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何故东山

萧云峥坐着未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霎时脑中空白,仿若孤身立于荒野雪地,茫然四顾。

可周身场景又倏忽转换,是彻夜燃着烛火的养心殿,萧云峥正跪地祈求,叩首后抬头含泪看向身前的父皇、丞相。

画面再转,眼前的藏书阁随风狂舞的烈焰,不!萧云峥因心内骤现的苦楚停止回想,指端蜷缩,即刻蹙眉垂眸。

傅长晖无措的站在一旁,不敢出声唤自家王爷,他未曾见过萧云峥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这备受打击的、悔恨却痛苦不堪的模样,好似什么珍惜之物被人肆意击碎了一般。

这样的萧云峥与傅长晖心中的印象太过迥异,那出手惩治党争之徒的狠戾,那射箭阻止沈林溪回都的疯狂。向来有勇有谋的这人,为何此刻静坐的身影竟让人瞧着分外单薄?

萧云峥本对魏宗武交代之事心存了然,甚至在离都前来东山郡时早有主张,却在亲耳听到这些超出预期的事实时,心内的筹谋被彻底打乱。

震惊?魏家所行之事向来肮脏,何须震惊。

不,萧云峥仍是要惊愕的,父皇临终前特意指派他来东山郡,念着父子情深一场,是苦心托付,或许真如一出戏,君臣终有别,所以到死都在考验自己的忠诚?

呵!萧云峥苦笑出声,眼角瞬时润湿,仰头深呼一口气想将泪逼回,极力强压心头的难以置信,终是眉心一紧,右眼角淌下一滴清泪。

萧云峥借由婚事前来东山郡坐镇,以为自己是正义的掌使,意图将命里的荆棘残羽悉数斩尽,给旁者交代,还己身自由。

可如今他的身上,竟真有罪孽。涂盛说的也许没有错,魏家和他萧云峥都该死。

有了这样自轻自贱的结论,萧云峥撑着圈椅扶手起身向狱舍门走去,途经木格栅时,对两侧负责看守的府兵下令:“看紧点,别让他死了。”

近旁的府兵异口同声答道:“遵命!”

萧云峥低头看向失神坐地的裴利生,还有那陪护在旁的潘友捷,犹豫片刻后单膝下蹲,平视他二人的脸,郑重允诺道:“裴大人、潘大人,魏宗武所言,想必二位已听清。无论是飞书奏禀朝廷,还是县衙升堂对质,本王均可配合,绝无掩护、包庇。”

裴利生和潘友捷自然听的一清二楚,甚至两墙之隔静坐的涂盛也听见了,魏家竟敢派人刁难萧王爷母妃,那可是当今芸太妃!他们之间尚属亲缘,竟走到如此淡薄无情的地步,应无合谋的可能。

但裴利生似对萧云峥的提议有所顾虑,与身旁的潘友捷短暂变换眼色后,答道:“明日吧!萧王爷,裴某今日倍感疲累,斗胆邀王爷明日县衙面议此事。”

“好”,萧云峥出声允诺,起身大步走向位于右前方的一排狱舍,傅长晖默默紧随其后。

这几间狱舍分开羁押着听命魏宗武倒货的那帮伙计,皆是身着褐色短衣的中年男子。他们大部分焦虑不安的坐着,偶有低声细语,见到萧云峥走过更是神情紧张。

那魏家随从身着品蓝常服,因颜色异于他人,显得更有辨识度,在意识到被格栅外的萧云峥目光锁定时,表现的惊恐万分,毕竟方才魏宗武的惨状众人皆有耳闻。

“带出来”,萧云峥示意身侧待命的傅长晖行动。

狱卒适时上前解开格栅门上的锁链,任由傅长晖入内揪出魏家随从。

被拖出狱舍后,魏家随从以为此番是轮到他遭受折磨,一秒也没敢耽搁,当即求饶道:“王爷饶命!”

萧云峥未理会此人,丢下一句“放他回去报信”,便转身迈步离开狱舍。

走出禁所后,萧云峥径直踏上在外听候的王府马车,此刻他需要时间独处安定心绪。

郡王府,庭院。

回府途中,萧云峥骤感脑袋昏沉,瞧见脚下略显熟悉的砖路才放慢速度缓行,视线聚焦四周,看了眼岔路口不远处的正屋,未作停留,身影没入回廊。

穿过廊道右转是去往书房的小径,看似萧云峥步伐不疾不徐,可他脑中的思虑一刻也未停息。

虽然魏宗武这人惯常畏首畏尾,但生死考验之际说的话,应是所言非虚。

倘若魏宗武交代的都是真的,那…萧云峥猛地伸手扶紧身侧木柱站稳,稳住自己险些趔趄的身子。

“魏志荣为何去永和宫?”

“我爹之所以去永和宫找芸太妃麻烦,这怪你!你府上驱逐的青叶,实为许千金的贴身侍女。我爹收到许家传信大动肝火,怨你既已知晓实情,还行事这般难看,驳了堂堂兵部尚书的颜面。为了安抚那许跃海,也为了敲打告诫你,才出此下策。”

“什么时候开始偷运稻谷的?”

“转运稻谷之事,诶,你这侍卫瞪我做甚,我重写,偷运、偷运稻谷,行了吧!五年前,东山郡连日骤降暴雨引发山洪溃坝,我爹驰援刘将军抗灾有功,被先帝从河道总督擢升为漕运总督。之后数月刘将军病逝,当时镇守的郡王不愿接烂摊子请命告老还乡,由我爹主导粮草转运,发现石罗财挪取稻谷,收礼后没有上报,安排我与之合谋。”

“刘将军的密信在哪?”

“至于密信,我也不知道在哪,你不信?我发誓真没见过!不过听爹提过此物,说是藏在一个极为隐秘安全的地方,内容是什么?我没见过啊!别激动,我想,我现在想!我爹说信是刘将军临终前写的,感激我爹增援什么的,还提到了军务、镇远军,别的我没印象。”

萧云峥低头倚靠着廊柱,强忍着心口针扎一样的阵痛,又觉得身前宛如立着块巨石,教他用尽全力却推动不了分毫。

三年前,先帝急症病重,令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新岁前萧云峥得到急召,穿着朝服刚入宫就被中侍官急匆匆引至养心殿。

那日的养心殿,应着更岁交子的景,彻夜宫灯尽燃、烛火摇曳,目之所及璀璨通明。

近来贵体有恙的先帝罕见端坐龙榻,静静目视萧云峥遵礼跪地恭敬的请安后,久违的唤了皇长子一声“峥儿”。

萧云峥低头揖礼的动作一滞,惊讶的抬头看向父皇,除了母妃,太久没人唤过他的小名。

先帝扬了扬手授意萧云峥起身,像聊起坊间趣事似的随意说道:“近日朕听到一些未经查证的传闻,甚是离奇,让中侍传你来一起听听。”

萧云峥面露疑惑却规矩站好。他平时鲜少闲游市集,亦不流连酒肆乐坊,只是养了些暗卫关注宫中之事,最近倒是没听说什么异动。

先帝不动声色的打量萧云峥,将他脸上的茫然尽收眼底,才继续说:“传言有三,其一是这魏志荣,说他利用漕运各处做买卖、中饱私囊;其二是刘永川那两个在东山为官的旧部,结党营私、私筑仓廪;这其三,就有点意思了,说是鼠狼群栖东山累及家禽,怕触灵气杀不得,各地取田间稻谷为祭献,害的百姓吃不饱饭。”

萧云峥并未听闻这几桩事,甚至同那魏志荣也甚少往来,这传言已牵涉魏家,不确定父皇当下是否会迁怒母妃,谨慎答道:“儿臣未曾听说。”

先帝左手拍了拍腿,指节在左膝轻点,不再拐弯抹角,目的明确说:“虽是传言,可百姓口粮有缺,不是小事,是真是伪,得查!朕思来想去,决定把这件事交给你。”

太子萧瑞霖已册为皇储,朝内亦有御史台,丞相更无缺位,为何交给他一个出宫择府的王爷?萧云峥自觉于理于法不妥,当即行礼跪下,一脸谦卑开口谢绝:“父皇惠允,儿臣愧不敢当…”

先帝看着萧云峥,视线里蕴藏着明显不舍,哀婉叹息说:“朕…恐怕时日无多了,此事唯有交给你才能放心。霖儿心慈手软,必定顾及太子妃为父守丧,不忍重罚那镇远左右副手。御史台更不用说,近来偏倚赵家,让他们查魏家,无异于火上浇油,遑论公正?至于丞相出巡,朕这病凶险难测,得留他在都城主持局面。”

即便先帝已如此不厌其烦解了萧云峥心中困惑,他仍想委婉推辞:“可母妃与魏家…”

“芸妃出身魏家又如何?她为朕生养了你,朕的皇长子!况且你母子二人平素颇为避嫌”,先帝话未说完,猛地侧身一阵咳嗽。

站在近处的中侍表情煞然紧绷,欲退下唤太医,被先帝挥手阻止,并无声指了指侧殿。

随后,先帝平复气息,俯视跪地的萧云峥嗔怒道:“莫要自轻!朕已研判定夺,你放手大胆去查!”

此时,中侍走到一旁,听从先帝指示掀开通往侧殿的纱帘,从内请出一位身着玄衣的长者。

萧云峥侧头辨认,丞相为何在此?

玄衣长者上前站定,施礼唤“圣上”、“萧王爷”。

言尽于此,也算交代。先帝如释重负的对塌前的俩人说:“行了,按朕说的去办!朕不日便会下旨,先让靖瑶胞弟刘悦澄前去东山郡驻守查探。丞相,你协助萧王爷择机前往东山郡,清查此事。”

先帝在七日后病殁,他对萧云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无论你查出什么,无论朕是否健存,此事全权交予你决断。

那日萧云峥亦是听到此话,才明白父皇临终托付的用意,含泪叩首领命。

咕、咕,传来鸽子振翅飞过的声响,萧云峥思绪从回想中抽离,瞥见前方的庭院落下一只信鸽。

红霜闻声小跑到庭院,惊喜的对后方走来的沈林溪说:“小姐,没听错,是信鸽。蓝绸,莺娘的信。”

萧云峥静静注视着沈林溪,却在她望向此处时,不知何故下意识侧身躲到柱后,随即向书房走去。

沈林溪瞧见萧云峥一闪而过的身影,见他平安回府暗自松了口气,刚唤了声“萧”,却看他转身就走,疑惑不解的盯着快步远去的背影。

此刻,萧云峥不知怎样面对沈林溪,也没想好如何定夺东山之事,只是一味选择逃避。

他为什么成婚?是为了寻个合理的借口前来东山郡,既不让裴利生等人生疑,又能让明争暗斗的赵魏两家将“擂台”迁到城外,令皇后安全待产。

他为什么选择沈林溪?因为她爹沈逸清不在朝野站队,是丞相都举荐的清流,不会令计划节外生枝。

他本意何为?以为抓住魏家招权纳贿、以权谋私的把柄,能给魏家当头一棒,使魏志荣安分守己,莫再兴风作浪,也能让母妃不受宗族胁迫。再者,若刘将军帐下两员旧将真的失了本心,领他们伏法、悔过自新,保全老将军声誉不是难事。

至于成婚,萧云峥本想娶了沈家千金,给足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没料到娶的是有意中人的沈林溪,他想过补偿她。

张阁在《蔡京降太子少保致仕制》中有云:误国之诛,人臣之奸,莫重欺君之罪。魏家隐瞒密信是为欺君,依律连坐,萧云峥自己都难辞其咎,更难说保全母妃和沈林溪。

先帝的话言犹在耳:无论你查出什么,无论朕是否健存,此事全权交予你决断。

萧云峥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