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士为知己者挺身而出

八月,是南下的第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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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州城外,黑云压城,浊浪排空。洪涛裹挟着枯枝败叶与泥沙汹涌而来,宛如万匹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似要将天地都吞噬殆尽,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又化作细密的雨丝,混着空中的暴雨一同洒落。

齐长风立在飘摇不定的竹筏之上,身着粗布短打,腰间系着草绳,发丝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几缕湿漉漉地黏在脸上。他的脸上身上满是泥浆,早已辨不清本来面目,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雨中依旧明亮而专注。他手持一根长杆,杆头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绸,每丈量一次水位,便用腰间短刀在杆上刻下一道印记,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周遭的狂风暴雨都与他无关。

竹筏在浪涛中剧烈摇晃,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又坠入浪谷,他却如扎根般稳稳站立,尽显沉稳与坚毅。

“齐兄!”岸上忽传马蹄声,无疆的呼喊如骤雨般急促,由远及近。齐长风举目眺望,道见无疆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疾驰而来,玄色锦袍早已沾满泥浆,下摆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拖在马腹两侧,不复往日的华贵整洁,却更显英气勃勃。

待人马近些了,这才看得清他怀中紧抱着一卷泛黄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水经注》。快到岸边时,无疆高声喊道:“齐兄,此书记载钦州古河道或有分流之法!”

他在声音在狂风中回荡,带着一丝急切与兴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齐长风闻声,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原本紧绷的神情也稍稍放松。他用力划动竹筏,手掌很快被竹篙磨得通红,虎口处甚至渗出了血丝,但他浑然不觉,一心只想快点靠岸。

待竹筏终于靠岸,齐长风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岸,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泥地里,却迅速稳住身形,与无疆一同蹲在泥泞中。两人全然不顾泥浆弄脏衣衫,迅速铺开舆图。无疆用衣袖小心地擦去舆图上的雨水,动作轻柔而谨慎,生怕弄破了这珍贵的舆图;齐长风的指尖则在舆图上快速移动,眉头紧锁,仔细寻找着相关位置,口中还不时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记舆图上的各处标记。

突然,二人的指尖同时点在犀牛潭位置,四目对视,眼中都闪烁着惊喜的光芒。齐长风折下一根芦苇枝,在沙地上认真地勾勒起来,一边勾勒一边说道:“若在此处凿渠引流,既能分洪又可灌溉盐田。洪水肆虐已久,百姓苦不堪言,若能成此计,便是百姓之福!”

他的声音中带着兴奋与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洪水退去、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无疆听罢,神色大振,立刻命侍卫取来罗盘,坚定地说:“齐兄所言极是,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勘测!”说罢,便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眼中满是决绝与果敢。

于是,在暴雨的冲刷下,两人带着侍卫开始了艰难的勘测工作。狂风呼啸,似有无数恶鬼在耳边嘶吼;暴雨如注,雨水如银针般刺痛着肌肤,模糊了他们的双眼。泥浆一次次将他们滑倒,他们便随手在身上抹一把,又立刻爬起来继续工作。齐长风手持罗盘,身体微微前倾,仔细地辨别方向,口中不时报出方位度数;无疆则在一旁记录数据,手中的毛笔在宣纸上快速书写,字迹虽因风雨有些歪斜,却依旧清晰可辨。

风雨大作。两人不时交流探讨,声音被风雨声掩盖,便凑近了大声呼喊,雨水混着唾沫飞溅在脸上,却无暇顾及。就这样,他们顶着暴雨勘测了三日三夜,累了就席地而坐稍作休息,靠着彼此的肩膀打个盹;饿了就啃几口干硬的干粮,就着雨水咽下。终于,他们敲定了十八处决口方位,此时两人的眼睛布满血丝,面容憔悴不堪,却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堤坝合龙那日,天空放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大地上,给人带来一丝温暖与希望。钦州万象更新,水清河疏,土肥禾绿,百姓们扛着米酒、抬着猪羊、提着自家腌制的咸菜,脸上洋溢着喜悦与感激,纷纷涌上堤岸。

齐长风与无疆并肩而立,望着渐渐退去的洪水,相视大笑。雨水混着酒液淌进嘴角,竟品出几分甘冽。

“水患已治,齐兄接下来作何打算?”无疆开怀豪饮,甘冽的酒水淌在他青稞似的鬓须上,颇有些清风拂山岗的松弛感。他将剩下的半坛子米酒和话茬一并递给齐长风。

“自是打从哪儿来,便回到哪儿去。”齐长风仰首挺襟,临风而立。说话间,他利落地拔了酒塞子,对着壶嘴儿咕噜咕噜地猛灌几口,以三分打趣、七分审视的口吻笑道:“除非太子殿下回京后,御前告我个欺君瞒上、私下钦州之罪,那我就得仔细掂量一个去处才是了。”

无疆闻言,仰天大笑:“好你个齐长风,既有这等自知之明,此番还有闲情与我打趣了?”半晌,他才敛了笑,神色凝重:“说起来,自你在钦州现身那日,我便知水患不治,军令也好,皇权也罢,无甚可迫你回京。适才我替你瞒住了私自南下的消息。如今想来,若非齐兄当初这份决心,钦州百姓哪有今日?”

“太子殿下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眼光独到?”齐长风将酒坛递还,不及无疆开口反驳,又作正色说道:“其实,我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罢了。”

“齐兄,我羡慕你、敬重你,自视与你知己之恩,胜过手足之情。治水期间,我见你在洪水中勘测,几次险些被浪卷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可你倒好,每次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这等超然于生死之上的淡泊,是我毕生所求。然我生在帝王家,背负家国荣辱,凡事皆以皇权为上,行事难免多有掣肘。大京需要齐兄这样敢为人先的将帅,而非我这等瞻前顾后的储君。”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能为百姓谋福祉,死生何惧。这不也是殿下自请南下的初衷所在吗?”齐长风拂袖摆手,道:“更何况,若非你送来的《水经注》,我一人岂能想出这分流之法?”

“你我之间,何须论功?”无疆仰头,饮尽坛中最后一口酒:“此番治水,于我而言也是难得的历练。从前在宫中听的都是传报、批的都是奏折,哪有这般真切体会?而今亲眼见过百姓流离失所,才知大京在我肩上的分量有多重。”

“治国理政,与治水同理,都需疏堵结合。希望殿下日后能将此番所见所感记在心中,做个真正的明君。”

齐长风交手覆背,眺望远方。这座备受摧残的疮痍之城,正在从青黄的河堤、鲜绿的禾苗和百姓的笑颜中重新站起来,焕发着新的生机。这是大京的钦州,也是大京的未来。

“身负皇姓,自当如此。日后若有难处,还望齐兄你能继续助我。”

无疆目光迥然,如星辰般灿烂。他的眼里跳动着光,那是对江山与子民的爱意。

“你我既是知己,我自会在你需要时挺身而出。”

“承君知意,我亦如是。”

两人相视而笑,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