什么名堂,接着没好气地皱起了眉头,怒斥道,“又没人家的文化,学人家过什么万圣节!况且人家是晚上过,搬到这里倒是不分时间了!”
说到这儿他不禁怒从中来,那些商人可不管什么文化传承的,只要有赚头的东西就立刻引进来,先是在一个大多数人并非基督徒的社会里流行起圣诞节,然后这些年又开始陆续引进了万圣节、感恩节,想到这儿他就一肚子恼火。
“还吃火鸡嘞!最好是你的泉州、彰州祖先当初在淡水河畔接受过凯达格兰人烤火鸡的帮助啦!”
“哎哟!张文贵,我说你生什么气啊?”老婆听见他持续嘀咕,翻了翻白眼,从沙发上站起来道,“你别再那么死脑筋了行不行?过节,不过就是大伙儿找个借口一起玩乐而已嘛!哪有这么严重啊?”
“还不严重?文化都不文化啦!中不中、西不西的,这像话吗?”
“你就是这么老古板,难怪我爸妈逢年过节都不想见你,你还真以为天底下有几个人忍受得了你这臭脾气!”
“你!……”张文贵正准备破口大骂,门铃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这铃声仿佛给了老张牵怒的借口,他匆匆卷起袖子,拿起脚下的拖鞋就往门口走,甚至连花几秒钟从眼镜里查看一下门口的监视器也不愿意。
“哎哎哎,张文贵,你这是做什么?”妻子见到他这副模样,连忙追了上去。“保准是那些不知为何要过万圣节的小屁孩来了,看看我这拖鞋怎么好好教导他们正确的文化观!”
“教个头啦!你想今晚在警局里过不成?大富豪动手打小孩,你想上新闻不成?还不快住手!”妻子连忙追了上去,拉住张文贵的手。
“你做什么?别妨碍我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
“你疯啦?要开什么门?”就在不断响起的门铃声中,双方僵持不下,一个要打开门,另一个却死命地抵住门不让张文贵打开。两人拉扯了好一阵子,张文贵按捺不住,终于大力推了妻子一把!
“闪开!”紧接着,他大动作地打开门,高举着手中的拖鞋。
其实他原先也只想高举手中的拖鞋,恶行恶状地吓走这些小鬼头罢了!然而当他一打开门,秋夜凉风拂过他的脸庞之后,映入眼帘的却非预期中的小鬼头们。
当然,门外的访客同样打扮得很有万圣节风格——他们清一色西装笔挺,头上却都戴着一个南瓜头套,南瓜大大地咧着嘴,好似这群人嘴里脱口而出的话那般,同时充满着戏谑似的笑意与恶意。
位于中间那个身形纤瘦的南瓜人捧着一个打开的公文包,其余的南瓜人则纷纷举起枪械指着老张,以欢笑的语调齐声呐喊:
“不给钱就捣蛋!”
一名年轻警察来到铁栅栏跟前,以感应卡解开了拘禁室的门锁:“你可以离开了!”
跟在警察后头的时候,柯焕忍不住发问:“谁来保释我?”
“你等等就知道了!”年轻警察带他来到警局的会客室,那里的屏幕正投影着昨天他从天而降的画面,接着画面融接到警局外,三五个先前参与游行的民众戴着南瓜头套,零零落落地拉起“声援柯焕”的布条。
底下斗大的标题显示着:“科幻作家柯焕涉嫌绑架科技首富张文贵,警方下午侦讯后,初步排除涉案。”
年轻警察笑了笑,带他来到一张长桌上,拿了张数字纸让他签署:“你没事了,请在这边签名,领回自己的物品。过几天,会有法律扶助基金会的律师协助你办理国赔事宜。”
其余几名警察则搬来一个箩筐,里头放置着他(公司)的飞行装甲、智能眼镜、智能手机,以及随身的背包。
柯焕顺着文件列表一项一项核对,最后打开了背包,取出了家里的钥匙、附有传送环功能的保温瓶、一堆昨天游行里拿到的标语贴纸,以及——一顶南瓜头套。
这时,又有一名中年警察走了过来,说道:“现在你也可以见亲友了!”
中年警察身后站着一名年龄与他相若的男子,身穿格子衬衫,头发末梢夹杂着些许斑白。
“原来是你啊,柯普!”
那名男子一见到柯焕,就大声嘀咕:“哥!你这怎么回事啊?这下子,民雄的乡亲们全都知道了,阮家的脸要往哪里摆啊?”
那是母校正门对面小巷里的一间餐饮店的二楼,橘色招牌上书写着“蚕居”两个大字,这块招牌所代表的,是兄弟俩共同的母校回忆。
“……那几个拉布条声援你的,只是虚晃一招,等记者拍完,他们过足了上电视的瘾,就全都撤了。”
“唉,还不是那个老是看我不顺眼的管理员老谢,在前天上午快七点的时候,看见我背包上系着南瓜头套离开京元大楼;约莫上午十一点左右,张文贵就被一帮南瓜人挟持了。管理员一从新闻上看到消息,就格外‘热心’地向警方举报了我。”
“原来你还在当‘天农’啊?爸妈和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么危险的工作赶快辞掉,找份安稳的工作吧!”男子露出诧异神情,“哥,你都几岁了?还在不务正业地做白日梦,而不愿意睁开双眼看看这个世界的转变。”
“柯普,八年前我曾经有机会啊……”柯焕才刚想解释,做弟弟的已经再度开口,“那是八年前,结果呢?被人家狠狠地将了一军不是吗?我实在是搞不懂,我们已经生活在这么高科技的世界了,你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到底对社会还有什么用处?”
“从小你就不懂……到了今天,还是一样。”柯焕答道,“有种东西叫作梦想,它听起来或许很虚幻……”
“是很虚幻没错!梦想、梦想,可以当饭吃吗?”柯普叹了口气道,“当年咱俩考进台大的时候,爸妈多高兴啊!以你的资质,若肯像我这么脚踏实地地从事研究工作,生活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不稳定,台大的高材生竟然靠着当天农、打零工过活,这也未免太窝囊了吧……你,你干吗?”
原本已经拿起筷子的柯焕,就这么默然凝望着柯普,直到他咄咄逼人的连串语句转化成恼怒的惊叹,接着长叹了口气,道:“我们柯家出了你这个不到三十岁就在台大取得教职的助理教授,已经够光耀门楣了;我不能奢望每个人都理解我正在做的事情,这顿饭,就算我请!”
说罢,柯焕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钞搁在桌上,拉了拉椅子就要站起身。
“别别别……哥,你闹什么脾气啊?你经济状况不好,这顿算我的吧!”
“不用了!”柯焕满是怒气地道,“我是经济状况不好,到今天,我也还只是个没长大、还在追逐梦想的穷酸作家。不过这顿饭,我还请得起!”说罢就转过身走向门口。
“等等!柯焕!”柯普赶忙起身,嘴里嘟哝着,“一把年纪了脾气还这么硬……”接着从地上的提袋里提出一只包裹,“这次回嘉义,爸妈带给你的东西别忘了!”
柯焕迟疑了几秒,终究还是转过身来。“我是不懂你,毕竟却也不忍看你过得这么艰难……”递出了包裹时,柯普低声地道,“保重啊,老哥!”
“嗯。”柯焕颔首,拿着包裹,就要转身。
“等等!还有……”柯普再度开口。
“烦不烦啊?”柯焕不耐烦地回过头,却只见到柯普匆匆地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手写纸条,“有人找你,自己小心点!”
“谁?”
“自己看。”
柯焕看了上头的名称后,转过头与柯普对望,柯普给了他一个“就是这样”的神情,于是柯焕默默地颔首,将纸条塞进了口袋里。然后柯焕推开了门,只剩柯普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那些动也没动过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