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于无光处之秘辛】
【公海共岛卷·壹】
二十一年前,公海岛屿。
上元夜,三国协谈盛会第十五日。
孤月高悬,黑浪砸岸。
万境宫内,华序使臣宫苑,平章苑。棂窗格绸处投出青铜架獠牙般凶利之影,殿内右仆射靠在软榻上裹紧裘衣,与突兀出现在殿室深处之人道:“感念雅客此夜来探望,风寒匆忙,恕我衣冠不整怠慢之过。”
昏沉眠憩半日,睁眼便惊见殿深处似有人影,来人只言为探望,右仆射心魂未定将困眠散乱的发髻整好,整发间又言:“昨夜宫城内又起离奇自缢之事,为秦厦使臣,盛会初一启始至今夜,华楚秦三国共损随臣十四名,其中华序秦厦各损五名,深因尚未查彻,按往常顺序,今夜想必轮到死一名南朝楚国随臣。只是虽今夜不涉华序随臣安危,然雅客于凶夜走动探望于我,亦是冒了风险。”
来人自殿深昏暗处走入烛架光亮之内,女郎玄黑华袍长裾曳地,袍摆孔雀羽捻丝辅以蹙金,金绿靡线繁绣,却是仅绣作缠枝伴叶,为宽袖处层层银白山茶纹作衬。外以九百九十九重珠玉镂衣覆袍,繁贵典雅。
眉描远山,国色雍容,凛凛不容侵。
她于矮案前跽坐,漆发垂髻六簪排插,行坐间佩饰未流分毫声响,仪止起落无不透矜严倨傲。
“原来是楚氏长娘子,下官失礼。”右仆射看清来人,敬声道。
矮案前,楚降跽坐敛目,“连十四夜,每夜一桩使臣自缢之事,三国轮替发生,然仅十四起右仆射便绳规尺步料算今夜将死楚国臣官,右仆射可是惊痫过重?思陷囿困之道。”
右仆射从软榻处趿鞋走下,来到矮案另一侧跽坐,身姿微微向前恳切倾低,“下官的确心愈惶惶,娘子观来,今夜或与先前有异?”
对侧人整衣跽坐,楚降终于抬眸凝审向他,到底官僚匆醒衣衫仍显凌乱,她眸掠厌恶,言语似浅笑却无半分温和,“今夜上元行宴,三国君主传令乐宴彻夜不休,三方随臣皆严禁踏离焘奡殿,楚臣全数于殿内众目之前,怎会有离奇自缢者?若将再生诡事,亦当生于阴差阳错未来得及身在宴殿中的落单臣官处。”
青铜灯架处焰苗摇晃,尽态延展的虬枝于寂夜殿室内张牙舞爪,烛火弱拢方寸阴幽。
“落单臣官……阴差阳错未身处宴殿……”
右仆射手脚渗凉,面色乍白,骤望向对座处的青年女郎。
楚降瞳珠平静,阴冷凝视,无其余波澜。
……
翌日,焘奡殿彻宴众官散去补眠,白昼过半,方接宫侍急报。
平章苑内三国臣官渐聚,望向地上刚被宫侍摘下来的以八十九根琴弦拧成一捆的缢索悬吊于殿梁上的右仆射,“尸身脖颈缢痕自咽喉与会厌之间最重,于下颌角渐轻至耳后消失,咽喉处缢沟深,两侧缢沟浅,仍然符合自缢而非遇害勒死后被人挂上去,也仍然是以八十九根琴弦拧成的缠弦自缢。”
“听宫侍讲,这名华序使臣昨儿碰巧风寒休养半日,一觉睡到夜里,便错过了入宴的时辰,或许是昨夜值守宫侍疏漏了来知会于他,宴上众官心皆在楚国臣使身上,碰巧也无人有心思顾及到这名未至之官。”秦厦一名官僚猜测道。
“或许?碰巧?接连十五桩自缢之事,秦使竟仍以此类模棱字词作注。”华序官僚出言讥讽。
楚国官僚出言:“右仆射为北朝尚书台要官,非寻常官吏,宫侍岂会疏漏?北朝华序使臣岂会无人留意此高位同僚未至?”
“若北朝有臣官留意到这名同僚未至,为何于昨夜彻夜之宴上不提?”秦厦方才出言的官僚回刺道。
“昨夜之宴,官僚座次相较往日可有变动?”廖匡秩问道。
宫侍欠身,“回吏宰,昨夜北朝臣官的席位是打乱的,且昨夜既已严禁离殿,明烛众目之下,三国官僚难得稍减连日惊恐,于殿内便来往走动互谈居多。”
“不是无人留意,是难以留意。”官僚议论嘈杂。
“座次被打乱,轮值宫侍亦疏漏此处。”廖匡秩摇头,“昨夜宴间北朝席位是受何人之命安排?”
宫侍面面相觑,方答:“正是右仆射。”
“席位是本人死前所安排,死因仍是自缢,线索两端闭合,自缢案不断,莫非有邪祟摄人心魂驱人自戕?”秦官出言。
“十五桩自缢诡案连续,三国臣官皆卷入其中终日惶然,不知己身是否会是下个莫名身去的亡人……”良久立于尸旁的楚限纾缓道:“我倒以为,是有人欲迫使这场公海协谈被搅乱,草草收场。至于令人迷魂自戕的法子,药石之理足以为释。”
“依华序丞相之思,应遣仵作开尸查验,观是否有同类药石残存?”廖匡秩问。
楚限摇首,“能摄人行举之药,用药者必使之于人身化尽,又如何能查验?连番诡案根系在于,搅乱三国公海协谈目的为何?”
……
万境宫楚国宫苑聚集处,高台之上。
宫池涟漪将映水殿景之影迷蒙,殿室珠帘半掩,帘内临池之人倦倚凭几而半盘坐,宽袖一抚,修长劲细的指节抚弄横陈于缊韨之上的乐器长弦泛蔓华音。
“要入夜了……”
但闻一声澈音喟言。
池畔处青霭渐起,与晚照金晖交接暮色,昏明交织,诸灵游弋。割裂之景凝投高台,添于繁纹朱衣,万种霞光千般绝色,却尽不及这朱衣美人半垂凤目。
宛碧落玄灵垂降,如虞渊鬼魅攀临,灼耀浓烈,似神似妖,美艳已极。
美人一手按品,一手持赤玉琴拔慢条斯理地弹奏身前五弦式楚地卧箜篌,殿外,引路宦侍引苏栩走来,苏栩挽起珠帘,跽坐于朱衣美人对侧,少顷,苏栩出言:“楚皇雅兴不减。”
曲调冽冽转缓,微止澜。
对座,但见朱衣美貌公子停下拨琴弦的冷白指节,珠帘碎影漾漾于那双潋滟多情的凤目,透自骨相的靡艳容貌神态却显凉薄,饶是盘坐随意,亦不掩身形高大。
与这绝伦无瑕的极致美人相对之下,苏栩久病清癯便显得弱势。
临窗风送寒凉,苏栩握雪帕难耐地咳嗽,费力调匀气息,继续道:“官僚自缢事因不明,连日规律亦被打破,今夜楚皇预备如何应对?”
祝陟凤目危危而挑,右耳处单垂的长珠坠搭压于肩,随抬眸动作曳晃间折璨凌然,珠坠之上的艳丽面容似笑非笑,“北朝此番随行臣官已损六位,北主又预备如何应对?”
“北主?”
苏栩以帕捂嘴咳嗽更重,“北朝无论如何都由不得寡人做主,今夜出何等举措,寡人需先过问丞相与左仆射。”
南北旧胄,赓续千年,文化形态迁延世间各自相异,种背驰殊因,生相逆之果。
宫侍上前为苏栩披上厚重的氅衣,苏栩身弱不胜寒,便辞离这处建于高台之上的殿室。
殿室洞窗低垂,景阔无拦挡,晚照余晖落尽,星夜值穹。
宦侍来到窗畔低声请示:“第十六夜已至,陛下今夜可还要将群官召于闭门之殿行宴?”
“喧嚣浮躁,惹朕心厌。”祝陟回言冷淡,续弹卧箜篌。
“是,奴明白了。”
宦侍欠身退下,离殿传意。
……
万境宫中央大宴殿,焘奡殿。
“楚皇不来?”
三台座处,秦帝稳坐秦厦席位前端反问,视线扫过另两国空无一人的席座,又垂视殿中秦厦众随臣,“华楚两国不理异事再生,朕却见不得秦厦随臣连番折在这座孤岛。今夜仍彻夜行宴,秦厦臣官不得踏离焘奡殿。”
殿内众秦官应是。
长夜阴冷渗透宫殿砖石片瓦,暗锐之气翻卷起掠,谡谡长松。
秦聚处宴殿觥筹错换,乐宴难平疑恐。苏室病君药煎涩浓,罗衾不耐霜寒。高台美人袖畔卧箜篌音阶踏抚泱泱宫池,惹乱縠纹,潋滟空明月华。
公海协谈第十六夜,风兵草甲进甚。
阎罗新点卯,恶鬼续读簿。
一缕金绿靡丝折过宫灯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