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喋喋不休

  • 一念之间
  • 非鱼
  • 1831字
  • 2021-01-21 18:12:31

我就是唐度的弟弟,唐朝。

从德国辗转到过瑞士、英国,去年,我来到了挪威。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除了公司的那些同事。

回国?我不止一次想过。每年的圣诞节、国内的春节,我都会想家,想那座北方小城,那里有我年迈的父母,还有亲戚好友。

我没有那么残忍,置父母于不顾,每年我都会定期寄钱回去,足够他们体面地养老。

关于哥哥的死,那座城市里很多人都不会原谅我,我知道,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谁知道他会冒着生命危险喝酒啊,我一直以为他喜欢喝酒,喜欢出人头地,赚大钱。每当家里有事的时候,他都会豪迈地甩出一沓钱,跟父母说:没事,有我呢。

作为比他小三岁的弟弟,我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来自各方的阳光,总是先照射在他的身上。我如同参天古木旁的一块苔藓,人们只会仰望古木的枝叶,谁会在意脚下暗黑湿滑的苔藓呢,包括我的父母,都一样。

不是我不想承担家庭的责任,哥哥包揽了一切,他买了大房子,接来了父母,自作主张退了我租来的小房,把我的一点儿东西扔垃圾一样扔进了他的家。

原本,我本科毕业已经找到了一家单位,但哥哥说那个公司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公司,我要努力上进,不能得过且过。

努力上进?我也想。大公司,跨国公司,世界五百强,谁要我啊?

我重新走进校园,读了硕士。硕士之后,又读了博士。

我原以为读了博士,就可以找一个和哥哥差不多的工作,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除了搞研究,或被一些基层政府招去装点门面,并没有多少大公司对我表现出兴趣。在父母那里慢慢积攒起来的一点儿荣耀和资本,又不知不觉地消失殆尽了。

每天,我看着哥哥醉醺醺地走进家门,心里有一万个不平:凭什么他可以花天酒地就把钱赚了,而我拼了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还要吃他的喝他的?

在我眼里,哥哥越来越像个老酒鬼,父母劝,嫂子哭,都不管用,他依然不是加班就是陪客户,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家。

出国留学,是我突然做出的决定。我对哥哥提出,要搬出去住,他一口就回绝了:不行。我是你哥,我家就是你家,你现在没有合适的工作,哪有钱租房养活自己?我想说,不要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我说:要不我出国?哥哥说:行。

就这样,我放弃了继续找工作,开始准备出国。那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异常地好,父母因为我要出国,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好像这是一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嫂子的脸上也有了笑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终于要离开她的家了。哥哥的事业越来越好,当然,喝酒加班也越来越多。他对我说:放心,出国的钱哥给你准备。

我发誓,那天我说的“早晚得喝死”完全是随口的气话,那天晚上,本来说好我们一起研究出国的事,但他又喝多了,我就那么一说,谁知道他真的有病。

唉,父母明知道哥哥得过肝炎,他们怎么就不说呢?如果说了,我们是怎么也不会让哥哥再喝酒的。

能怨谁呢?哥哥吗?不,绝对不。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们好,尽管这种好让我感到沉重深的压力,有时甚至觉得承受不起,宁可他不要管我。怨父母吗?不,他们仅有的医学知识也只是习惯和偏方而已。

哥哥得病的消息,差点儿让我有从二十八楼跳下去的冲动。家里的天塌了,父母怎么办?嫂子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的病是我们集体犯的错,也包括他。即使有病,也不要企图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把自己择出去,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就不知道爱惜呢,不能因为要对我们好,就可以对自己不负责任。

哥哥临走前,我没有去看他。这是父母和亲戚朋友始终不肯原谅我,也一直让我无法面对那座城市的原因。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肝癌晚期的哥哥已经和之前判若两人,我无法克制自己,无法让自己面对他时不自责、不悔恨、不流泪。一想到他的生命已经离我越来越远,我就不知所措,五脏六腑揪成一团,疼得受不了。

哥哥走了,才三十二岁。父母把他的骨灰拿回家的时候,每个深夜,我都会紧紧地抱着他入睡,给他一点温暖和力量。

关于二十万块钱的事,我是来到德国后才知道的,是嫂子告诉我的。她说父母去哥哥单位大闹了几次,经理征求她的意见,她就给了父母。原本她是想给哥哥买一块好的墓地,让哥哥安静地休息,可父母说的也有道理,哥哥住得再好,如果他看见弟弟因为没有钱出不了国,心里也会难过的。

父母当时告诉我,钱是哥哥早就准备好的。

看着嫂子的邮件,我又一次难过得想死,把头在墙上撞出了血。

后来,我给嫂子寄去了足够买墓地的钱,告诉她,一定要让哥哥住最好的墓园,她说:好。

李宗盛用沧桑的声音唱着:喋喋不休,时不我与的哀愁。每次听到这里,我都会泪流满面。

我们原本彼此相爱,可相爱的方式竟如此惨烈。

(原载《百花园》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