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此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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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窗之隔,萧云泽看着那烛火下的窈窕身影与时不时传来的抽噎声,心口也一阵阵发疼。慕容心因何难过,他心知肚明。

其实,萧云泽一直未离开,只是凭内力隐住了气息和脚步声。他一路跟随慕容心来到“倾心阁”。当看见牌匾上那三个字时,不知是何种心情。

他清楚以慕容心的性子,绝不可能原谅他当初所为,可彼此之间的感情却难以割舍。

此刻,萧云泽立在窗外,听着那极力压抑却无法平静的哭声,心急火燎地想要看清里面的情形,便伸出手轻轻推开了窗。

只一眼,就令他红了眼眶,烛火下纤纤玉手紧攥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银镯,女子伏在妆台上,双肩颤动,泣不成声。

银镯反射出的光,如同一把利箭,穿透萧云泽的心脏,让他痛到无法呼吸。

他此生都忘不了,那个早夭的孩子,那么小,娘亲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而令她失去孩子的罪魁祸首,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就在萧云泽思及过往之际,慕容心已经抬眼朝窗口看去。一声厉喝,将他拉回现实。

与此同时,妆台对面的纱帘后,一阵清脆的铃音响起。

慕容心诧异地转头望去,风轻轻吹起纱,里面一把长剑正横放在剑架之上,而那声音就是从剑柄上系着的紫铃发出来的。

紫铃此时散发着淡淡幽光,照亮了原本昏暗的帘后。

慕容心忽然就明白过来,嗤笑一声,三年了,这紫铃竟又响起来了,还能因为什么,不过是它原本的主人来了罢。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行至窗前,将虚掩着的窗子推开。

当两人相视一眼的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般。

萧云泽还是戴着那一副银色蓝纹面具,双眸紧紧盯着慕容心。

他眼中的诧异、痛苦、喜悦每一样情绪都没能逃过慕容心的眼睛。

然而萧云泽却从慕容心眼中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陌生与冰冷的寒意。

“公子何以在此?”慕容心的语气十分冷硬,还带了些许怒意。

“心……”萧云泽本想唤她心儿,然而当对上那双陌生的眼神,听见那冰冷的语气,他顿时明白,慕容心并不想与他相认。

他只好拱手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在下无意间误入此地,看见此阁亮着烛火,便想来问问路。”

慕容心闻言,唇角勾起,冷笑道:“哼!公子,此阁可是建在重重机关之中,您竟有本事闯关入此,可真是风月见过的第一人。”

萧云泽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心的神情,似是要将她的所有表情刻在脑海里。

“公子,我也不是那种拐弯抹角之人,您想要什么便直说吧。您输了棋,我却还是将药赠与您了,我自觉已仁至义尽,却不想公子一路尾随,擅闯我风月楼禁地,难道不应当给我一个解释吗?”慕容心眉心微蹙,言语尽是被触及底线的怒意。

萧云泽看到她发怒的样子,心底却也是喜不自胜的。

萧云泽那脉脉含情的目光刺得慕容心一怔,她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

“在下只是折服于楼主的棋艺,叹服于楼主的琴技与武功,总而言之在下倾慕楼主,故而为情所迷,一不小心便跟随楼主来了此地。”萧云泽见她似是羞恼,便微微倾身靠近她。

男子熟悉而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旁,慕容心的双手不由自主抓紧了身侧的衣料。听到萧云泽讲情话,不知为何,还是会脸红耳热的。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又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脸怒瞪着他。

这一转,二人的距离只余一指,四目相对,往日情愫由眸中复苏,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急促,不过萧云泽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先一步稍稍退开。

“方才听到楼主似是在哭泣,不知是遇到了何事,可否与在下说说。”萧云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他想既然慕容心装作不识,不如就将计就计,也好过两人再次被往日之怨纠缠,相处别扭。

慕容心似乎知道萧云泽心中所想,便也默契又坦然地像是面对一个初次相识的人一般,“不过是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些仇、一些怨罢了。”

萧云泽闻言,神情微滞,“既是过去的旧事,不如就让它过去罢,往事随风,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可有些事,真的能随风而散吗?若是灭族之仇呢?”慕容心打量着萧云泽露出的一双星眸,想要看清其中的情绪。

“灭族之仇自是要报,不过,不可被仇恨蒙蔽内心,若是为了复仇,过得不自在不快乐,那这仇报了又能如何?活着的人难道不是更重要的吗?”萧云泽目光炯炯地盯着慕容心,眸中有希冀,有担忧,更有浓烈的爱意。

慕容心此时仿佛不会言语了,只能望着萧云泽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望着望着便红了眼眶。

萧云泽看着那泛着泪光的杏眸,有想要揽她入怀好好抚慰的冲动,她这三年定然一直在找灭门仇人吧,她撑起这偌大的风月楼,身上还有复仇的重担,一定过得很苦很累。

他这么想着便也真的将慕容心搂进了怀里,他轻抚着慕容心的发丝,慕容心并没有挣扎,静静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们从来没有分离过。

那怀里的温度那样的熟悉,他极致温柔的动作令人贪恋,他总能让她感到阵阵安心。本来压在眼眶里的泪也再也抑制不住,她索性合上眼任由泪水滴落。

2

然而不过几息之间,慕容心便回过神来,抹去眼角的泪痕,推开了萧云泽,两人本就隔着窗台,这么一推,萧云泽便直接退到了护栏旁。

“抱歉,失礼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萧云泽不由勾唇浅笑,“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说过倾慕于您,想来没有一个男人能看着心爱的姑娘难过而无动于衷的。”

闻言,慕容心不由笑出了声,“公子不过见了我一面,便倾慕于我?更何况当时,我还戴着面纱,难不成是现在瞧见了我真面目,才这么说的?”

“不,姑娘容色倾城是真,不过,从一开始,在下看中的便是姑娘不俗的才华与仁义之心。”说这话时,萧云泽并未瞧慕容心的脸,而是那双纤巧的手。

不管多少年,他都无法忘记在穆州醉安居的那一幕,一双巧手是如何转动那只画笔,让一幅栩栩如生的双蝶戏兰跃然纸上。那双手又是如何治病救人,践行医道。

如今亦是这双手用他当年教她的棋艺,赢了他。今日竟还看见她抚琴,与她相伴多年却从未见她抚琴,此一见,便知时隔多年,他的一颗心依旧只为她而动。

慕容心察觉他的目光,不由将手往后藏了藏。

“公子真是说笑了。时候不早了,还请回驿馆早些休息吧,您既能跟随我进来,想必也不用我相送了。”慕容心觉得如果再交谈下去,她真的会忍不住拆穿他的身份,若是提及往事,恐怕两人都会不自在。

萧云泽也明白,凡事不宜操之过急,今日能与她愉快的交谈再抱抱她已然是上天恩赐了。

“那在下便不叨扰,姑娘好生休息,告辞。”萧云泽拱手,正欲转身离开,慕容心却又唤住了他。

“公子!等等!还不知您的名讳。”慕容心也不知为何,就是想知道他会用什么名字。

萧云泽愣了一下,随后浅笑道:“在下云翊。”

慕容心听见这名字,似是早就知晓般,缓缓点头,微笑着说:“云翊,好名字。”目光中尽是对往昔的留恋与不舍。

萧云泽回以一笑,点点头后,转身离开。

慕容心望着他的背影,喃喃低语:“那就这般罢,当作初次相识,云翊。若是这时光能过得再慢些就好了。”

3

萧云泽回到驿馆后,立即召来隐卫,“可曾查到那人底细?”

“只查到他自来桑铎之后便一直与娘娘在一处,作为风月楼副楼主,协助娘娘处理楼中大小事。”提及此事,隐卫忽然停了下来。

“没了?”萧云泽察觉到隐卫的犹豫,瞥了他一眼。

“这,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恕你无罪!”萧云泽无所谓地摆摆手,垂眸摩挲着手中卸下的面具。

“传闻,娘娘与莫凌似乎关系不一般。”

闻言,萧云泽手上的动作一顿,不过片刻,便将面具放在面前的桌上,勾了勾唇道:“传闻罢了,不可信。”

“是!”

“可还查到其他?”

“不曾,属下会再去召集探子调查,请陛下放心,娘娘身边除了这个莫凌外,其余的都是娘娘以前最亲近之人,芸香也在其中,不如……”

“不必,芸香既跟了皇后,便是她的人,你等不可插手。”

“是。还有慕容二小姐,属下等不曾在楼内看见她。”

听及此,萧云泽眉头收了收,手指有节奏地在桌上敲了几下,半晌才道:“去打探她的下落,看看她在做什么,若是与慕容一族灭门有关,要暗中帮衬。”

“是!”

“若无其他事,便退下罢。”

“属下告退!”隐卫如一阵风般消失在萧云泽面前。

他依旧坐在那里,想起方才与慕容心面对面说了那么久的话,不禁唇角微扬。

不过,当想起那叫莫凌的男子,他便有些嫉妒。想来三年前在风月楼外,他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因心儿,他才那番态度。难不成,心儿对莫凌连他们之间的事情都没对隐瞒?

思及此,他心中嫉妒与愧疚交织,若是他陪在心儿身边,又有那莫凌什么事!若他在,或许她便不用这么辛苦了。

他将那副面具放在灯下仔细地看着,今后,他的妻他来护,哪怕只是作为陌生人。

今夜,看见心儿在听到“云翊”这个名字时眼里的光亮,她定是思及过往,有所触动,以后便用云翊的身份与她来往,想来她也不会过于排斥他。

3

风月楼前厅。

莫凌戴着面具立在大门旁,正在送今日的客人,宾客们见是他相送,不免惊讶,毕竟这种事一般都是由风月楼的侍从做的。

有不少人都上前与他寒暄几句,才告辞离开。而他也只是礼貌地回几句,疏离的态度让后来的人都望而却步。

他心中一直无法平静,所以才来这里送客,想找些事做,来转移自己的情绪。可是一看到那些上来阿谀奉承的人,便会更加烦躁。

慕容心在意萧云泽的模样,他们二人在“倾心阁”相拥的那一幕,总能浮现在眼前。

其实莫凌早就知道“倾心阁”的存在,今夜他也并未提前离开,而是一路跟着萧云泽,没想到让他看见了他们相谈甚欢的样子。

这一幕幕都如同一只只扼住他喉咙和心脏的手,让他透不过气,真想好好杀一场,侵入骨髓的杀戮欲望在慢慢回归滋生。

可他如今的状况,杀人都是奢望,因为一旦出手必然会暴露,那时候恐怕这辈子都别想靠近慕容心。

就在他烦闷不已之时,风月楼对面一处角落忽然传出一道奇怪的声响,然而那响声极其细微,过路的人都不大在意,却被耳力极佳的莫凌听到了。

他猛地回过神来,立刻抬步朝门口走去,在对上角落里的一双眼时,瞬间了然。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那人离开,他便也将送客的事宜交给前厅掌事,自己先回了后园住处。

他的房间与慕容心的住处不远,当走到房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慕容心的房门,明了她今夜一定会住在“倾心阁”,心底忽地松了口气。

轻轻推开房门,里面昏暗一片,惟余窗前的一小块地方被月光照亮。

他将房门关上,并不急着点灯,而是立在房中,静默了一会儿,才出声:“出来吧。”

果然,从书案旁的屏风后走出来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不辨男女。

“奴才见过莫公子。”那人声音有些尖细,不男不女的。

“你不是王爷身边的韩近侍,你是何人?”莫凌一听他的声音,便反应过来。

“韩近侍是奴才的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西域路遥,他身体吃不消,所以今后由奴才来递话。”说着取出一枚玉牌,“这是王爷的信物,想来莫公子应当认识。”

莫凌接过玉牌,细细打量一番后才还给他。

“之前不是与王爷约定好了,半年通一次消息,这半年之期还未到,你怎么就来了?”莫凌狐疑地看向那侍人。

“是宫里出了些变故,就想着来西域找您打探打探消息。”侍人的神色有些躲闪明显有所保留。

“宫里出变故,你到西域来,这京城和桑铎可差了不止百里。”莫凌挑眉笑了笑。

之前他一直未向萧云溟说过风月楼楼主的真实身份,而萧云溟的确怀疑过风月楼与“风月”有关,但当时他称只是因为楼主的名字中带有“风月”二字罢了,一切只是巧合。他这么解释了但人尚且不在扬州也不知那位生性多疑的王爷信了没。

“公子,实不相瞒,是澄王殿下中了奇毒,王爷听闻唯有风月楼有解药,王爷救弟心切,这才派奴才来向您讨药的。”

“哼,王爷还真是和澄王手足情深啊!公公不必再拐弯抹角了,他澄王有陛下这个同胞亲哥哥在,想来旁人也不必插手,王爷所求不过是想断人生路,直说便是!”莫凌实在受不了这白面侍人一副惺惺作态的嘴脸。

“哎!公子莫要胡言,我家王爷岂是那种人?”侍人有些急了,忙高声打断他。

“你是想将风月楼的人都喊来?”莫凌听见他尖细又高亢的声音,便明白了他此行还有其他目的。

侍人阴恻恻地一笑,“公子,我家王爷让我给您递的第一句话便是您若是不想在皇后娘娘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最好学会听话。”

闻言,莫凌猛地一怔,他没想到萧云溟那个没头脑的,居然不仅查出了风月的真实身份,还知晓了他一直以来的忧虑。

“王爷既不信任我,又何必让我来西域!让他那些暗卫来不就行了!”莫凌有些恼羞成怒。

“公子莫恼,奴才还没将王爷的话说完呢。这第二句话便是想办法将风月楼剩余的东西转移到扬州,这办法嘛,王爷说什么办法都行,他相信以您的本事一定能做到。”

莫凌的拳头越握越紧,额头上的青筋也渐渐凸显,他在忍耐,今夜他本就心情烦躁,若是这人再多说几句,他定不会手下留情。

“还有,”侍人刚想说第三句话,脖子已经被人攥住,他对上莫凌那双嗜血的双眸,登时抖若筛糠。

只能含混不清地求饶:“公子,公子息怒啊!奴才只是个递话的,这都是王爷的意思啊,求求您,别杀奴才!”

莫凌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手一松将他放了,那侍人双腿被吓的虚软无力,直接跪在了地上。

“那你便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吩!咐!”莫凌转了转手腕,睨着跪在地上的人道。

白面侍人抬眼看了他一下,又立马垂下头,“还,还有两句话,其一,王爷知道陛下如今在桑铎,可朝中有傅老将军和姜相坐镇,以王爷现在的实力也不敢贸然入京,就想让您试试能不能让陛下留在桑铎,回不了京城。”

闻言,莫凌嘲讽地勾了勾唇,萧云溟还是以前那个没脑子的,他不会真以为萧云泽是独自一人来的桑铎吧。

“你家主子,对我还真是信任有加,想让我在桑铎除掉皇帝,真是好得很。”莫凌一阵又一阵地发出冷笑,听得那侍人脊背发寒,“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王爷他,知晓您对那位的心思,他向您允诺,待一切事成,您想要什么,他都能满足您。”

“想要什么?王爷他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莫凌忽然蹲下,一双深邃魅惑地眼眸在黑夜中更像深不见底的地狱深渊。

“王爷说您想要的不就是个女人罢了,像,像皇后那种货色,只要略施计策,不怕她不上钩。”随着莫凌一点一点逼近,白面侍人声音越来越低。

莫凌听着这一句有一句踩在他逆鳞上的话,终于暴戾之气尽现,曾经的杀戮因子在不断从四肢百骸溢出,他一掌便打在了白面侍人心口,那侍人连呼痛都来不及,直接倒在地上,双目圆睁,整个身体开始从胸口散发出阵阵寒意,面上也开始发紫。

莫凌缓缓站起身,轻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只是刚刚发力的右手还是在不断颤抖。

自从和慕容心相识以来,他已经有三年多没有在活人身上用过此掌了,也可以说三年多来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了。他忽然有些后悔出掌,若是被慕容心发现……然而曾经那个杀人如麻的莫凌又在内心不断控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一步?我不该是这样的!对,我是莫凌,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才对,怎么能在乎她怎么想?真是可笑!”莫凌在心中呼喊。

可是不过一会儿,便垂下了眼眸,“莫凌啊,莫凌,相伴三载,她又那样好,你终究是动了真心。可你是生长在阴冷肮脏泥沼中的人,手上又沾了那么多人的鲜血,又岂能配得上如皎月般的她呢?”

“不,不会,我配得上她,那个曾欺骗她伤害她的皇帝小儿都能,我为何不能,我与她在一起三年,这三年来我们形影不离,旁人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我自知对她也是无微不至,她对我定然是动过心的,是吧?”

“可是,她如果知道了你曾经所为,她会恨你的,以她的性子定然恨不得将你扒皮抽筋,啖你的肉,饮你的血。你的手上沾了她亲人的血啊!”莫凌痛苦地在心里哀号,捂着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上真的好冷好冷,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寒冷,没想到感受过温暖之后,这寒意真像是能生生将他冻死一般。

他就如同一个初生婴儿一般,蜷缩着,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寒冷,殊不知这股寒意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早就浸入血液,深入骨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