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狙之术,如阵前射箭,人无力控天为但有引天之能,天降群箭、可灭全部。若可寻得一法操纵天箭,则威力无穷’……看来这么些年,您孜孜不倦地将幻想化为实际,还真摸出了些操控的术法。”赵水顾自说了下去,稍稍抬眸道,“嗜血术、星环燃爆阵,还有许许多多点到为止的灵感,龚副城主,倘若您想利用这些翻天覆地,弟子只能说一句,已经无用了。”
赵水的话让龚副城主颇为震惊,因为那一字一句,都是他曾亲手一笔一划记录下的反星术法。
很快,他在脑中理清楚了来龙去脉,心沉如灰烬,沙哑着声音开口道:“当年,天枢同门卧底反叛的恶人中,发现了恶人头子王水峰背后有人的迹象,没办法,本官只好让他滚远。看来,当年失踪的《反星册》,果真被他带到了恶渊海。”
“那次龚副城主率兵前去,名为援救,实则是想从那名连环命案案犯、当年卧底的友人手中查出《反星册》的下落吧?”
“哼……本以为是所察无获,没想到竟是晚了一步。”龚副城主眸光一凛,问道,“本官经营多年连身边之人都无所察觉,你又如何怀疑得了我?”
“是啊。”赵水回道,语速加快了许多,“龚副城主当年用左手记录册子,若不是弟子有幸得到您的左手留字,只怕还不敢生疑。”
“不是这个原因。”
“……”
赵水不得不承认,这位龚副城主无论是星术功底还是见识反应,的确是上乘的上乘。
可惜啊。
耳边隐隐传来模糊的脚步声,因为太多太杂而混成一片。从他们刚刚来的方向传来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气氛,因这声音而变得更加寂静冰冷。
龚副城主眼珠转动了下。
见他往后撤开半步,赵水立即开口道:“是因为星垢!”
刚欲转身的龚副城主顿住了脚。
“恶渊海那次不巧看见垢印从你手臂上一闪而过,虽立即消失,但我敢肯定没有看错。那本《反星册》上没提过如何消除星垢,只怕,它是您唯一不想留与他人的。”赵水快速说道,“上次你提议转移星力讲述如何掩盖原本的星门颜色时,我想我当时大概了解了掩盖星垢之法——星术同根同源,都是利用星灵流转而盖住本色,对吧?”
龚副城主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入门后节节攀高、如今尽人皆知的星门弟子——第一次有种背后发凉的感觉。
星源术理,同根同源……
是的,他说的没错。约莫也是这么大的年岁时,龚副城主悟到了这一点,因此灵思泉涌中将曾经看过学过的星术或更改形式、或反其道而行之,创出了许多新的术法。这隐藏垢印的法子,就是读到古书上少见的移星换灵之术后,成就的“大作”。
他以为,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既知道转移星灵之术、又通晓反星之理的人。
“赵弟子。”龚副城主重重道,“过慧易夭啊!”
说完,他脚跟一转。
“您觉得……您还走得掉吗?”赵水说着,上前一步。
他抛出陨链,直逼龚副城主的肩背而去,手中尽以最大的力量希望能一招制敌。
却没想到,链头将要插入对方的衣衫直逼血肉时,并未受到丝毫的抵抗。
赵水赶忙拉住陨链,一开始用的气力太大难以收住,他咬紧牙关直直往后拽扯,才在链头刺入背骨前控制了住。但那锋利的尖端,还是划破衣衫在内里的皮肉上割出了一道血口。
龚副城主被这股力量撞上,身子往前一扑,整个人半蹲在地。
看着血渍从他破裂的衣裳中流出,赵水不禁吸了口气。
“你想让我动手?”
“呵呵,反应太快了些。”龚副城主拍了拍裤脚上的尘土,索性缓缓坐下,扬头叹道,“本官还是自负了……“
“星城自有星罚处置。”赵水说道。
他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龚副城主,皱了皱眉头。
起先赵水之所以拼尽全力步步紧逼,是想将他的灵力耗尽——如此,那掩藏在灵力之下的星垢没了蓄力,便会显露无疑。这一晚上没立即举众反击,而是靠他们几个死死硬撑着,就是为了让龚副城主放松警惕,有机会消耗他的星灵,让罪行以最直接的方式大白于天下。
不过现在看来,龚副城主并不打算冒这个险,他不想让人打破他维持的最后一点“清白”的星灵了。
列队的脚步声更加近了,其中还夹杂着兵刃相击声。想来这宫城里还有不少人,仍在为他们的“使命”努力着。
“你想知晓那些人,为何会同本官站在一起吗?”
“不想。”
“可我想告诉你——”龚副城主的声音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会用到的。宫城外的那些恶人,是为了消除垢印之法获得自由,说到底,就是想继续做坏事而已,所以给他们机会放手去做不用受拘束,自然跟狗似的舔过来;而宫城内的这些人想要的自古以来都俗得很,功名利禄、更高更强的星法,甚至长生不老。可笑吧?一类想毁了星术,一类想成为真正堪比神仙的灵人,竟为了各自的目的做着同一件事。那是因为实际上,心里的欲望都一个样,即‘放纵’。”
“那你也一样?”
“大概吧。世人平庸,我等既有星灵,何不普度众生?”
赵水听到身后的队伍只隔了几道宫墙,缓缓移步到龚副城主的面前,挡在了他前面。
“先前的恶人围攻星都城、后又转去恶渊海,是你故意放的消息?”
“指哪儿往哪儿去,他们很听话。”
看着龚副城主低垂的头,听他说的淡漠的话,赵水说道:“您知道,自己犯了个错吗?弟子以前不了解星术,只读过一些史书……那些煊赫历史的人物之所以能万人传颂,像神一样,是因为他们了解自己,了解百姓,了解人。可是其中有些人,之所以跌落了神坛,臭名昭著,也是因为他们真的把自己当做了神。没有人可以凌驾于人之上。”
说完,赵水静默,对方也变得无声。
快到了。
赵水隐约已经看见直直的官道尽头那些兵队的身影,随着他们的临近一点点松气。
“没想到能从你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龚副城主忽而开口,让赵水有些分散的神思再次凝成一团。
他抬起头,两只眸子闪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兴奋的光芒,盯着赵水的脸说道:“可惜啊,此时的世人听不到这枭雄之言,只‘看得见’魔头影子。本以为,星城预言里的故事会有本官的一份,却未想到,竟是败在未来的恶魔手上。”
说话间,笃定的语气让赵水的眉角一抽。
“何不现在杀了本官?”龚副城主回头看了看涌来的兵队,向赵水露出一笑,问道,“你不怕,本官将《反星册》一事告知于众?”
“您尽管说。”赵水回道,不知是不是为了回应他方才的那番话,语气坚定得有些发硬。
《反星册》一事,他早就上报给了城主,连同自己的所有思虑猜测。此时,就算天下人知道、就算天下人都知道了……
他影正身直,又有何惧!
龚副城主露出一丝讶异,又再次笑起,说道:“放心,本官替你保密——后生搅弄天下的大热闹,本官还等着看呢。”
“只怕等不到了。”赵水说话间有些急切,又透出几分冰冷,回道,“龚副城主难道不记得了,因为被你引到恶渊海的那些恶人,付铮她,丧失了星根吗?弟子还等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龚副城主眼睛一大,微微收紧下巴回道:“反击星术之法,皆为反星之术。你若故意摧毁星灵,哼,就跟那些恶人的手段一样,恐怕根本做不了。”
“众目睽睽自然做不了。不过您既然称弟子为恶魔头子,头子便自有头子的做法——这一点,龚副城主应该比弟子有经验多了吧?”
“你……”
赵水没再理会,目光从龚副城主的脸上移开,在已带队临近的城主和赫连世子身上掠过后,朝他们微微颔首,起身向宫道的另一边飞身而去。
留下听到此言的龚副城主瞪着眼睛直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水一边飞奔,一边脑海中思绪万千。
不知为何,刚才听到龚副城主那些话,他的胸口中莫名生出了怒意。凭什么,他为何认准了自己跟那预言中恶人之间的关系?
凭他机缘巧合下拥有了可抵他人半生的修为?凭他读过《反星册》还想到了掩垢之法?还是凭他……
赵水不敢再问了。
似乎越问,他的心就越发地虚。
上天降于人身上的种种迹象,总是有某种寓意的。它像是在昭示着一个开端,或是已注定了一个结局,凡人无法,唯有亦步亦趋地被命运裹挟着走罢了。
……
混乱的思绪,在赵水找到太医院的侧殿时,全部清了空。
殿门口守着一队人马,分成两排笔直的站着。守门人看到有人往往里闯,立即刺出长矛去拦,却被赵水一个闪身从双矛的夹缝中轻易地穿了过去。
“诶!”原本在殿外巡视的郭垂星长听到声响后过来,拦住了要追上去拦的守卫,说道,“让他去吧。”
他看着赵水浑身血渍急匆匆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赵水跳进院子的时候,差点儿撞上端着铜盆的白附子。她顿了一下,眼也不抬地从旁而过,后面跟着两个宫人,各自端着一只药罐子。
乍一眼,入目的只有白附子脸上的大汗淋漓,以及铜盆之中那猩红的血水。
“嗡”的一声,赵水的脑子有些发麻。
他看见开阳门主蹲在屋子门口,抬眸望向自己。满脸的泪痕被他两手使劲儿抹开,可刚擦抹完,新的涕泗又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开阳门主的面容上悲伤与愤懑交替着,赵水看着他踉跄几步冲到面前,双脚便像灌了铅一般,再挪不动步。
“你小子!”一只拳头举到空中,又随即卸力,缓缓垂下一下下捶着赵水的肩膀,“呜呜呜……”
“付铮她——”
“都因为你小子、都为了你!连她老子她老娘都不要了,呜呜……”
赵水忽而感觉一阵晕眩,眼前的景象开始交叠,灯火重影中似乎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是泪光盈眶。
“不可能。”他说道,三个字沉沉地压在喉咙里。
“城主他们可还好。”
“已制住。”
开阳门主点点头,拳头压着赵水的双肩,低下的头几乎抵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鼻腔中寄出来的,无力又苍老,说道:“铮子她、快要走的时候……她还念着你的名字。老子答应她,一定要让赵水这一辈子来陪!”
不可能。
可胸口分明传来撕裂般的痛苦,好似有鲜血从中流出,是怒意悔恨或是其他的火夹杂在一起,热得要将人烧起。
而燃烧完,突然就落了空寂。
眼眶的泪意已然干涸,赵水又看清了眼前侧殿这矮矮的敞开的木门,仍有人进进出出,他们的脸上或是泪痕、或是悲意,很快,其中一人手捧的一叠白布落入视线中,让赵水的胃中突然翻搅起来。一股呕吐感袭上喉咙,赵水双膝一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俯身干呕。
为什么?
凭什么,这星城纷扰要牺牲的是她?不公,不公!
赵水的指尖在石板上用力扣着,一点点划出白痕,渐渐渗出了血丝。
“小子——”开阳门主随之蹲下身,一手仍搭在他的肩上,抹了把眼泪说道,“你愿意陪她一辈子吗?”
“赔,我赔。”赵水颤抖着下巴,抬眸望向那木门,说道,“这辈子、下辈子,我赵水都赔给她。”
早知今日,有些话他该早些说的……或许说了,也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行,这可是你答应的,不能反悔。”开阳门主擦了擦脸,总算止住泪水,只是声音中还透着酸软的鼻音道。
“为了她,怎样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