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逝,暮色已临。
两人行了约有半日时光,距前镇青山城尚有五里距离。
这一路上名字唤作牛睾的少年插科打诨性子活泼,给陈庆之带来了不少的新奇乐趣。
少年絮絮叨叨说起儿时和乡里好哥们一齐干过的当时以为妙趣无穷的大事,比如村头有个瞎子经常半夜子时左右偷摸蹲坐在村头李寡妇家门口的树墩子上,哥几个就好奇,瞎子又瞧不见李寡妇脸上的麻子他想干啥?有一次就趁着瞎子眼瞎瞧不着跟着偷偷一齐去了。起初瞎子就跟个飞升的老道士一样规矩得出奇,盘腿坐在树墩上,也不出声。等子时已过,李寡妇窗户里透出热气,有哗啦啦的洗澡水声,嘿,好家伙,这老东西才搓着手麻溜得跑到墙根底下,原来是听墙角去啦。这时候哥几个就憋不住笑出声,李寡妇听闻外头有动静,也不出来看看咋回事,直接一盆子洗澡水顺着窗户倒了下去,那老色鬼却也乐呵,浇了个落汤鸡还满脸陶醉........
陈庆之自小身处皇宫,对人情世故可谓是一窍不通,乡下孩子的顽劣气更是没有,自小就有在国子监那头挑过来的老夫子教其诗书礼仪,书卷气与君子气从儿时就已定形并渐渐修成了陈庆之儒雅的气质。
陈庆之一次和宫里的小太监们一齐斗蟋蟀,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事后,老夫子以君子之行该如何如何教导陈庆之,陈庆之自是不服,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几日前一起斗蟋蟀的伙伴了,他以为是离宫置办物什去了,却没回来过。
叫牛睾的少年生于乡岭间,父母也不如何管束,小时候过得可算是混世魔王,破了半夜神神道道的瞎子子时枯坐村头的大案只是他平生英勇事迹的冰山一角罢了,陈庆之听着少年眉飞色舞的谈笑,虽觉得是真的粗俗,但也从内心深处向往这样算不得君子但是带着点痞性的玩闹。
牛睾还说他们石碑沟村的小溪有女鬼哩,村子后头的深山里有好吃极了的野鸡野鸭还有头上带犄角的鹿,他牛睾的射艺独步江湖............
陈庆之终于插嘴了,:“江湖?”
牛睾笑道:“江湖就是英雄豪杰们打架抢娘们的地方!”
牛睾挠挠头,讪笑道:“嘿嘿嘿,不过俺的江湖就是俺的石碑沟村。”
陈庆之听父皇说过,武林与江湖里的人就是一些个杀人放火不守朝廷规矩的莽夫。
陈庆之敬重父皇,但也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恶官就应该鱼肉百姓吗?
纨绔就该领着恶狗恶奴为祸乡里吗?
百姓不该为不公而寻求圣贤书里说的道义吗?
江湖人横行天下以武乱禁不也是我西楚统治天下确有不公的结果吗?
但是陈庆之只会把这些话留在心里。
听牛睾说着他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有秋风拂面,陈庆之有些恍惚,仿佛昨日大难一切如梦,但终究萦绕心头。
牛睾说着说着,眼里的光采淡了下去,陈庆之知道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亡父,只听牛睾说道:“我五岁的时候家里发生大旱啦,方圆百里的村子都是这样,饿死了不少人,我家后山的野味也都被吃得差不多哩,我娘也一病不起瘫在床上。后来我爹和几个村子的男人抄着家伙什去县里衙门要说法去,他妈的臭当官的,也不知道开仓放粮,都该死。人多,看门的都拦不住,去的时候胖的流油的狗官正和他的骚货们一齐喝酒快活呢,我爹一人一个闷棍直接打晕乎。后来我爹抢回来不少吃的,给我娘,我娘吃得急,比我脸还大的白面馍馍一口就吃进肚子,当场就噎死了。”
陈庆之默然,他知道那次西楚全国的大旱,各地起初都隐瞒不上报,实在是后面死的人太多了,加上乱民造反,朝廷这才下令整顿安抚。父皇听大臣的意见,请了许多的老道在皇宫里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法,老道里有很多都是饿疯了的百姓,混进来吃饭的,这些个胆大包天的乱民都以欺君之罪被抓住最后砍了脑袋。
牛睾眼睛通红,继续说道:“一年前我爹当了大头兵,就是冲锋陷阵最前头的那种,死得快。我不让他去,他跟我说他打不过就装死,没事。后来听说美人关败了,咋们西楚算是完蛋了。白起老狗率兵往太平城走,沿途的小城镇都投降,我爹那个榆木脑袋的头儿就是不降,领着那么多人一齐寻死差不多。白起攻打进城池,把官兵都杀了,我爹在地上装死,被打扫战场的狗兵刺死了。”
“我知道当兵装死不对,我知道我爹不能算做英雄,甚至说是被骂的逃兵。可我爹从来没想过要做万人敌什么的,他就是看上了那点军饷,不至于让我饿死。”
陈庆之柔声说道:“你爹没有错。”
暮色笼罩大地。
当天上有第一道流星划过天边的时候,牛睾抬头瞧见了,但是没来得及许愿。
陈庆之也是。
大蜀平定天下,正极力管控天下的宏观布局,城镇的夜禁并没有来得及实行,或者说没想实行。
二人自青山城的北门入城,守城的官兵瞅着俩王八蛋也没啥油水可捞,不耐烦得挥挥手,让他们进了城。
国破山河在。
青山城自西楚统治时期就是相当的繁荣,西楚招待欧洲来宾时,青山城也是官方指定的休闲娱乐去处,即使亡了国,青山城因为以前的繁荣和对国库的巨大贡献,大蜀并没有严加管束。自由些,对我大蜀的经济贸易有好处,有何不可?
虽入夜,但青山城灯火通明有如白昼。
陈庆之绝不是圣人,看到此景他倒是不得不承认他有些难受,不是说他希望,他觉得他应该看到的是满城臣民因亡国而神色悲痛,不是那么悲痛,即使是有一点也好。可他心里又清楚,十国争锋,苦的正是天下苍生。都是汉人,天下是谁的不一样?易主和天下一统能换来长久的和平,本就是民心所向的事情。
高楼有画阁,豪奢人家的占地极大的宅子,有骏马在城池的中轴线奔驰。
路边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子和耍杂技的江湖艺人。
但是最吸引牛睾兴趣的这些都不是,牛睾生来贫苦,但娘亲死后随爹有过流浪生涯,进入过大的城镇,这些个再华丽也见过,总得见些个不一样的。
前面卖纸人的旁边一大空地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喝彩声嬉笑声远远传来,牛睾心里奇怪,忍不住想去看看,陈庆之未出过皇宫,自然对世俗民间的热闹更加好奇,两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往喧闹处走去。
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陈庆之见地上铺有一面长旗,长旗上有四个大字,比武招亲。
牛睾说:“啥啥啥?”
陈庆之说道:“看看就知道了。”
陈庆之瞧了过去,正好有鼻青脸肿的和尚自一个临时搭建的擂台上飞了出去,众人轰然大笑。这和尚一只手揉着脸,另一只手挠了挠裤裆,他娘的,出汗了,真黏糊。听见众人大笑后,也不脸红,只笑嘻嘻着抱拳对众人说道:“见笑了嘿,诸位。”说罢,和尚身形如飞燕,踩着不远处的台柱,顺势身形倒转,一只脚勾住擂台紧挨着的酒楼的二楼房檐,好一手轻功。牛睾已随众人大声喝彩,陈庆之也忍不住惊呼。
人群中有人笑道:“他娘的色和尚,打不过人家姑娘,逃跑的本事倒也花哨,快滚你的蛋吧!”
大笑中,和尚身形已飘远了。
陈庆之再瞧去,一个头上戴柳笠的白衣少女身姿绰约,长发披肩,白衣也为柳条束着,腰肢纤细,盈盈俏立于夜风中,有如仙子,而她手中的青寒长脸则给本就不俗气可谓倾城的容貌添了几分英气与风流。
她轻盈盈飘下擂台,脸上虽有风尘之色,却难掩天人之姿。
牛睾面红耳赤,笑道:“好俊的小娘们。”
人群里有人嘀咕道:“这小娘们的眼里有水儿啊。”
“哎呦,这七十多岁有心无力的老王头都在这看得两眼发直呢。”
“去去去,老夫现在可没这个心气争强斗胜啦,瞅瞅热闹,过过眼瘾就心满意足,倒是你们这几个小子,咋啦?裤裆里第三条枪就没个争气的?上啊!”
众人各说各的,就是没敢上的。
女子脸上浅浅笑意,笑问众人,:“还有谁想和本姑娘过过招?”
天下可没有白白享艳福的便宜女婿。这小娘们长得没话说,可这也忒霸道了,大和尚不过出言调戏几句,这娘们就给拾掇狠了。
牛睾毫不犹豫,先是转头对陈庆之笑嘻嘻说道:“看我给你弄个嫂子来。”陈庆之愕然,却听牛睾一声喊起:“娘子我来!”
陈庆之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