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冷海情深:达悟男人与海的故事
- 夏曼·蓝波安
- 1754字
- 2025-04-14 19:31:08
【大陆版自序】飞跃
嗨!大陆的读者们,你们好,千亿分的喜悦与你们相遇在“文学海洋”。此刻,我潜入海里的心情如野性海洋里迷失的海豚,宁静地飞跃,纠集着惊喜与惶恐。
惊喜的心情就如我进入华语初级学校的第一天,从注音符号,从一笔一画起始,到现在学会了使用汉字书写,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进步,透过汉字阅读华语文学、世界文学。令我惶恐的是,我使用汉语书写的句型完全不符合标准的汉语语法。但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演进,借着汉语与我民族语言兼容的文学作品,我写作徒手潜水、造船、夜航捕飞鱼等,代表我的民族成为海洋文学作家。
北纬10度以上的诸多岛屿或沿海陆地,每年都会遭台风肆虐,海洋的发飙仿佛恶魔一般,令人惊恐到窒息,因此人们往往拒绝与海洋交流。我住的小岛在台湾东南边,到台湾的直线距离有四十九海里,被殖民之后称作兰屿。兰屿被台风欺负的次数是数不清的,台风肆虐带来不同层次的损失也是理所当然的,财富损失的多寡,也代表人贪婪的程度,我们将此转换成生存哲学,接受他的肆虐,孕育民族的韧性,而非抱怨。
平日的海洋就像我们家里那位缺了门牙的姥姥,不仅和蔼可亲,也是人生智慧的诠释者。我们这个岛屿的小孩,从可以走路到海边起的年龄,就开始学习、感受海洋潮汐的“夜历”律动。我的民族不计算日历,而是遵循每夜都在变换形貌的月亮,每一天的夜晚都有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会告诉我们海洋的情绪,她的情绪就是“洋流”的强弱表现。
因此,海边就是我们成长的野性教室,我们不仅用身体直接感受海洋的变化、潮汐的热情,而且部落所有的男人都是渔夫。从小我们就须学习认识各种鱼类,有女人吃的鱼、男人吃的鱼、孕妇吃的鱼、老人吃的鱼,等等。我们的祖先告诉我们,月亮带动潮汐的起与落,掌控着鱼类觅食的情绪。丰富的珊瑚礁彩绘鱼类的外貌颜色,吸引我们潜入海里观赏,并适当地猎鱼,我们也因而彩绘我们的船,成为海洋的装饰品。台风的到来,我们认为是清理我们的环境,而非破坏,是我们下课休息的钟表。
十六岁,我弃离我出生的小岛屿——兰屿,到中型岛屿台湾求学,三十二岁再回到蓝海包容的祖岛定居生活,彼时心魂的伤痕是被我的渔猎家族形容为“不知与海洋格斗的小子”。从零开始与父母亲共同生活了十一年,我感受到他们那个世代的身体语言与环境土壤兼容的美好。每天我的眼睛一直望着蓝色海洋洋流的韵律,借身体的潜水,借造船学习它“舞动的习性”,与它建立亲密情感。
这本《冷海情深》,是我不分昼夜在野性海浪里左右移动、上下深潜猎鱼的真实经历。这个经历不是我个人经验的专属,而是我民族所有男人具有的基本的生存技能。我循序渐进地虚心学习海洋波涛的脾性,在海里一层一层地脱去我身心烙下的挫折伤痕。每天的午后,我都一个人躲在陆地礁岩洞穴里望着蓝海思索,计算波浪宣泄的次数,这是我潜海前的仪式。一天,一个月,一年……我终于蜕变为热衷于徒手潜水的人,海洋成为我的终生教室、教堂,每道波浪都成为我文学创作的动能。
对于“海洋文学”,我们的认识或许是来自西方白人的《白鲸》、《老人与海》、《黑暗之心》、《冰岛渔夫》、《白狼》等,我说这些是西方白人式的“海面上的海洋文学”,不是我们东方人的文学。
《冷海情深》,以及我其他的文学作品不同于世界海洋文学的各种巨著,也与自然生态书写者的观察视角迥异,这是一本把自己融为海洋鱼类之一,把自己从陆地移到水世界的生存经历。我猎获的鱼是拿来养我1917年出生的双亲,我要亲身体悟他们那个世代,从海洋循环的波动感知人类的渺小;我抓来的鱼还要养我那1986年后出生的三个小孩,让他们的成长如我一样,用新鲜的鱼肉启动他们对海洋环境的爱,而非恐惧。
《冷海情深》在台湾是一本非常受欢迎的书,近年来更多的人涌进兰屿岛的蓝海学习浮潜,享受蓝海的拥抱,他们的笑容如层层宣泄的微波,突破了汉人心房千年的恐海症。我曾说过,要把每一波浪活化成书的一页,我潜水蓝海,你阅读书海中的意涵,让蓝海撑开你视界的广角,接纳黄皮肤人的海洋文学。
我非常幸运,巧遇北京《光明日报》副刊主编韩小蕙女士,由于她的推荐,这本书才得以飞跃到北京出版,与大陆热爱文学的读者相遇。谨以汪洋蓝海代表我家族的谢意,感谢北京三联书店的情谊,感激刘蓉林编辑长出白发的辛苦。最后,祈愿蓝海撑开蓝天,让我们在蓝天自由飞翔,在海洋自如航海。
夏曼·蓝波安
2013年12月3日完稿于兰屿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