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吕尚(4)圯下拾履

  • 水之竭
  • 猫米C
  • 3066字
  • 2022-01-24 18:26:21

自从张良出现后,朝内气氛大变。具体情形我都是听叔旦说的,那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照顾、教导那孩子。至于我,虽然还留在朝里未走,却是有意无意避开了张良。同我一般的,还有我们的王。

据说某日,王在庭院里闲逛,正遇张良在那里替叔奭照顾花草。见王迎面走来,张良首先笑着打了招呼,口中叫的却是「仲发」。

王听到后便如见了鬼一般,一把将他推开,脸色发青,扭头就走。留那孩子愣愣地杵在庭院正中,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叔旦得到消息后吓得够呛,急忙去找王赔罪。原来他曾在无意间向张良透露过「以前」对诸位兄弟的称呼,不想那孩子却记了下来,还会在王面前叫出口。

王虽然嘴上说无妨,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受了很大的刺激。叔旦退下后,叹着气往回走,正遇张良在宫殿间游荡,赶紧一把抓住了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以后不可以乱跑了!”

张良盯着他不动,嘴唇抖了几下,半晌后才道:“是……周公。”

这句话便如刀子一般刺入叔旦心中,他猛地握住那孩子肩膀,对他道:“听着……对王,永远要称他为王。而对我,叫叔旦就好。我绝不想听到你叫出周公这种鬼名字,听明白了吗?”

幼小的肩膀在颤抖,那孩子扑进叔旦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自那以后,王再也不去那个庭院了,愈发深居浅出。其余的人也因为这件事对张良另眼相待。叔旦只得将他藏在自己府内,不敢让他外出一步。即使如此,却还是不得安宁。

一次私下会见时,王看似随意地问了问叔旦张良的情况,末了叹道:“让他继续留在镐京,也不知对他好不好。”

叔旦当他是忆起了往日兄弟之情,连忙道:“王无需担心,我必不会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王又沉吟了一阵,才道:“可是……他毕竟曾经是「长子」。”

那一晚,叔旦连夜找到我,恳求我将张良带走,尽可能远离镐京。

我迟疑了一下:“可那孩子……只和你亲近。”

叔旦摇头叹息道:“我离不开镐京。相比张良,我更放心不下王。那孩子……可以照顾自己,可王却不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人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迟早会把他压垮。但是这个担子,除了他没人背得起。

我下定决心。“我知道了,我会照顾他。”

叔旦感激地向我道谢。

“不过,”我又加了一句,“请允许我以自己的方式照顾他。我不想让他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影子下。”

“好。”叔旦点头道,“交给您,我绝对放心。”

距那孩子化妖已有一年,我终于要与他再次相见了。

那一日天气很好,是个钓鱼的好日子。接近巳时,张良果然如叔旦所说准时出现在了城郊,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斜倚在桥头,将特意带来的鱼食一点点撒进河里,池中鱼群骚动成一片,相互冲撞争抢着,样子有趣。可是这没给他带来多少乐趣,他的神情依旧无精打采。不过今日还是有些不同,张良很快发现了异样,往常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如今却多了一个老头坐在桥栏上,一身破烂衣装,脚上穿着明显大一号的鞋,挂在半空中晃晃荡荡。

没错,这就是我。为了不让他认出,我特意拣了件十几年前的旧袍子,将自己打扮成一个老乞丐。看样子,效果还不错。

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张良犹豫了一下,决定主动搭话。

“老太公,你不要坐在那里,很危险的。”

“什么?你说什么?”我佯装耳聋,大着嗓门问他,同时甩了甩脚上的鞋。

“我说,很危险啊!”张良走近一步,大声喊道。正说着,我脚上的鞋子极其配合地落入河里。

“你看,我就说危险了吧。”张良耸了耸肩,就要回去继续喂它的鱼。

我指着他撇嘴道:“都是你,大声喊什么?吓得老夫啊,鞋都掉下去了。”

“怪我吗?”张良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当然怪你。都是你,害得老夫没有鞋穿。”说完我还不忘假惺惺地抹了几把眼泪,装作心疼鞋的样子。

张良被我吵得没了法子,于是道:“我再给你买双吧?”

“可老夫现在就要穿鞋!”

“那……那我把我的鞋给你?”

“你的鞋那么小,老夫怎么穿得了?小子,老夫是要你去把鞋捡回来!”

“什么?”这下张良真的被惊到了,他大概没想到世上还有脸皮像我一样厚的人,惊讶得都忘记了发火。

我指了指湍急的河流正中,那只鞋正好卡在两块石头中间,被水流冲得摇摇欲坠。“若不赶紧,它就要被冲走了。”我提醒他道。

“可水流这么急,我根本过不去啊。”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小孩子思维单纯,他已经忘记自己完全没必要为我捡鞋,只顾苦思该怎么才能够到它。就在这时,那只鞋终于从石头上滑落,朝水中掉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花香飘过,就见张良脚下桃花瓣旋转纷飞,其间又生出数条枝蔓,飞速朝河中扎去。鞋虽被取了上来,却已被河水溅了个透湿,鞋底也被树枝穿了个透。面对自己的“杰作”,张良有些尴尬,不知该不该将破鞋还给我。

“小子,”我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对他道,“帮老夫穿鞋。”

张良打量着我,问道:“老太公,鞋都变成这样了,你确定还要穿吗?”

我毫不客气地叫他不要废话,快点帮我穿上。

他似是还有话想问,却没有问出口。走上前来,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帮我穿上了鞋。

我俯视着那孩子低下的头,心揪痛了一下。我要怎么才能救他?

张良抬起了头,对我说:“好了。”那神情,是在猜测我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袍上的尘土,扬长而去。一直到我走出一里地,那孩子还没有追上来。

于是我又走了回去,见他还站在桥上,面无表情地喂着鱼。

“为何不跟上来问我?我让你捡鞋的原因,你不好奇吗?”我问他道。

“怎样都无所谓吧。”他头也不回,趴在栏杆上。

“为什么无所谓?”

“反正,老太公的测试我肯定没通过。问清楚原因又有什么意义呢?”张良百无聊赖地笑着。说着失落的话,却仍旧在笑着。

一瞬间,我又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然而我强迫自己忘了他。

在我面前的,不是什么文王长子,而是另一个我必须拯救的孩子。

“你又不知道我在测试你什么,怎么就笃定没通过?”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接话。

“刚刚,能从地上生出枝蔓,是很厉害的术法。”

张良摇头道:“叔旦说过,不可以使用妖法。我情急之下违约了。”

“为什么不可以使用?”

“因为……不能让别人知道,我非常人……”

“那你可知,常人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他对我笑了笑:“常人,大概就是指不用躲躲藏藏的人吧。可以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

“若是可以随心所欲,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张良迟疑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我?我只想和那个王说……”

“说什么?”

“我想告诉他,我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我不会抢他的任何东西。”

原来这孩子,什么都懂。

我将手放在他的头上:“有些事,不能奢求说了别人就会相信。人就是这样的生物,某种程度上习惯以自己为中心,只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你想做的应该是更加长远的事情,而非局限于眼前。”

“长远的……我还不清楚。”

“你不想弄清楚吗?”

一直滞留在水面上的目光不自觉向较远处的前方飘去,他点头道:“我想。”

“那就跟我走吧,离开这里。在我面前你无需躲避,也无需隐藏。我会帮你弄清,你到底是何人,想做的是何事。”

张良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眯着眼睛盯了我好一阵,才平静答道:“好,我和你走。”说罢,又忽然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

“我给……叔旦添麻烦了吗?”我听到,他以极小的声音这样念着。

是了,我早该意识到,再多的掩饰在这孩子面前都是没用的。数十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只是,那时我看不懂他。如今稍稍有些懂了,却更让人心碎。

“不。他只是太担心你了。”

“老太公。”他小小的背影看上去萧瑟异常,就如文王去世时,落尽了花瓣的那株小树,“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子?”停了片刻,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落寞的笑:“你看到的是我,还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摇头苦叹:“用树枝一下就将我的鞋捅漏的,莫非是别人吗?”

那孩子神色一滞,随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发出和普通孩子一般无二的纯真笑声。当日,我收他为徒,为他取字子房,带他回到了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