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陆拾陆』察疏密言帷幄严思

岭阴,遗侯第三阵线,空气潮凉。

楚氏专兵围守兖沂城已半月。

军营主帐内,副将来报,“容禀,双梢砲今晨已运至辎重营。”

双梢砲,即双砲杆的投石车。

案前,楚令昭道:“兖沂城壕较一二阵线之城更深,瓮城雉堞处弓兵待换严密,再以云梯攀城墙而攻折损太大,必须摧毁其瓮城兵防。”

冯阪颔首,“第三阵线众城汲取一二阵线教训,如今皆转迎战为死守,弓兵与城墙守军密集,内军不出城半步。不能一直与他们耗下去。”

营帐中众将分立两侧,陈辙率先启言:“标下已按吩咐派辎重兵将从晋城收缴的火药安置于众砲车,若以双梢砲将火药投掷于兖沂瓮城,点火后倒是能摧毁兵防,但,该如何点火?”

幕僚在旁道:“卑职与诸僚近日试拟过点燃引线后投掷,然此地雨泽连绵,阴晴不定,投掷火药包,即便可以用防水的油皮包裹火药,但燃烧的引线却难免会在半空被浇灭,爆破难成。”

楚令昭召来辎重营从将,从将呈上一块质地坚硬之物。

“燧石?”陈辙试问。

另有几名辎重兵分别呈上半球状的铁皮、火药等物。

楚令昭拿起一小块燧石,道:“将火药以铁皮包裹,外留两处孔隙,置燧石于铁皮孔隙处,最外层再以油皮围裹,气通而防水,以双梢砲投掷于瓮城,铁球砸落,燧石击铁而引燃火药,可炸毁雉堞。”

冯阪眼目微亮,稍后却又摇首,叹道:“燧石为颙州特有矿产,炸毁第三阵线诸城瓮城,需要大批量制作此物,我军手中存留的燧石恐怕并不够数量。”

楚令昭抬手,辎重营从将奉录册于众将面前。

录册所载燧石存量,是冯阪预料的二十倍。

“标下年前看过燧石量册,并无眼前此数额,难道是发掘寻到了新矿?”冯阪含诧。

“岭阴哪里能立即找出燧石矿?”楚令昭挑眉,“这是岭阳颙州谢氏所送,诸位以为,我军停耗于兖沂城外半月,是在等何物?”

“先时传闻孙括已于颙州另扶谢氏家主、弃置皇都谢氏,我党与那位新家主有往来?”陈辙不可思议。

楚令昭笑道:“谢詧立于胤党,携谢氏追随孙括十一载,一朝受困,孙括弃之如敝履,颙州谢氏旁脉见皇都嫡支如此结局,又如何能安心追随于孙氏胤党?在孙氏驻军监守之下冒险为我军助力,这份改投誓约,谢氏递的诚意十足。”

几名幕僚在旁道:“娘子逼孙括切割皇都胤党,意在使岭阳胤党州郡离心。”

栽种数月的种子,于今春绽出新芽。

战前储备到齐,楚令昭分派道:“炸药用量切记控制范围,仅摧毁瓮城与破开城墙,不可毁城内建筑。破城后,冯阪带兵于城壕架桥,我率重甲入城与城军正面交手牵制,入城后,轻骑营四部将各率百名弓兵轻骑分至南北主城门背袭城楼守兵,将南北瓮城外吊桥放下,陈辙率步兵自北门入城,白榛率步兵自南门入城。四部将率弓兵留守南北城楼,防止敌军弓箭手于高处袭击我军。”

众将应是。

满帐蓄势待发,副将拱手道:“兖沂攻克,我军便可与攻克贲城与允城的贺胡二氏专兵汇合,以沛城、兖沂、贲城、允城为纵入隔挡,自中点彻底割断遗侯第三阵线。”

营帐众幕僚皆欠身,“恭待岭阴大安。”

……

四月下旬。

兖沂。

行走于城墙内道,天际薄薄一层阴云正笼。

楚令昭吩咐道:“新地驻军无战则为耕兵,划耕军田,军务仍与地方行政分开,按月报于中央。而退役兵卒,依军功于新地授田亩园宅,以新地定户籍,岭阴半疆新设州郡,落籍之地可由兵卒选择,但独不可落于退役前之驻地。”

旁侧众主簿应下,又有主簿疑问道:“为何不可落退役前之驻地?”

“若落于驻地,兵卒退役前易忌惮地方官府来日钳制,抑或受官府诱贿,致使军政分离有名无实。是以必须要将兵卒预期利益与驻地官府分隔,才可维护军明政清。”楚令昭道。

主簿欠身应是。

楚令昭俯视城中诸景,或民事或官事,疏密得当,有宽缓有细严,方可稳定所辖境域,她半垂长睫投出片影,“焦土迭战日久,岭阴需要缓和山川,休养生息。待返皇都,便应布命各州郡调引顺民至新地扎根,达退役年岁的兵卒依军功于新地分田亩后,应对来日岭阳与境外战事,还需不断征召新兵。”

钟乾伴行于右后侧,颔首,“调息之事繁多,今时为战后,前方岁月却亦尚有新战潜伏。”

……

兖沂幕府。

书房之中,贺纶于客位跽坐。

主案后,楚令昭道:“东秦的火药,威力不俗。当初仅凭那两队秦兵运到晋城,殊为不易。”

贺纶神态肃穆,“当初那名东秦将领率兵自北疆而下,的确有北军相佐的痕迹。”

“太子作为傀儡已死,北军实控于北疆朱氏,朱卿离是何底细,贺氏曾与苏栩盟密,所知当不浅。”楚令昭言掠千层涟漪。

话已至此,贺纶眼睫微沉,不过一瞬,便又掀起眼帘,颔首道:“朱卿离身上的苏室血脉,是东秦埋藏在华序的伏计。北端剩余遗侯城已被攻纳,女郎是思虑安政时北军会出动?

“东秦不会妄动北疆埋藏的后手,暂时无需考虑北军。我方今将岭阴遗侯城收尽,待返皇都划分行政州境后,紧接着便该处理孙胤,我也不会先出手去动北军,只是,虽敌我皆不动,却总要对北疆有所警备。”楚令昭道。

“女郎的意思?”贺纶问。

内室裁云弄燃于博山炉中,主调龙涎泛漫甘香,金柚为辅将蕴调转清,牡丹与随伴辅香浮盈风雅。

楚令昭跽坐于浸浸香雾,周身之韵却未因暖调合香而馨暖半分,姿态一如既往疏冷。

“此行攻纳岭阴众侯城,我军会提拔一众有功副将、部将为任各处遗侯城轮值驻守的主副二将,而侯城行政,则需从皇都调派众多文官至地方新州郡,扶苏党之党众自会获党内之利,而贺胡二氏此番为党有助,亦当分兑权职。”

她顿了顿,而后陈明对客座之人安排,“我会先将靠近北疆的六座侯城分定为郡,六郡合称绥州,设州府管辖,指你为绥州刺史,其中璋、岚二郡的郡守之职派与贺氏胡氏自择内员而任,其余四郡郡守则调派皇都党内其余世族之员。”

贺纶起身,深揖让道:“贺纶何堪受此重任!刺史一职还是由女郎与家父商议后自贺氏族内指派其余有能之辈。”

楚令昭则道:“此番你送胡氏父子自晋城归泽州,亲返曼州贺家为我军传意,使得胡氏贺氏加速起攻遗侯,助我军缩短收掠侯城时月,你有功绩在身,便不必再推辞,两个郡守的名额调给贺氏胡氏内选,你安坐刺史之职,以近年对东秦暗涉的了知,盯紧北疆动向,若有异,可与我军当期轮值将领合报于皇都。只是各地调遣顺民至新地扎根尚需时月,组建州府后常年接纳新民稳治,是件辛苦的差事。”

闻此言,贺纶便承下,“纶蒙女郎如此信重,必不有负。”

军政分离的模式,亦随着岭阴诸多新州郡的设立更广铺陈。

岭阴遗侯城收尽,各处新地驻将依军功而设,除去先定下的绥州地域,其余新地行政文官体系的完整建立则需返皇都统议。

未屠的几座投降侯城残余之众依晋城之例,贬押为奴押送至西疆参与河渠工事。

一路向皇都而返,经途州郡却亦有几处必停理余韵之处。

昙州氓军之乱已平息,州内八郡中立于两党之间的世族自仿效皇都焚邪灭教之时起,便已动摇中立立场,涑郡庞氏请援之外,上三郡王氏昙州刺史则于遗侯第三阵线彻底偃旗后递来邀帖。

行驶在昙州王氏所在首郡的车舆内,楚令昭视线停留在钟乾端着的小盅上。

颗粒饱满圆润的紫红桑葚果在白玉盅内堆放,水露轻沾,携来清甜之气。

楚令昭倚引枕歪坐于软榻,启言而问:“这是?”

钟乾坐于舆内侧位,端着白玉盅仍奉在楚令昭面前,答道:“桑葚。”

却见这美人横了他一眼,紫袍逶迤联璧纹长裾与身前盅内桑葚色泽交映绮艳,凤目微挑,“我是问你,呈来这桑葚做何之用?”

钟乾微笑,理所当然道:“主人去年腊月说要在昙州品尝崇原一带的桑葚,昨夜入昙州前,卑职专程骑马去邻近的崇原城摘了桑葚。”

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每一颗都是卑职亲手所摘,未曾假手于人。”

楚令昭似笑非笑,“我让阿乾昨夜去崇原,是为接姜主簿随军返程,以及将张贞许禄二幕士从涑郡汇至崇原的书录庞氏之况的密信取来。”

钟乾含笑欠身,“姜主簿与密信都已接来,只是主人眼下总不能离车舆问话,不若先品尝一二卑职摘的桑葚。”

楚令昭神态矜淡,这才捻起一颗桑葚浅尝。

“主人,可甜?”钟乾小心道出问语,隐有期盼。

楚令昭扫过男人期待的眼目,微微颔首。

受到赞许,钟乾面容噙起欢喜,转瞬又克制恢复内敛正态。

车舆重归静谧,帘幕处,风透晨间新润。

累月行军转战,岭阴州郡与遗侯城大势合统,车舆内桑葚丝缕甘甜萦于繁务间隙,体贴出半晌隐柔涵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