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的沙发上空空荡荡的,前台点着两只高高的红烛,火苗被风吹得往一边歪斜,刚点上不久的蜡烛,从一边烧开一条小沟,燃尽的蜡堆在高高的木桌之上,流得老长老长。小小的客厅里冷冷清清,除了蜡燃烧的声音,便只听得见外面风的声音。
妇人正在用一根木枝,轻轻的挑起稍弯的烛心,她用手推着老花镜,烛光下的脸显得更苍老,每一条细纹都清晰可见。
这是林言和祁梦走的最后一家旅馆了,如果再没有房间,恐怕今晚就要风餐露宿了,
哎呀,小两口运气可真好,剩下最后一间房。她抬起老花镜,打量着眼前被冻得搜搜发抖的两个人,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只有一间了吗。林言伸出冷得发紫的手,搭在前台桌子上,祁梦轻轻的拽着他的衣服,缩着身子。
最后一间都是你们运气好,下雨之前刚退的。老妇人刚说完,两人四目相对。
平时旅客都是提前订的房间,但今夜突降大雨,和你们一样打算回去被拦下的旅客太多,还有啊,就是因为今夜的大雨,明早的日出,比平时都要美,大家也是冲着这个才住不下的。老妇人倒像是自言自语,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他们,大概知道他们的顾虑,如果一直盯着他们看,小夫妻估计会不好意思吧。毕竟开旅馆的人,每天都要面对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何种关系,出于何种原因,他们一眼看去便能猜出八九。
阿婆,明早日出真的很美吗?祁梦放下了一丝防备,双手搭在台上,看着眼前的老妇人,欢喜雀跃。
阿婆都老几十岁了,骗不得你们这些小孩。祁梦看了看林言,眼带笑意。
明早啊,日出露脸,就可以照进你们的房间,不用再返回山顶,也可以看到美景。老妇人话音刚落,祁梦就兴高采烈的说:好,就这间!
林言松了一口气,他们之前已经问过很多家只有一间房的旅馆,本来不用淋湿,就是因为要找两间房,才会被淋得湿漉漉的。
林言已经做好淋着雨连夜赶回学校的打算,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带你们上去。老夫人拿起钥匙,吃力的从椅子上起身,双手撑在把手上,可是前两次都失败了。
阿婆,不用,你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祁梦伸手拿过老妇人手中的钥匙,笑眯眯的看着她。
好,顺着台阶往上爬,三楼右转,最里面的右手边。老妇人用手指着台阶,若隐若现的光线,穿插着在梯子上,互相交映。
好,谢谢阿婆。
走我后面,林言把祁梦拉在自己的身后,把手放在背后,紧紧的拽着,试图着一步一步的往上爬。走廊里隐隐约约的光,照着木式地板,一股淡淡的木香味飘入鼻中。
小心点,别摔了。祁梦不小心踢在台阶上,一个踉跄整个人撞在了林言的后背上。
到了,到了,到了。林言放开祁梦的手,拿出钥匙开门。
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朝着东方的门,那一扇透明的玻璃门,挂着白色的落地轻纱门帘,身体在风中,大幅度的摇摆,棕色的木板砌成了墙壁上挂着两盏壁灯,里面发出隐隐的暖色光源,照满整个房间。
刚才老夫人说,房间里有备用电源,当时祁梦还不信,看到两盏复古的壁灯,兴奋的说:看来阿婆没有骗我,那就是说明早日出一定很美。
两人走到床前,看着眼前大大的木床,白色的被子上面搭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他们看看床,再看看彼此,林言先发言说:你睡床,我睡沙发。说着指着靠在玻璃门边的一个长长的沙发,从床上卷起薄薄的毯子。
外面的雨比刚才的时候还要大,打落在地上,发出声响,风吹动外面高大的树木,斜影扫射着他们的房间,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像是灯光,照到他们的脸上,苍白。祁梦害怕雷鸣闪电,狂风暴雨,她双手捂着耳朵,表情有些惊慌失措。
没事,我在呢。
雷声,雨声,声声入耳……
他们脱掉被打湿的外套,坐在床头,祁梦双手抱着膝盖,眼睛定定的看着外面,树影不停的左右摇晃,落地门帘在风中,自由的飘着。
老天像是在故意逗他们,玻璃门旁的沙发,早已被雨水打湿,这是这屋内除了那张床唯一能睡的地方。
祁梦从小就害怕雷鸣闪电,刮风下雨。
那是很久以前,祁梦的记忆已经不是太清晰了,只模糊的记得那天夜里也是下着大雨,打着雷,大风吹得连门都不敢开。
她同三个小表妹坐在没有烧火的房间,似是煤炭烧完了,家里不怎么亮的黄灯泡,也因为打雷烧坏了。看家的三条大白狗站在屋檐下,朝着黑洞洞的雨夜,拼命的嚎叫,没有间隙的停下。
吵架甩门而出的二舅妈,天还麻麻亮的时候就走了,至今未归,黑夜降临,开始打雷,飘起小雨,二舅也出门了,什么也没有带,只带着一张铁青的脸,与焦急担忧的神情,顺手的雨伞都来不及拿,神神匆匆的出门。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前,转头对着年长的祁梦说:梦,妹妹就交给你了,好好看着,我去找找你舅妈,一会儿就回来。那时小表妹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离了母亲就会哇哇的哭,睡醒之后她一定会哭闹。
之后,阿公,阿婆也顶着大雨出门了,虽然风稍微刮得慢了一些,但雨还未停下,他们忙活回家,滴水未进,听祁梦说完,便出门了,走的时候依然是急急匆匆,慌张的表情。祁梦害怕,害怕他们在黑夜里寻一个不知去向的人,没有灯,手中唯一一把用电池的手电筒都快用完了,光线已经弱得只能看见眼前的路,黄土的山路已经被大雨打湿,浸泡,一不小心就会摔跤,体弱多病的阿公是没有力气与大自然的灾难纠缠的,他最近胃病又犯了,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倘若雨不停,风在起,光在黑暗中失去,该怎么办。
这一分钟,祁梦是恨的,恨她的舅妈总是这般任性妄为,不顾及家人的安全,把对她用不完的关心,当成仇敌,不停的折磨,消遣。
雨声不停,带着阵阵吹过的风,方向总是在一处打响。灰色瓦片嚎叫的躯体没有间隙,依稀听见风声与它纠缠,屋内摆在地上的水盆,排成长长的队伍,被漏下的雨水打的滴答滴答响,时快时慢,像一首带着节奏性的,激昂人心的旋律。这时,内屋带着阵阵低沉的声音传来,由弱变强,是小表妹醒了。瞬间声音由哼哼声变成尖叫,三个还不知道如何去抱一个软绵绵小婴儿的孩子,手舞足蹈的站在床边,她们抖动着面部肌肉,焦急的只能面面相觑,无从下手。
梦,你抱抱三妹吧,她哭得好难受呀。站在祁梦身边的女孩,用手轻轻的扯着她的衣角,眼睛死死的盯着哭得停不下来的老三。
大人说,妹妹还没有骨头,软绵绵的,阿婆说会伤着老三的。小祁梦的眼中带有一种无法胜任的神情,呆呆的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大,在转头看着婴儿,她轻轻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嫩嫩的,像水一样,感觉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掉般。婴儿在感受到手的温度时,哭声停止了,还不怎么睁得开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动不动,小嘴一开一合,小手在空中不停的抓着。
老三不哭了。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而笑,小祁梦干烈的嘴唇像开出花来,笑起来的时候,嘴唇流血了,像一朵绝望的希望之花,在黑暗之中拼命的绽放。
这时屋顶的雨声似乎也小了,风声停了,可是出家的人至今未归。
梦,你说我妈妈去哪儿了,爸爸,爷爷奶奶知道吗。站在小祁梦身边的女孩,抬头望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表姐,眼中没有平时的笑意,哭花的眼角还是星星点点,故而眼中泪水还挤得满满当当,求救似的眼神充满希望。
我也不知道,或许知道吧,他们只是去把你妈接回来。小祁梦停顿片刻,转头看着那双祈求的眼睛,微微的咧着嘴说:等雨停了,他们也就回来了。
这句话,小祁梦是说给表妹们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虽然她们都还不知道下雨天的夜晚有多危险,但她们害怕,害怕黑夜笼罩整个世界,害怕轰隆隆的黑夜,听不到任何有关生命的声音,除了从来不报喜的那三条白狗的嚎叫。
骤雨停下,小雨不停,周围就会变得无比安静,连树叶上的雨滴落在灰色瓦片上的声音,都被放大无数倍,听得格外清楚,大白狗摇着被淋湿的外衣,发出低吟的叫声也依稀听得见。手中的煤油灯就快要燃尽,灯芯也微弱的倒向另一边,风吹动沙沙的枯树叶,打落在床头那扇被贴满旧报纸的窗子上,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像极了一个人的手碰撞时的响动。
三个孩子紧张的一起将头转向那扇小木窗,小得只够一个人伸头出去的窗口,声音在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缝隙中被风吹打而不自主折身的发黄旧报纸。
你去看看。老大用手推着身旁一脸惊吓的老二,她乱糟糟的头发披落得满肩都是,贪玩还没来得及洗的脸,除了眼睛周围,以及被眼泪洗过的地方,都还敷着一层脏脏的泥。她一脸恐惧的看着老大,不停的摇头,眼睛眉毛皱成一团,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此时正无依无靠的祈求着想要伤害她的猎人。
我们三个一起去。小祁梦提议,看着跟她一样一脸惊慌的小表妹,眼神坚定。
我走前面。小祁梦从他俩的身后绕过,走在前面,小心翼翼的,捏手捏脚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扇窗子,小得让人窒息的窗子。
那时候三个人的想象力或许都是一样的,打开那扇窗子,或许会有长得怪异的东西,用一双绿色的眼睛望着她们,又或者是一个头套着黑色套子的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再者是大人口中常常说的巫婆,她会笑得让周围都长满花朵,然后,瞬间变成长有尖尖牙齿会吃小孩的巫婆……
她们害怕,恐惧,不敢面对,可是那旧报纸后面的不知晓,让她们的心一直被揪着。她们沿着平时大人给的思路,想象着窗子后面的万千世界,她们闭起眼睛,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彼此能感觉得到对方发抖的身体,向前,慢慢的,一步一步向前挪。
小祁梦轻轻的推开窗口,慢慢的睁开眼睛,望着一寸一寸裸露在眼中的黑暗,以及屋檐上滴下的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反而滴下的水声,很大。
伴随着老二长长的那声“啊”,带着恐惧的,发抖的那声尖叫,小祁梦伸出去的手光速的撤回,再也不敢伸手去关那个黑洞洞的窗口。
老二,你叫什么呀。小祁梦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惊慌的眼神看向老二直直盯着的地方。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用大大的黑框镶着,里面年轻的妇女一脸微笑,却莫名的让人寒栗,小祁梦打了个冷寒,伸手把老二伸出去的指着照片的手放下,走到她的眼前,挡住,胆战心惊的,慢慢的询问着:怎么了。
相,相片。六岁的老二紧紧的捏着衣角,瞳孔被放大,眼睛的大部分位置都充满恐慌,眼神呆滞,却聚精会神。
相片,相片怎么了。小祁梦缓缓的回头,看着相片上的人,心中畏惧。她害怕看这张相片已不是第一次,但平时家人都在,看一眼边也没什么,可是小表妹的眼中,是她平时没有见过的恐慌。
相片,相片上的人。老二依然结结巴巴,说不清楚。
怎么了嘛。
外婆,外婆刚刚眨眼睛了。这句话,像死亡的空洞被拉开,魂魄蜂拥而出。夜晚,潮湿是鬼魂出没的最佳之地,恐慌的心灵,在黑暗面前,容易产生错觉。
不会,没有,是你自己眨眼睛了,老二。小祁梦惊慌的用发颤的声音说着,眼神中却是飘忽不定的恐惧,她看看老大,看看老二。
风又吹起,这次是窗户上的什么东西,被吹落,三个孩子的尖叫声,以及婴儿的哭声,她们拼命的跑出了内屋,独留老三在内屋,哭声被高高的提起,比刚才大,甚至比刚才伤心。
来不及关的内屋之门被来不及关的窗口,无情吹进来的风,把白色床帘的一角吹起,飘向门边,若隐若现,像鬼魅的衣角。像挂在墙上微笑着黑色相片,都充斥着一股血腥的味道,与阴森森的恐惧感,伴着雨水,在黑夜中不停的蔓延。
那个小小的黑暗窗口,此刻正像一只魔鬼的眼睛,发着黑暗的光,呆滞的,得意的嘲笑着。
直至门前的三条大白狗异口同声的发出叫喊,那份恐惧才被松懈一分。目光转到那扇因为吵架被砍的破破烂烂的木门上,无数处被补过的地方,像一件被缝补过无数次的衣服,让人难以接受。
梦,我害怕。三人紧紧的挨在一起,看着那扇门,身后的婴儿哭声撕心裂肺,可是她们谁都不敢再进去,只是皱着眉。
大白狗的叫声停下了,发出亲昵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那扇木门突然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