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计

楔子

认识苏子是从喝“花酒”开始的——

什么是花酒?你问我?!我也这么问千子来着。我问他花酒是用什么花酿的?我听说过吴刚捧出的桂花酒,看过唐诗里提到的菊花酒,品尝过滋味淳厚的稠酒,也曾喝过一种度数很低的花雕酒,当然还有陕北老家滚滚的米酒,不是我谦虚,我还真没喝过叫花的酒!

千子冲我期待的神色笑眯眯了很久,猛然厉声变色: 呆子,这种酒是用“花花心肠”做的!你真要喝了就会神魂颠倒,终身恍惚。

我幡然会意。千子一脸坏笑。

到席上,果真有四名佳丽在座,与一位穿着考究、仪表堂堂的帅气小伙忒显熟络。嗲声嗲气,“苏主任”“苏哥”叫得麻酥忒甜。千子介绍苏子,咱哥儿们,是城管办的办公室主任,叫苏子得了。苏子站起来摆摆手“副的副的”地谦逊坐下,介绍邻座一位年龄稍长的年轻人给我,这才是我们主任,鹏哥!鹏哥略显老成地欠一下身算是打过招呼。千子把我介绍给他俩时特别强调了我的文学成就——是文采飞扬那种,出版过几本文学专著,网络的博客点击率很高,粉丝众多;最主要的是除了县中学教师的身份,还兼着市报特约记者,云云——我也“玩的玩的”谦逊两句。过了。让我有点尴尬的是,四个大男人每位身边坐了位姿色不错的姑娘,都是二十出头。四位姑娘穿着光鲜,倒没什么奇装异服,庄重有文化品位的那种,是俩年轻人的同学还是朋友我不知晓。苏子和鹏哥三十岁左右,比我和千子小着十来岁,我不知道千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对忘年交?!我思谋,尽管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我一个当教师的,这种场合传出去一定是街谈巷议的噱头,小报小刊颇感兴趣的花边绯闻,让我今后怎么为人师表?千子看出了我的疑虑,悄声说没事,在雅间,也就是坐坐。

菜品摆了一大桌。苏子坐得有点不耐烦,说人齐了,大家忙了一周,今儿星期五,放松放松,喝酒!我瞅桌上放的是国窖1573,“花”的一声还没出口算彻底明白了,喝花酒说的就是男女搭配的形式,并非真的要喝叫花的酒。

苏子发声,即刻觥筹交错。客套过了,四位佳人似乎都是海量,虽各有伴,却都心仪着苏子,更愿意凑到他身前去敬酒。苏子一概来者不拒,有姑娘干脆坐他怀里发嗲。苏子酒意微醺,却看得精准,喊声嚷什么嚷?!别瞎了眼,你们陪不好我这三位哥哥谁都别想从我这儿拿钱。他们都是比我大的老板。围着他的另三姑娘这才悻悻地噘了嘴巴回到我仨身边。鹏哥身旁那位自称叫菲菲的,竟问鹏哥上不上楼,开不开房间?我身边这位自我介绍叫毛毛的,竟在我身上动手动脚,胡乱抚摸。我真的被吓着了,连喊姑娘,自重自重!苏子和鹏哥哈哈大笑。毛毛仿佛受了鼓励,干脆解我的衣扣,伸手在我的前胸游走。我气急败坏地轻声呵斥,松手,别下贱!在座的全部停了手脚定格。毛毛更是坐到一边不再理我。苏子见我没兴趣,让四姑娘来拿钱。利索地每人发了两百元。姑娘们嘟囔就这么点?苏子给每人加了一百,吼声都走!姑娘们叽叽喳喳我们还没吃饭呢,苏子变色喊滚,都他妈滚出去!姑娘们不以为意,似乎早已习惯,离开前动手卸了桌上葫芦鸡的鸡腿鸡翅四大件,让原来色香味形俱佳的葫芦鸡赤身裸体般没了形躺在桌中间。

我吃惊地冲苏子和鹏哥,怎么,她们不是你们的朋友或同学?!千子答,说是市职业技术学院的大学生。我问真的?真是斯文扫地!不是我悲观,不管她们是不是大学生,我是彻底明白了,她们就是叫来陪酒的小姐。鹏哥说不好好学习,吃青春饭也能当一种职业。苏子接茬,扯,眼下好好学习的也找不到工作,不早点物色人被包养或者嫁了,毕了业不得啃老或歇着?!谁也不与苏子争辩,这话题沉重,影响酒场的气氛。

大家不再说什么,虽说上了热菜还是沉闷。除了苏子一个劲给千子敬酒,反复数次地唠叨,千哥,你是我一生一世的恩人,我没别的意思,真心想让你过个轻松愉快的周末。鹏哥建议听听酒歌,大家认可。乐队来,唱一首敬一杯,被点听者就得喝。说是乐队其实也就是对小夫妻,音乐学院毕业后进不了体制,便自购了电子琴上街入市,你弹我唱,既是琴师又是歌手,两年下来在县城倒小有名气。《赶牲灵》《兰花花》《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陕北民歌很优美,歌手很专业,电子琴弹得像自带了乐队。也许是科技发达的缘故,让新民歌失去了产生的土壤,歌手唱得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老曲。沦落于酒肆茶楼的民歌,其实都已变味。与哀婉悲凉的清唱相比,多了商业气息……

苏子醉了,很沉的那种。他独自趴在桌上嘟囔: 我不是富二代,我只是沾了富二代的边;我不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那种有思想、有文化、有成就的人;我不是吃软饭的,我有许多宏伟的夙愿。千子和鹏哥也许习惯了他这样,我却是第一次见,左顾右盼,无所适从。搀扶了苏子走出酒店的门,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平稳地停到跟前。鹏哥让我和千子一块上车,我说我想在街上走走,千子愿与我同行。车走了,我们行走在大街上。我问城管办有这么好的车?千子说哪儿跟哪儿呀,那是苏子的座驾,知道么,是他岳父给他买的配有司机的专车。知道我惊讶,又说奥迪Q3,配置很高,得好几十万,哪是咱工薪阶层可以考虑的款。我诧异地在暮色中向千子望去,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我说真没想到,你有这么有钱的朋友!今天这一席,少说也得个三千两千吧?!千子哈出一口白气,缓缓地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多吧,光那两瓶酒也过了两千,热菜里佛跳墙和烧河豚两道也得两千,别忘了还有两包九五至尊的烟,加上陪酒小姐和乐队的小费,少说也得五六千元。我吃惊不小,说这么说我也吃过大餐?靠,有钱人真是糟蹋钱。千子哲人般沉吟良久说,其实富人的有些消费压根就是烧钱,没什么道理。唯一的道理就是有钱。轮到了我无语。许久,我问千子什么时候成了苏子的恩人?苏子是不是经常这么请你?千子深陷在沉思中,仿佛回应又似乎自言自语,也不经常,也就是今年苏子到城管办后聚了几次。我说,公务员真好,常有人请你吃饭,你又不需要花钱,这部分也可以算进灰色收入里面。轮到千子开始审视我了,说别这么酸好不好!就这风气,你我谁能撼动了一丁点儿?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洁身自好。我请你来,就是想让你了解了解苏子的经历,写写这个人。我隐约感觉,他应该是我们这个社会和时代一类人的典型——

我说,那你得告诉我苏子的基本情况。千子说,这自然,我会安排你们见几次面。熟了,你再听听他怎么说,然后你再做自己的判断,你我他三个人的视角,这样也许你能看到一个立体的苏子,看这个人是不是值得一写!

天空中悄悄地飘起了雪花,轻盈地洒落在周边;足浴、歌厅、酒店招牌上的霓虹灯闪烁跳跃发出的七彩光束,被飘落的雪花分割出别样的彩焰。麟谷虽说是个小县,但就一两条新建的街道而言,你会短暂地恍惚身陷上海、北京无论哪个大城市的千孔一面。路灯灯光中摇曳飘洒的雪花,给人平添了些许幽深的迷惘与困惑,茫茫一片。

上篇

千子告诉我,苏子是个挺不错的人。可他不知道自己在和苏子的交往中究竟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怎么?千子的神情令我更为费解。千子长长地嘘一口气。我等待着,千子却久久不言语,似乎忘了眼前的一切。

千子说,大概是三年前,对!是三年前春末夏初的一天,苏子来到我的办公室,进门略显拘谨地喊我叔——手里拿着手写的自荐书,恳求让他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一份可以赚钱的工作。千子觉得好笑,你说哪个到就业中心来自荐的不是想找可以赚钱的工作,哪个不把自己的自荐书设计得漂亮有看点?而苏子拿的是手写体,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当时我以为是想卖弄自己的字写得不错,想个性,于是问他怎么不用打印的?你猜他怎么回答,说付不起打印费,没钱!

千子觉得来了兴趣,就让他坐下来说。谁曾想他反客为主,拿了千子桌上的茶杯到热水器前给他把水加满,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到千子面前,叫声叔说你喝水!别别,千子又好气又好笑,短暂的瞬间以为自己是客到苏子的地儿串门,就说,我有那么老么?!你今年多大?小伙子答二十七岁。千子说,这么说我就大你九岁,咋就当得起叔?叫我千子,千哥好了。苏子笑笑说,咱不尊敬你么。

你说说,有这么尊敬抬举人的么!想让人帮忙咱都理解,但客气过头让人反感。

苏子说,自己是本县东北黄河岸边距县城百十里地的苏家滩那边人。为供他上大学家中欠了三四万元;可父亲病着,是那种隔三岔五需要进医院的病秧子;地里的活靠母亲一个人撑着,顾得了温饱来不了钱;两个弟妹面临辍学。说什么他都得赶快往家里拿钱!原指望自己大学毕业能有个来钱的工作,不成想都快一年了,没一点结果。这一年里除了帮母亲打理打理家务,下地营务营务庄稼,就是四出跑工作。受的那份煎熬是四年大学生活根本没敢想的。他感觉自己老了,挺沧桑的。我们乡下的孩子不像城里娃,可以三番五次地复读,待来年再考。不是农村人现实,是生活在那儿逼迫让你等不及。苏子说,自己参加过公务员或事业单位的招录考试,笔试还可以,被面试撂下了。跑过县里几乎所有的单位,人家说有你这么找工作的吗?机关、事业单位、社团、国企基本都是体制,凡进必考,有编制。他告诉人家临时工也行,只要有工资。人家就是笑,说自己想得简单了,这些地方的临时工也要有关系。还是好心人告诉他,只要肯吃苦,又不计较编制,那就去打工或者来找县劳动就业中心。这不我就到了你这儿!说这话时苏子一脸的期待和希冀!

千子说,你想想,在就业中心工作,经见的求职者够多,但像苏子这样的,还不多见。最关键的是他急等着用钱。我得帮帮他。刚好前些日子,县西南距城四五十里的圪堵煤矿矿长刘汉到我们单位来,问有没有愿意到矿上去下井的人。问了下工资,比一般的工作人几乎高出一倍呢。只是苏子是大学生,不知愿不愿意。一问,苏子犹豫了片刻,心一横说也好,管吃管住又拿钱,总比呆在家给老人拿不了钱还得继续吃他们强。他说,要不是父亲有病,或许他早已经外出打工。看看含辛茹苦的母亲,他于心不忍,毕竟他是家中的长子。只是他听别人说过,炭毛(挖煤工)的老婆,肚皮都是黑的。我要有了老婆也是。苏子开起了玩笑……不知不觉间到了下班时间,苏子说什么也要请我吃饭,推辞不过,我让他简单点,主要是我有午休的习惯,我得余出点时间。当时并没去想苏子特别的艰难。但苏子既是感激又不失大方地说,没事,离家时母亲给了我五十元,够咱们吃顿牛肉面。听这话挺奢侈,千子一惊,等饭间装着上洗手间在前台开了账。饭罢,苏子知他已开了钱,掏出浸了汗渍皱巴巴的五十元,说什么都不行,要自己开。千子讲,你眼下困难,好歹我一月也拿着两三千。等你有了钱,请我吃大餐。他庆幸自己仅仅点了碗牛肉面,而且还自己开了账,要是点两道菜且没开钱,五十元花完也不够。那份尴尬想想都心酸。

也许是对门音像店的音乐哀婉,触动了苏子的伤感,苏子哭了,哭得唏嘘哽咽。吓得老板跑过来问,该不是受了冤屈,或者是饭菜有问题?千子示意没事,老板才离去。苏子这才说,跑了那么多单位,自己可怜巴巴的,人家没好气,好点的说临时工也要关系,差劲的反问你是不是有病?撂句话就想找个单位,是不是太简单了点。打工去得了,那些地方不需要什么手续。四处碰壁过去看着就是一个词,眼下却成了感同身受的体验。灰心哪!有时候一个人在街上灰溜溜的,饿得蹲街边望小吃摊喉咙发痒。那份无奈差点让他动了轻生的念想。这下好了,炭毛就炭毛,反正能拿现钱,父亲可以治病,弟、妹可以继续上学。千叔——噢千哥,你是好人!苏子的感激鼓励了我,帮他得帮到底。

吃过饭,给主任打了声招呼,我骑了自己的摩托送他到圪堵煤矿去上班,当炭毛的手续简单。苏子忐忑得有种新鲜感。到了矿上,矿长刘汉在,一听说是大学生,围着苏子周身转了一圈,半信半疑,跟端详古董似的见到了稀奇玩意儿,然后拉我到一边问没什么毛病吧?我说想啥呢?人家是家庭困难,急着用钱,这才降低了身段。你还是关照点。刘汉狡黠地像在征询我的意见,关照是自然,我这儿仅有的一名大专生都在矿办。我看先让他锻炼锻炼,下井看看大学生和别的矿工挖煤有什么区别?我说,你是矿长那是你的权力!刘汉笑了,灿烂的那种。

一月后,苏子来,换了身新衣衫。进门就喊千哥我请你吃饭!我笑问怎么大发了?他说这个月他领了六千三百元,比年长的老矿工都多,他年轻,加了班。这是他的第一次薪水,除了交给母亲的四千元,添了衣衫,还买了部手机,六百元,你看看。脸上洋溢的喜悦和上次来时的愁眉苦脸恰好相反。他得意地附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千哥,我还给自己存了一千元。我说是留给自己结婚用的吧?他再次笑了,笑得开心自然。停顿的间歇,苏子流露出一丝忧郁,我问怎么回事儿?苏子说,这次回家告诉了父母自己的出息,母亲倒没说啥,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自个照顾好自个,下井后多操心安全;父亲却着气病情加重,唠叨供我上学,原指望入府衙,坐大堂,进出公门,没想到我读书十几年绕了一大圈竟做了高级“炭毛”,不念书去挖煤有多直接?!白白地让家里花那么多钱供我上学……直说得自己老泪涟涟。听得我感觉自己介绍苏子这份工作有些对他父母抱歉。还是苏子开通,笑笑说其实谁不想更好一点!这不就业压力大,毕业后闲呆着的多么。现在总比呆在家啃老强多了,那才是真正的浪费呀……

那天我俩奢侈地点了三个菜,还喝了半斤酒。花了有一百元,苏子说什么都不让我埋单。说感谢人生路上的贵人怎能让贵人开钱!

隔天一大早刚上班,听说昨晚圪堵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公安、武警、消防、安监、煤管和医护人员都往那边赶。我一惊,想到了苏子,更想到了前一天他所说他父母对现在这份工作的担忧和不安,他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是我这介绍人的罪孽。忘了给领导请假,骑了摩托一个小时到了圪堵煤矿——正赶上现场的人鼓掌,说是无一人伤亡!抢救工作很顺利,最主要的是井下的工人们自救意识很强,第一时间撤到了井口方向的高地,配合了救援。我悬着的心落了地,四处找刘汉,想问问苏子的情况。找着了,浑身灰头土脸。说话间,一阵救护车笛响,所有的出井矿工拉往医院。

刘汉的车来,他喊我上车,我说我骑摩托。他恨恨地喊上车。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火。路上他只说了一句,苏子也在里面,剩下的就是一路沉默。到医院,护士拦截,说被救矿工都在重症监护室里,不让看,虽说没事,毕竟在井下十几二十个小时受了惊吓虚弱,得输两天液。媒体的记者也被挡在外边。所有无关的人都被劝离。悻悻地回了单位,一日里无精打采磨叽。夜晚,电视上播放地方新闻,是记者在采访躺在病床上的苏子,问他如何带领大家撤离。苏子回答,自己虽然到矿上时间不长,但他在这段时间里翻看了不少关于煤矿瓦斯爆炸、突出、冒顶、透水事故处理方面的书籍,并对井下的地形进行了观察,特别留心了矿区的结构,所以透水事故一发生他就及时地建议大家向离井口近的高地撤离。其实也没什么,既是为了大家也是为了自己。看到这里我落了眼泪。刘汉想知道,有知识的人和普通人挖煤有什么区别,这就是答案!

出院后,苏子被任命为安全员,负责矿上的安全生产。虽说不用像工友们按时上下井了,但井上井下检查起来那才叫个细。反倒有两三个月不得见,我只好骑了摩托去看他。也就是到矿区的小酒馆里闲叙。数月后,苏子到我办公室来,进门第一句就问我今天想吃什么?我游移片刻反问,怎么,有好事?!前天我被任命为圪堵煤矿矿办主任,怎么样,贺一下?!我欣喜,这还用说么。那天我俩都喝醉了。当晚,苏子没回去,和我上酒店登记了一个标间,拉了通宵的话。别的迷迷糊糊记不真切,只记得苏子似乎说过刘矿长怕他走,给了他矿上1%的股权,而且他的二女儿对他有意——

三个月后,苏子带了二妮来给我下请帖,说是他们即将结婚,日子择在腊月初七。无论如何我这位恩人得到场参加他们的婚礼。在祝福他们的同时我答应了,一定去,怎能不去!二妮亭亭玉立,特别有形,一打眼真还吸引人。难怪这小子这么短的时间内一锤子定音。不等我好奇消解,苏子开始抱怨,办公室主任不好当,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得管空气。哪像副矿长,只管自己分管的一块。办公室主任却不一样,旮旮旯旯不敢有一点差池,有了就是你考虑不周,管理没跟上去——二妮坐一边欣赏地望着苏子说话,那份专注炽热属于情人的。我害怕冷落了准新娘,刚准备给他俩倒水,苏子说不了,他们还得到别的地方送请帖。说着就出了门。

婚礼办得盛大。婚庆公司包揽了一切——酒店、喜宴、乐队、摄像、礼花……婚礼的主持人——噢,也就是司仪,炒豆子似的爆了米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你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了那么多练子句(排比句)堆砌在一起,热闹啊!镇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来了,工商、税务、派出所、计生办、财政所,当然还包括镇长、书记,一个不落。气派呀!我随了两百块的贺礼。礼簿处返还一张礼品卡,让吃完席领取。我多嘴问了一句,记礼的后生告诉我,只要来参加婚礼,每人一张千元的购物卡,外带男士一条爱马仕腰带,女士一盒迪奥化妆品。乖乖,就这气派!

陕北的酒文化讲究,仅仅是斟酒,便有许多说辞。比如说“牛眼睛”,那就是得把酒斟满,凸起来,表达友情深厚;单眼皮就是注入的酒要和酒杯口在同一个水平线,也叫一环;这里的双眼皮(二环)那是批评人,嫌你倒的酒望过去是两条线,欠诚意,溜滑耍奸。至于“望星空”“探照灯”说的是杯中物喝得干净程度,自然有“点点罚,溜溜抓”的处罚措施。文化啊,难怪饮酒人乐此不疲,彻夜不休!

邻桌坐了一帮小年轻,喧嚷特别有劲。先是找些刁难的题目与新郎新娘逗乐,比如“猪八戒背媳妇”,比如“人工授酒”(也叫高山流水),然后放浪形骸地喝酒。这行当,酒量大往往赢来佩服。因此有把测试对方的酒量叫量一量。更有文化人的调侃对联: 上联是“神拳海量橡皮肚”,下联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横额为“酒中圣仙”。凡事喜爱过头便有失节。这不,一个说咱哥们喝个牛眼睛;一个说,你别在二环上游走啊,你以为双眼皮俊?一个说,单眼皮单眼皮!另一个回应,一环就一环。于是,临了,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有好几人。当然,我没统计清点。那得配专人。

饭后去了苏子的新房,中式风格的家具不能说特别地高档,但都是顶级的厂家的产品。原木的书桌、衣柜、沙发、茶几,散发出一股木屑的清香,古朴典雅中透出文化人的追求和气息。我暗暗地为苏子能有这样的结局欣喜。

有几个月没能见到苏子。新婚燕尔我没好意思去打搅。我时常为他从清贫变富有的突兀发怔,琢磨他在适应这一骤变过程时心里的那道划痕,真不知他是否坦然?!

恍惚间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一个周末正思忖间苏子来了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到他的老家去住两天?我问骑我的摩托去?苏子在那头说,别,一会儿我来接你。到下班时间,苏子来带着车,是辆本田雅阁。他没进我的办公室,直接喊我上了车。到了车上一看,几月没见,苏子一脸阴郁憔悴,人瘦了一大圈。我问怎么有事?他说没事儿,多时不见了,想让你到乡下散散心。碍于司机,我没再问什么,只是说那我得给你的老人买点东西。苏子说,我带着呢。一路不再说话。夏天日子长,夕阳中路边的风景多是浓郁的树荫和茂密的庄稼,我一边观赏一边思忖苏子该没什么事吧!

到了苏子五孔土窑洞的家,是街畔上的院落。院子里正在盖房,沙子、水泥、砖头、楼板堆了一院。天晚了,工人们都已歇息。

我第一次见到了苏子的家人: 父亲患的是肺结核,瘦弱得脸色蜡黄,成天躺在炕上,动不动气喘吁吁;母亲干练硬朗,踢出打理,忙里忙外;苏子的妹妹高三了,戴副眼镜,小书生模样;弟弟尚小,初中生,无邪顽皮样。上前与老人问候了,苏子让司机卸下了带回来的东西。苏子指着两箱苹果说是我带给老人的见面礼。正在我心中慨叹苏子会做人之际,苏子的弟弟等不及,自己扒开箱子抓了苹果就啃,洗都没洗。苏子叮咛司机回去,路上小心点,然后帮助母亲拾掇家里的活计。没有预想的喧哗,村中的青壮力多已出去,有的甚至带走了娃,留守的老人孩子稀稀拉拉。有两个孩子来,苏子的母亲洗了苹果给娃。

饭后,苏子和我到村路上去散步。山月如同镶嵌在天幕上的玉片,山丘、树木、沟壑沐浴在月光的银辉里,舒适寂静。没了都市的喧嚷,没有霓虹灯光的斑斓绚丽,能听见山涧蛙鸣和小溪潺潺的细语,能听到不远处黄河汩汩流淌的水声。如同久违了的水墨画,只有水和墨的交融,因为比例不同形成的焦、浓、淡、润、渴的丰富墨色。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古典时代,便有百般的珍惜。城市里呆得太久,传统的感觉尽会失去。非常感谢苏子,让我重拾陈年的记忆。

苏子一路心事重重无话。我故意望着月亮问他,有心事?苏子迟疑片刻,好像就等着我问这句话,说都是二妮不生娃,不知哪听得生了娃身段会变形的鬼话,让天天盼着抱孙子的我爸我妈成天唠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快疯啦!我惊诧,不假思索地说,这你得好好劝劝她,这是女人的本分么。男人要会还娶妻干吗!我劝有用吗?苏子不因我的幽默有丝毫的宽解,刘矿长和她妈说了她无数次,我爸我妈的话她更是当耳边风啦。过分的是,二妮的生活如同公式: 起床——吃饭——打麻将——玩游戏——睡觉,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就这,她还不知足,要在人前想起了我的什么不对,像训孙子一样训斥,让我没一点面子!苏子说。

我恍然察觉在苏子和二妮这种几近入赘式的婚姻中,苏子所占话语权的比例。桌子高板凳低,这让我失语。但我仍然努力地说那也得想想办法!苏子用几近崩溃的语气问我,想什么办法?!无话。

回了家,我和苏子住在一间给苏子准备的窑洞里。苏子第二次在我面前落泪,是低低地啜泣。他说他请了县上中医、西医名家,甚至还带了父亲到市上最大的医院找了专家,都是一句话,好好地惜护或许可延续些时日,年岁大了,医学有时也乏力。明白了吧,我爸的时间不多,所以我想在老人走之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孙子,能在新的砖房里住住。我是长子,家中的老大呀!可房子一时半刻盖不起来,二妮又执意不生娃。我只好低低地劝他,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再一次接到苏子电话是一个多月后的秋天,苏子的父亲去世,我和刘汉一起去苏家滩参加了老人的葬礼。灵堂搭在院子里,盖好的砖房正在装修,老人临了也没能住一住;身着孝服的二妮肚子秕秕地傻立一边望着襄事的人们忙前忙后。村里的青壮力多数外出打工了,参加葬礼的人不是很多。来的除了苏子的朋亲、族人,多数还是矿上的工友。乡邻多是妇幼和老弱。

不久,苏子告诉我,岳父知道了他想入公门的想法。经过几番和他交流,最后说也好,待矿上再有能耐也就是个副矿长的料吧,虽说不愁吃不愁穿不怕没钱花,可社会地位低下。公门里工资不高,可抬举的人多么。说完了,提了礼品四处托人。刚好,县城管办招录工作人员,苏子参加,中啦!这样我俩工作在同一个小城里,见面的机会多了。时间不长,苏子在城管办赢得了好人缘,很快由街上的巡查调整回办公室当文书啦。我去给他道贺。但苏子闷闷不乐,我知道了单位里有不少人请客,一准叫苏子作陪。他人仗义,不爽约,抢着埋单结账,时间不长便有了好声誉。有次在刘汉家,刘汉对苏子的交际能力大加赞许,并教导自己年幼的儿子学着点。儿子挺机灵,心痛地说,姐夫这是拿你的钱网络关系!刘汉听了这出乎意料的话,警告儿子,你以为有钱就有地位?!

千子说他算看明白了,刘汉选择苏子,是看中了苏子的上进,同时也想提升自己和家族的政治社会地位。而苏子已几度向他抱怨,二妮不争气,只讲吃穿,没一点上进心,光图享受,打麻将上网。他俩之间共同的东西稀缺。苏子生活在郁闷里,他需要找个倾诉的对象,发泄的渠道。没几月,听说苏子和一个比他大几岁、离婚后落入风尘的女子纠缠在一搭。是刘汉给千子打的电话,让千子直接去了他家。

客厅的气氛可以说凝固。刘汉坐在沙发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二妮趾高气扬地在一边剪着指甲;苏子却垂头丧气地窝在一张单人沙发里。僵局,我进门时看到的是早期的无声电影。来啦?我一进门,刘汉即打招呼让我喝茶。概不提事体。倒是二妮沉不住气,大声地嚷嚷说千哥,你给咱评评理!刘汉着了急,吼声坐下!你小点声不行吗?这是什么光彩事么,你咋不拿了大喇叭上街喊啊!你害怕知道的人少吗?!二妮这才悄没声地噘了嘴坐下,开始使用女人最锐利的武器——抽泣。我问清了来龙去脉,抱怨地望一眼羞愧难当的苏子,扮演起调解人的角色: 刘矿,你看事情已经做下了,覆水难收,关键是以后不再犯。刘汉接了我的话茬,再犯?再犯看老子不休了他!然后冲着苏子严厉地说你出身寒苦,最知道珍惜富有。即便二妮有什么错,你文化人最懂得怎样宽解。二妮插嘴说我有什么错!刘汉没好气地剜她一眼说,你不吭气没人把你当哑巴!然后又冲苏子说,没成想十几年的书读得褙了屁股,竟拿着老子的钱吃喝嫖赌!有本事自个打片天下出来——接下来便是一通狗血喷头的臭骂。苏子赤面惊恐,头快插进裤裆里了。看着就知恨脚地无缝,有的话早已钻进去啦。

然后便是对女儿的规劝和训斥: 女人应该明白,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你的管辖范围,之外靠的是他的自我约束和自我救赎。要不你能像影子一样始终跟在屁股后盯着?!盯着又能怎样?他要心野了你盯着又有屁用啊!男人不怕有缺点和错误,怕的是没本事和能力。哪个女人不想找既有本事又没缺点的男人?!有吗?爸都不是。嘿嘿,真那样成神不是人了。妮她妈,你说呢?坐一边的二妮妈不是多嘴的人,此时也说,就你嘴贫。你的哪档事儿我不知道!还神人,能把你当好人都勉强了……我印象里的刘汉是个老粗,等他“救赎”这样的词一出,我领教了他的睿智和狡黠。他现在生意能做这么大,自有他的过人之处。我另眼看他。千子说。

再说,女人哪能不生娃?刘汉说,我忙真不知你和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成天就是吃喝玩乐,哪听来生了娃变身形的鬼话?身形不变能长命百岁吗?到时限该死的不都得球朝天吗?生不下没法倒也罢,生下了你愁拴不住自己的男人?你不觉得苏子在外边拈花惹草你也有责任吗?!一番痛斥,训得二妮变本加厉地抽抽嗒嗒。

有了这一场风波,苏子和二妮的感情反倒融洽了起来。二妮怀了娃,成天吐酸水。苏子妈得知高兴地连夜进了城,说什么也要伺候儿媳。里里外外,事无巨细,一把干练的能手。直让刘汉家的保姆失落地发声,说苏子的妈抢足了镜头。

千子说,尽管这样,我还是隐隐觉得苏子的内心里闷骚不已,特别是进了城管办这半年,他少了阳光开心,多了郁闷和欲言又止的迟疑。所以我才想请你这进修过心理学的专家分析分析,能给他疏导疏导,以解苏子的烦忧——

听了千子的一席讲述,我心生颇多感触。苏子能有千子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一种福气!与千子设计了走近苏子内心的路径,比如再碰几次面,不管是吃饭还是喝茶,主要是为渐进中与苏子日渐熟络,然后让他竹筒倒豆子——噼哩叭啦。

果然苏子与我的关系突飞猛进,视我为友。主动约我日多。基本的模式是他叙述我倾听,一边倒地发泄。偶尔的插嘴点化,都能换回苏子赞许式的,唉,对对对,是这么句话!

中篇

苏子告诉我,自己没什么可写,也算不得一类人的典型。那样就假了,不是真实的自己。也许是受了事前告知的影响,苏子开始和我相谈说的都是国家大事,美国在台海问题中扮演的第三者角色,国内贫富悬殊差距拉大,仇富仇官的情绪日增,富人背井离乡移民出国。应该研究成因,消除根源才是上策,云云,听得我瞠目结舌。乖乖,这些事有多少专家学者拿着工资蹲在那儿琢磨呢,用得着没有丝毫薪酬的我们忙活?!中国人热衷政治的习性在他身上集中体现,而且是集束式地有板有眼。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婚姻。我知道这才是他的最痛!假了吧?苏子,我说写不写你我只是个想法,你别这么正儿巴经好吗?你我只是普通人,别这么拔高自己好吗?我们只是聊聊,谝闲知道不?说那些假大空的话题干吗!你就当给自己写小传,说说自己好吗?!

对,对!说自己说自己。苏子仿佛被我点化醒悟,一脸地赤红窘迫,这不,来啦——

我还是从自己找工作说起吧。2008年大学毕业前我觉得自己比较阳光吧,怀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抱负,总以为哪天自己会成为国家的栋梁,有用之材。经过一年的跑就业,我却突然发现,国距我非常遥远,家却近在咫尺地贴切——那就是我仍然吃着母亲用汗水浇灌打下的粮食,而不是用我赚来的钱变换成养家糊口的能力。这让我心慌不已。

还好,我遇到了千子和我岳父这样的好人,是他们让我有了今天。人是需要知恩、感恩、报恩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或许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那我就说说千子、矿长和二妮——

千子是我在跑工作的一年里遇到的第一大好人!虽然他只比我大几岁,可在心理上我仍把他当父辈。你说,劳动就业中心,有的地方叫人才市场吧,一回事。除了招考那块儿,这里恐怕是中下层求职者的最有效平台。所以面对的是社会底层,下面的实际情况,比如说就业的压力有多大?他们最有资格发声。千子对别的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估计也不会差!对我来说,千子就是我的恩人,他是我人生路上关键时刻的关键人物。他的工作能做到这份儿,我心里服他!自从和他相识到相知,我一直把他当自己的良师益友,他是我最能说掏心窝子话的人。有什么心事和解不开的疙瘩,我都会向他讨教,至少和他商量,听听他的见解。我在他面前是透明人,几乎没有隐私两个字。是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是他使我从贫穷到富有,是他让我从恐慌心寒到理性充实。你们是同学,千子的为人你比我熟。我没必要连篇废话。

再说说我岳父。你可能知道,矿长,也就是刘汉,我岳父,自幼家贫,没什么文化,只念过二年村小。那年他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只好四处流浪。年长,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卖过豆腐。虽说小本生意,让他做得风生水起,热闹红火。他诚信,可以赊账。有位生意人看上了他,帮他“倒煤”,在煤炭行业的物流中挖到了第一桶金,并在煤炭业不景气时盘下了圪堵煤矿。等到煤价飞涨,矿值翻了好多倍呢。准确点的说法,是暴发户。人,有什么文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后天的努力!我岳父是这种人。他精明好学,经常见他戴着老花镜查字典、上网。现在要考他,学识至少在大专以上吧。我常常为咱们招考、提拔限定必须什么什么文凭感到好笑,你说刚毕业的当下也罢,你要说距毕业已经隔了好多年,还用当初的学历衡量人,这不脑瘫么!社会阅历这一块哪去了?有什么知识比社会学识这一块更重要?!你觉不觉得这很死板!当知道我一直偷偷在复习,想当体制中人,搁给别的人可能会嘲笑你挖苦你,会说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但矿长不同,不光欣喜,还不时给我打气,鼓励我好好学习。从那次透水事故开始,到后来提拔成安全员、矿办主任,我努力,做得顺风顺水;他赏识,让我尽本事施展拳脚,直至最终帮我托人跑关系,进入城管办工作。我知道我和我岳父之间,有个相熟、相知、相赏的过程。岳父对我很好。要不他就不会帮我四处跑动,低声下气找门子,托关系。他知道这是我的心结。他是帮我圆梦的人!说着说着,苏子竟有些激动了自己。

最有意思的是,我在省城上大学时的惠教授来麟谷调研。惠教授是经济管理学院的教授,给我上过一年的课,我们一起探讨过许多次。他的研究方向是,陕北能源基地如何从产供能源资源的粗放型向高精尖深加工经济模式转变。我毕业后再没和他联系。但他后来在省报上看到了圪堵煤矿透水事故后记者对我的采访,所以到麟谷后通过政府部门主动联系到了我。了解了我的情况,他说想见几个典型的企业老板,而且不想让政府安排人选。我推荐了我岳父刘汉,岳父又推荐了他的好友,老川煤矿矿长光禄。那天我陪着去了。合该那天有事,交谈完县上安排招待惠教授。惠教授表示自己约了俩老板。县领导宽容让一块就餐。光禄西装革履,扎了条非常显眼的红领带。几杯酒水下肚,邋遢了衣冠,本色显露。书记和县长与惠教授谈话是低声窃窃,他却大嗓门说他们的同学聚会,比有多少钱,有几辆豪车,甚至几个小三,令领导和惠教授尊严尽失。岳父拉了他几次衣角,无奈酒精支配了光禄的脑瓜,他仍是大放厥词,没个停歇。俨然是席上的主角。惠教授文人,负疚在自己挽留这厮儿,于是厉声你那是什么同学聚会?!我们可以说说大学,说说高中,你那压根就是小学二年级的同学聚会。光禄这才愣怔,收敛止声,死鱼般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岳父,岳父是一脸羞红。其实交谈时都有介绍,光禄是三年级辍学,我岳父才上了两年小学。当时惠教授着急,搞混了学历。为此,惠教授临走,约了我岳父道歉。我岳父嘴说没事儿没事儿,可心灵显然受到了伤害,是挺严重的那种。但这伤害绝对不是惠教授所致,而是自己的学识。自那儿以后,岳父但有闲余,必定是上网浏览或看书。网络这东西,对爱学习的人来说,是什么知识都有的图书馆;对贪玩的人而言,它就是个游戏机。这一点在我岳父和二妮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就这么简单!

岳父就是这么个有心的人儿。在二妮开始追我时,我也有了心思,心里整日惴惴不安。我知道很多富人的女儿,要么嫁了官人的儿子,要么与自己身份相当的富人攀结。我一个穷小子,搞不好被矿长打发了去。可我珍惜这份工作,这是我们家庭生活能翻天覆地变化的根源。因此,好长时间,在二妮和大家面前我装聋作哑,麻木迟钝没有感觉,跟没事人一般。我得等矿长的态度是不。说到这儿苏子露出一丝狡黠。因为二妮过度地对我关切,老在我办公室门前晃悠。特别是一次我感冒躺了几天,二妮是形影不离地寻汤递水,嘘寒问暖;因为矿工们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不断,矿长按捺不住了,主动把我叫去问大学时是不是谈了对象?现在还来不来往?想找怎么个人?是不是文化差不多的?二妮文化是低点儿,可人还不错,和你挺般配的,你喜不喜欢?我点了头。矿长笑了,非常灿烂,喊了一声那还愣着干吗?去追啊!怕没你的房子还是怕没你的车?!那天,尽管在矿区,但是我觉得天特别的蓝。我和二妮的关系确定,有了跨越式的发展。

矿长喜欢和我拉话。我知道他是想通过交谈掌握一些信息和我的见解。歇歇,苏子接着,你别说,矿长这人蛮有意思!就说他的谦虚。在我刚当办公室主任不久,说了句,低调的奢侈,细节的有钱,那才叫品位!把富有悬挂在身体上的肯定是暴发户,硕大的钻戒,超过二三十克的项链、手链,那已经不是美贵的展现,而是一种炫富的低贱。这就像没什么文化的人成天在引经据典,有内涵的人轻易不言,言则成谶。岳父马上问我成什么成?我告诉他,就是一语中的,说一次就令人信服地准确。谁知道,稍后岳父竟偷偷地摘下了手上的钻戒。吓得我一段时间在他跟前不敢再吱声,惟恐又说下了什么不当的话。可矿长对我像儿子一样越来越好,只要重要点的社交场合,都让我陪着他去,一次又一次地向在场的人介绍,我是他的办公室主任。咱也不给他丢脸,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谈吐不俗。哈哈,我快成了矿长的门面。苏子笑得很开心。岳父温情的一面,我是在光禄因酒后驾车肇事逝去的葬礼上眼见,他哭得死去活来,哀切。他们是麟谷县煤老板里最要好的两位,这我知道,但在好友的葬礼上如此悲切却是我始料不及的。加之,后来他叮咛二妮有时间多陪陪光禄的遗孀,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我更领略了岳父善的一面。

也许是儿子尚小,大女婿不成事的缘故吧,岳父对我特别器重。

大妮的女婿壮实,是虚胖的那种吧,整日游手好闲,吸毒,矿长一家人拿他没办法。他手头没钱了就来闹啊,要拆卸岳父的身骨。矿长的儿子小,躲一边哆嗦;苏子人瘦弱却有力,横在岳父身前,叉着腰喊你敢。大女婿欺他单薄,上前来,没想到只两下趴在了地上哼哈。大女婿爬起来抓了墙上的砖,苏子拉了一把铁锨。大女婿一看没法,用砖头砸了自己的头,血流满面。说啥呀,刘汉赶快叫人送医院。好在司法不怕他,先强戒,后判刑。大妮受不了想离婚。大女婿捎出话来说你敢!老子出来杀了你全家。至今还拖着。

事后,矿长拍拍他的肩说,小子,有种!那以后矿长对他厚爱有加。

为进城管办,矿长究竟花了多少钱,不知道,不能说,有些事还就是拿不到人前。反正考城管之前,矿长带着他提着礼品,走东家,串西家,没少低三下四、乖眉顺眼。他清楚岳父像当初帮他在“倒煤”时掘得第一桶金的人一样赏识他,也非常舍得血本。他当时的那份感激不是“涕零”二字可以表现的。那以后,虽说表面上刘汉是他的岳父,可内心里他早已把他当了自己的干爸!他发誓,任怎么,下半辈子他都得像对父亲一样孝敬他!苏子对刘汉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可是谁知道,到了城管办,给他的感受相去甚远。他们尊敬、抬举我,是因为我娶了富二代,他们就把我当作了富二代看,所以我应该有钱。在城管办的七八个月,他们抬举我是抬举钱。

眼下说的拼爹,不外乎说儿女,不管自己获得了什么学历,有多少社会经验,有多强的工作能力,其实与能不能就业基本没有关系。除了公开招聘比较公道而外,其余几乎都在外力——也就是父辈的社会背景、经济实力、人脉关系、活动能量,大比拼啊!

苏子的家在农村,但娶妻“娶”了一位经济实力雄厚的岳父,有了与其他还没就业的小年轻比拼的资本。生活里,一般意义讲,沾了妻家光的人,多被誉为有好妻命。

后来,二妮和我谈恋爱,矿长更是把我当了家人。我知道,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所以我在工作上更加努力。好笑的是,有年龄比我大至今待业的同学问,你婆姨有没有妹妹?有介绍给我,我做你的连襟,我叫你姐夫。我就问那你也来矿上挖煤?人家却不愿意。

再说说我婆姨二妮。你笑甚哩?这口吻听着是老气,但总比老婆好听些。爱人、太太、贱内,不过是文明了点的说法,其实都一回事儿。叫老婆是显老或粗俗了些,这就像书面语言和口头语的区别,得有闲情逸致。生活把你逼得日子过成了光景,任你多好的学养,有气无力时节你能文雅得起来?!

当我和二妮开始谈恋爱,矿上的工友们艳羡死了。因为二妮长得俊样,挺时尚,衣着入流,款式新,价格贵,是矿长刘汉的女儿。往那么地儿上一站,亭亭玉立,一上街,回头率蛮高的。人前幕后,挺光鲜。再说岳父给我们准备了一切: 房有了,两百七十平米的单元房,家里的桌椅板凳、电器一应俱全;车有了,是六七十万的奥迪Q3,黑色的,开回乡下老家,直让乡里乡亲啧舌称奇,直夸我命好。是的,一般男人,不管进没进公门,得十年乃至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才可能有房、有车、有上好的家业。而我似乎在一夜之间,直接走进了富裕之门。这是想都没敢想的事儿。大学刚毕业时,只想有份工作,能付得起父亲的药费,能供得起弟妹上学。梦都没梦过在短短的数年间能获得好多男人梦寐以求的业绩。这一切都来自我娶了二妮!说到这里,苏子嘴角掠过一丝短暂的得意和满足。人们的艳羡着实让他飘然晕眩,很高兴了些时日。想想,大学里谈的那对象,那是属于感情的,而眼前的这位属于生活,属于现实。

我们那儿有句俚语,叫新媳妇放屁——零碎。可这种女性的羞涩含蓄在二妮这儿没。结婚装新没几天人前还好,人后显形,尤其是入夜里二妮又是咬牙又是放屁,打起呼噜像过火车毫无顾忌;她放屁就像突如其来的打喷嚏,山崩地裂,滚雷过天,头两次我都有点被吓着;连做爱都是喊声来——三下五除二脱得一丝不挂,根本没有卿卿我我的过程和羞羞答答的感情培养。他刚想款款温情,二妮一句流氓都让你们文人耍了,捱不着粗人撂冷。气得苏子整夜整夜地失眠,直接影响了做爱的质量和兴趣。这可真是没有想到的,熬煎哪!一两月下来,苏子人瘦了一大圈。有朋友问是不是淫欲过度,掏空了身子?记住,好牛肉费炭,好女人费汉;更可恨的是丈母娘也以为他贪馋,竟直截了当对他说,年轻人,悠着点,别觉着好就没节制,山背后的日子长着呢!临出门还撂一句,又不是三天两天。

直把他气得人前憋气人后跺脚,还没法解释。

这倒也罢了。最最让苏子没法忍受的是——二妮光说享受,坚决不生孩子,每一次做爱都逼着他带上套子。把一心等着抱孙子视传宗接代为女人天职的婆婆给急出病了,是心脏病,心律不齐的那种,一惊一乍就浑身疲软,神经衰弱。这种婆媳的战争,简直就是对长者的摧残。还有过分的呢,新婚第一个春节,岁末临年关她只在苏家滩陪着苏子和家人住了两天,眼看就除夕了却逃回了娘家……

即便小住的两天,也让苏子的家人和村民很纠结。苏子天不亮即起床去锻炼,山野的空气和环境洗肺养眼,是天然的大氧吧。城里空气差时也坚持,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二妮慵懒,养尊处优惯了,太阳照屁股门子了还不起床,尿盆掷在地中央。最让他生气的是农村的家没有卫生间,厕所一般都在院门外的街畔上,倒尿盆成了引发纷争的导火线。大白天了,太阳跃过了山顶,眼睛般瞅着人世间,不时有村人路过村街,母亲去不合适;他去倒了,村人窃笑。什么大学生,什么富家女,就这景况,男人的颜面丢得尽光。在家夫妻俩,谁倒都无所谓,当然在家有卫生间,没这问题。可回了乡下,这世情人风,脸上真还有点下不来。

按照我们那儿的习俗,大年媳妇是要随儿子到婆家过的,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么,何况长子更没的说。二妮偏不,抱怨乡下的条件太差,什么都不方便,硬是回了娘家。苏子没法,只好形单影只独守空房,在父母的埋怨神色中,恓惶地独自闻听爆竹爆响了几天。除夕夜下雪,陪父母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至午夜守岁毕回到自己的房中,鞭炮的骤响烘托出孤独的冷清,他才借着炮声饮泣有声。那几天悔恨、惆怅,连揍一顿二妮或者离婚的心思都有了。可冷静下来,这日子不还得过么?

这还不算完。二妮从苏家滩逃回家,邀了光禄的老婆几个聚在我家打麻将。赶着三四天后我回家,一个个蓬头垢面,一看就是几天没洗眉脸。地板上到处都是速食品的包装纸和方便面桶,把个保姆一会儿煮面一会儿上茶,累趴下吃药。让人恼火的是,单元楼虽说是家是小世界,但左邻右舍的也算公众场合,她们却旁若无人,大呼小叫,痛也叫乐也喊,看似洒脱,实则素质低下,把对门无法入睡的老教师夫妻整得彻夜吟诗作句,实在担不住了,在我回来的那天夜半三点,老太太披了睡衣来按门铃。说你们小点声行不?这都第四天了!是我起来开的门,连说了无数声的对不起!二妮没起来只是扭了腰肢喊知道了!

苏子清楚,婆媳关系的好坏,一般在于儿子的社会地位、社会关系和家庭协调能力,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指作为男人,首先得把家里的事打理好了,才有资格参与社会,治理国家,梳理天下。除非婆媳中有一位特别乖张的。于是,苏子感觉自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整个里外不是人。

你要说二妮待我好,那还真没的说!疼起自己来有时候像疼儿子一样,说无微不至一点都不夸张。但就是到了外边,尤其是人际交往和相处间不通人情。这让苏子感觉特别丢脸。

苏子说,我原以为漂亮的女人什么都好——(低低地)可我错了!

我们家在村里最穷,娃多,吃了上顿没下顿,弟妹们经常饿得嗷嗷叫。我父亲除了比别人勤快伺候责任田,就是和我母亲特别勤快地大呼小叫干那事,对同睡在一个炕上的我们兄妹并不避讳,此外再无任何手艺。所以我家的日子过得不能提。村里人大多看不起。我就有一种理想,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娶一个漂亮的老婆。除了现在这份工作,没有晋升当领导的机会,另外两件事我都做到了,三件事可以说我完成了三分之二点五,我应该知足了。

我承认和二妮结婚,让我们全家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没了生活的窘迫和拮据,引得满村人艳羡,我自己也以为我这一生或许就这样终老了结。恍惚里我看到老年的自己,也为自己不能为国家多出点力心有不甘。

但是二妮,你说她怎么就成了我生活满腹惆怅的根源?!刚开始,尤其是刚结婚的时候,我除了对没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有点遗憾,别的我感觉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之一。是二妮打碎了我的这种幻觉。我们的第一次争吵是新婚后的第一个正月,我正为她没能陪我在老家过年却在家胡吃海喝、通宵达旦地玩麻将有气,她要我陪她去超市买东西。在超市门前,一个脏兮兮的七八岁小孩,伸手向二妮乞讨,二妮说声去去去,大正月的。没曾想到,那孩子见二妮不给钱,便快速地伸出手来在二妮的白色外套上抹了一把,留下黑乎乎的一溜痕迹,跑啦!二妮很光火,可又找不到娃,气得不行,转身来到放在路边的垃圾桶前,脱下外套扔了进去。然后上了车。我赶快从垃圾桶中拿出外套来上车,二妮让我扔了,说晦气!我说洗洗还可以穿的。二妮说要穿你穿,我反正不穿。她连珠炮般跟我吵,吵着吵着自己倒哭了。我可真没说什么。我只说你要真不穿,我就洗洗。我妹和你身形差不多,一定合适。再说那娃你给个三块两块也就没事了,咱又不是给不起。二妮说,那娃上次我给了二十元,这次没给不跟着你么!我只好说是我不是,是我不是。开了车回家。你想想,女人在外边受了气,不给自己的男人撒给谁?撒给别的男人说不定我的醋意泛起。再说二妮的衣服哪件不是千二八百?哪是咱百姓家几十元的东西?!后来我妹见人的场面穿了,好几个人夸洋气,平时她还舍不得,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柜里。真是高档的东西。二妮不懂得省钱。前年夏天我们去香港,逛迪斯尼乐园,看米奇巡游,转海洋公园,上紫金广场,遛维多利亚湖畔,但更多的是上贵重的商场购物。进了金店,她是买了钻戒买手链,买了耳坠买项链,花钱像流水。我让她省省吧,她哪听我的话,只要服务员夸她漂亮,她就疯狂地掏钱刷卡。这让我心痛了好些天。临回,东西多得带不了,大包小箱托运了好几件。

是的,刚结婚的一段时间,我想改造她,培养她的读书兴趣,培养她的为人处事。我得承认,我失败了。我反倒发现我有可能被她改造了,因为我试图去适应她。我曾问自己,这就是夫妻吗?这是我俩至今不能和谐的根子。我明白,要想把婚姻继续下去,或者把对方改造过来,或者被对方改造过去。婚姻真是可怕!这就由不得我叹息,相知相赏的人相恋,有许多共同的东西,这是婚姻的基础,也是能持久的条件。可我和二妮有什么呢?是相需,相互的需要。她需要的不是有钱的花花公子,而是有学识的好夫婿;我需要的是她的美丽,她有钱可以依赖可以让我即刻脱贫可以赡养家人。思想到这里,我真还吃了一惊,我看清了自己灵魂深处的卑鄙……说到此苏子的脸色苍白而扭曲,我看到了一个勇于手持解剖刀解剖自己的勇士!

沉默了很久,苏子阴郁地说,我们对门住的那位年长的中学高级教师,他家的面积比自己少了一百多平米,属小户型,还是点式的,装修非常简陋。但人家暖房那天,来恭贺的文化人居多;而自己这面尽管南北通透、板式豪华,除结婚那几天热闹了一阵子,平日却清冷,来者品次不高。这让他很纠结。有天,对门养的小狗来他家门前嗅,二妮骂了人家滚,穷狗!对门的老太太出来说声对不起,然后望着二妮的华服一笑,笑得很高贵,笑得很鄙夷。我赶快出去拉二妮回来。关了门,我问她,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人家穷吗?人家的精神比咱富得多着呢!我和你结婚之前不也穷吗?你爸不也卖过豆腐吗?二妮一听火啦,说我说她了么,我说她了么?我说的是她家的狗。你为什么揭我爸卖过豆腐的疮疤?那天我们动了手,那是我们结婚后第一次打架。说实话,和二妮结婚这两年多,让我知道了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二妮是这样,我们的婚姻也是这样!我是娶了位风姿绰约、漂亮的富人女儿,一时风光罢。这是表象。我们的婚姻,中国的许多婚姻,真实往往堆砌在社会眼光与舆论的下面,一旦某天,表象揭去,真实曝光,设计了表象,隐埋了真实的社会眼光和舆论又会嘘声一片,在指责被蒙蔽被欺骗的同时,还会在真实的上面踩上一脚。

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你一定读过,我更愿意把它看作励志小说。高加林、孙少平虽然有他们自身的不足,但他们毕竟是普通人的奋斗;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我欣赏他出身草根为改变命运的努力,却鄙弃他不择手段吃软饭式的上爬。看看,我这是在班门弄斧吧!我现在时常想,现在我在城管办的工作是我想要的最理想的人生吗?这是我自己打拼出来的天下吗?他几近自语,如果你寻找的是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那结局可想而知。

你的意思是?——我问。

苏子微眯上眼睛静静地望着别处,问我,你信命吗?不信!我快人快语答复。我原来也不信。他既像说给我,又像说给自己,可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无所事事,却生长在好家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总能在单位工作;而有人倾其一生打拼,赶着入坟还在艰难中。我回答不了。忽然感觉他的眼前是困惑的云翳,我的眼前是迷惘的朦胧。

下篇

通过千子的全面详尽介绍,经过和苏子的多次相谈接触,渐渐苏子在我心目中有了一个完整的模样,尤其是在相处中渐渐地熟悉。我看到一个真实的苏子——

后来拜访过几次,也两次去他阔绰的家,但总能感觉出一种别扭。一次苏子来学校给小舅子(内弟)送衣食,去了我的办公室,下午我们到茶秀喝了上好的普洱,谈了许多闲话。还有次到城管办采访,是城管人员与小贩发生了争执。市报让我去,苏子和鹏哥接待的我。到苏子办公室,看到他桌上放着考公务员的《申论》《行政能力测试》复习资料,我问怎么?还不死心!他沉吟片刻说,现在基本不动了,心乱,看不进去。但我的内心对他增添了敬意。那天我没有接受他们的安排就餐,避免采访带来的麻烦。眼下是记者不是记者靠记者行当吃饭的人大有人在,给人造成这是一块失控不被监督的领域!我其实也不过是个特约,没有正经八百。苏子和鹏哥说他们理解。

我和苏子的交往继续。最主要的是我和千子参加了苏子儿子的满月宴席。预料中的气派豪华,茅台酒、中华烟,二十桌,说是至亲友朋,但也有县上有头有脸的人。让我几天回不过神,反正不管是父寿母生,那样的宴席咱办不起。精神上咱不一定比苏子富有,但物质上却好大的距离。不过有点咱比苏子强,咱没有过外遇。这么说,我有点像阿Q的弟弟。

有次乘二妮不在家,我半真半假地问他,和舞厅的徐娘是怎么回事啊?他紧张地环顾一周,不好意思地问我,连这你都知道了?我点点头。他说,也难怪,麟谷巴掌大个县城,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家喻户晓也不奇怪。这事就不往书里写了吧?要写可别真名实姓啊。他讲,他和二妮结婚后,岳父给办公室又配了个副主任,是个特别能干的娃。他的主业就成了和国资委、安监、煤炭、矿管、工商、税务、财政所,当然还有公安,只要和煤矿能沾得上边的部门的关系协调。说实了也就是吃吃喝喝,外带歌厅、足浴、打牌,看似风光,实际是身体的透支换取煤矿的正常生产。人际就是社会,为什么有人要说关系也是生产力?!因为它有道理,而且是硬道理。岳父也许看中了我的会来事儿,不时地倍加赞赏。这可宠坏了我。上上下下让我打理得那才叫个顺啊!可社会是个大染缸,要想冰清玉洁,守身如玉谈何容易?!加上二妮不回老家不生娃,我其实当时心里凝着一团疙瘩。你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原来我以为自己非常圣洁,可是轻易上了那娘们的钩。是一次招待完人进舞厅要小姐,醉眼昏花,见列一排,五花八门,奇装异服。T型台上的模特咱没见过,但舞厅里小姐们的款式多着呢。总体是裸露多。幽暗的灯光下,粉状无限,醉眼蒙眬里一时半刻你还真判断不出哪个年轻哪个漂亮。这时一半老徐娘主动上来说,挑我罢,我能让男人知道男人的乐趣。是的,吃青春饭的行里,年龄大点的你不主动,比拼起来哪有你的份?!那天我醉了,一挥手让别的年轻小姐滚了出去。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出乎意料,让我从未有过的愉悦。事毕了,半老的徐娘对我说,干什么职业都有技巧,一方面是能力,一方面是敬业。她是离了婚的,带着一个娃。过去的老公没本事,拿不回来钱。她想享福又没法。这让我老想,是男人就得打拼哪……临了我多给了她二百元钱。从此,寂寞的时候,我更愿意和她待在一起。因为在家和二妮,噢,就是和我老婆干那事就像例行公事,准确地讲就像奸尸。我时常想,女人在生活里,日常的关爱体贴,性的和谐愉悦都包含在内,如果不能给自己的男人留下什么念想,其实你这婚姻已经失败啦。当然,男人也一样。婚姻本身就是双方的事儿。

我问他,这么说这婆娘真有手段,让你娶她你愿意?苏子说当时他觉着自己要崩溃了。那婆娘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苦痛,的确他曾有过娶她的想法。现在呢?我问。苏子嘿嘿一笑,说都过去了,有一年多了罢。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愿她过得不差!嗨,婚姻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就看你怎么把握它。我笑说,我听得可没这么轻松,好像说你当时魂破胆丧,惟恐刘矿长一脚把你踹了。是啊是啊,为这我妈哭了好几天,猛不愣扇了我个大耳光,喊了声你想回家种地呀?然后有段日子都不理我。为这事儿千哥可没少出力。我岳父是开明,但没有千哥,也许如今我真的干了别的什么?!说到这里,苏子说,想喝酒吗?他手机约了千子。那晚我们又说了许多话。

时间不长吧,千子给我打电话,说苏子把城管办的工作辞了,回了圪堵煤矿当副矿长啦。我问为什么?!千子说我也正想这么问他。我们去了苏子的办公室,连问了几个为什么?其中就有这不是你所梦寐以求的入公门吗?苏子愣怔了片刻,说什么办公室副主任,也就是个小股长么,乡镇级以下,搁过去达不到从九品,算什么呀!正十品吗?我们说嫌官小啦?!他答哪跟哪呀,他后来才明白自己公务员没当上,在那儿既非参公又没有编制,充其量算个合同工吧,还有整天干不完的事儿。最让他适应不了的是单位里的卑躬屈膝、谨小慎微、繁文缛节,那不是他曾经的希冀。该着我和千子惊讶之外的无话。许久了,我俩劝他,也好,虽说在矿上干没什么社会地位,毕竟是一份工作、事业。主要是开心自在么。但是,我和千子又错了。没两天,千子打我手机,说出大事了,刘汉让我们过去。我问什么事儿,千子说他也不太清楚,好像还是为苏子和二妮。

到了刘汉的家,苏子的母亲和二妮的娘都在场。气氛沉闷凝聚。千子问怎么回事儿?刘汉激动地颤抖着手指,指指苏子游移片刻,转向二妮有气无力地说让她说吧。二妮不提事体,反倒喊声,爸,人家有压力嘛——苏子的母亲失去了昔日在刘家的低声下气,爆发出一句,呸,真不要脸!刘汉气急败坏地说,亲家,你歇歇让我说两句好么,然后冲着二妮,压力?什么压力!你们这茬娃能有什么压力?!基本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这么好的日月能有什么压力?!从小到大你想过好好学习找工作吗?你想过自个努力养活自个吗?

二妮不服气,竟说出他(指苏子)为什么就可以,我为什么不能的话!刘汉真正地失控了,要起身去打二妮,我和千子赶快拉住了。只听刘汉嘴里喊着,不要脸的东西,你嚷什么嚷,嚷什么嚷?!你自个儿没文化没本事没贡献,整天胡吃海喝的。人家正经八百的文化人反倒没钱过日子。这不孩子要上学,要买房,哪个事不花钱的。咋的,今个儿刘汉的话云山雾罩,词不达意,鼓点总是敲在梆子上——边鼓哇!谁知道是气糊涂了还是有意。那就听他们争,然后再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当时我这么想来着。

吵来吵去,我和千子总算明白了,二妮在外和继承了因车肇事逝去煤老板光禄家业的老婆混,学她们有钱的不甘寂寞——养嫩蛋(小白脸)。苏子要离婚!我和千子对视一眼,傻了。想想也是,和寡居了的富婆搅和,能学好?

接下来就是分割财产。刘汉窝在沙发里,一副失败者的模样一言不发。苏子在这时候要主动一些,说,叔,我来的时候,除了自己就是一身烂衣服,如果你同意,除了孩子和那六十万元存款,我什么都不要,汽车、股权,包括西安那套房产。刘汉这时发了言,说小子,算你有良心!你会不会算账?矿上1%的股权,少说一年也是几十万;西安那套单元说少了也值个百八十万,看来你小子不光要和二妮离婚,也不打算在矿上干了?苏子点头肯定。刘汉沮丧地再次跌落沙发,带点谦卑地说,罢罢罢,我知道二妮配不上你,可我欣赏你,所以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不到万不得已别离开圪堵好吗?你要嫌副矿长还小,我把这矿长的位子给你,产权归我,经营属你。年薪百万!行吗?看着苏子不语,刘汉恳求地,听到了吗?小祖宗!然后又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二妮伤着了你,可你要明白离开圪堵就是离开大几十万元的年薪。望着苏子铁了心地摇头,刘汉几近绝望地说,苏子,你是聪明人,你实在不愿意我不强求,但请你把孩子留下,还有你不要的二妮。我这里条件优裕,孩子会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别的你都拿走吧!你值!苏子的母亲再次发威,不行,孩子是我们苏家的血脉,说什么也得我们养着,你要不同意我们打官司上法院。苏子理智地向母亲摆摆手,脸色惨白地说,叔,你对我好,我知道。所以我才暗暗地发誓,这一辈子到老都要孝敬你。你放心,不管我到哪儿,你都可以把我当作在外的儿子。我会在适当的时间来看你。至于孩子,叔,我母亲或许会培养出第二个像我一样上进的人,让你培养如果再成一个二妮呢?!刘汉一脸关公,憋了大半天说,小子,你这话老子听着气憋。是你这个理儿,你又对了,总是你对!这样吧,今后只要没大的变化,每月我给外孙五千元生活费。看着苏子作难,刘汉火了。怎么,养归你养,我尽外爷的义务和权利你也想剥夺?要知道,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我的外孙!苏子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觉着给你添麻烦!你真要有这番心意,你放心,这钱我会给孩子存着,他会有个好的未来。

刘汉这才舒了口气。然后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接下来说你——

我?——苏子不解。苏子的娘赶快站在儿子的前面护着说,我儿受过你的帮衬,我们感谢,可你不能对他动邪念!

嗨,你这亲家总是添乱。我是说,他冲苏子,今后见我别叔长叔短,还得叫爸!外甥打灯笼照旧,你这个干儿我认定了!苏子点了头。刘汉这才挥挥手算是同意了让苏子把孩子带走。二妮和二妮的母亲号啕痛哭。苏子这才说,叔,噢,爸,你是我遇过的最好最明事理的人,我心里敬你!我不要房产和股权,因为那都是你多年的心血。刘汉虚弱地投桃掷李回应: 你是我最看得起的晚辈。放心,不管你将来跑官上进,我都会像对待儿子那样资助你。此时,猛听得二妮“哇”地一声大喊,昏厥。我和千子愣怔着站了半天,这时才有了用武之地,喊声呆什么呆啊,抬了二妮叫司机送医院。

入夜,苏子来电话,告诉我和千子,二妮没事儿,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静养两天就好。第四天下午,苏子约我和千子,到小酒馆。酒间沉闷,苏子说咱来一段。不等我俩点头,他就讲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乡文书打电话通知,县上要开“三干”(县乡队)会,那时哪有什么车?一个村一部电话都安在村支书或队长家里。支书问需要不需要带什么东西?比如工作汇报?乡文书说那当然,你得准备准备。支书问,自己一个没文化的大老粗,村里的工作都装在脑子里,汇报起来没什么磕磕绊绊。只是不知还需要不需要带别的东西?乡文书说,这还用说,把日用品带上!报到时村支书去了,那时没什么交通工具,有一辆吉普车还在县里,是县革委会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县委书记或县长)下乡调研时偶尔用的,其他的副主任一律骑自行车。村支书和老婆坐了队里的手扶拖拉机进城。会上安排食宿,工作人员问村支书,你怎么带了老婆?!村支书回答这不能怪我,是乡文书让带的!段子有点黄,也很搞笑。可我和千子感觉苏子讲得一点都不幽默,反倒是沉甸甸的心担忧着苏子的前途命运。我俩没笑出来。千子通常是个没脾性的人,这会儿按捺不住了,拍着桌子直问苏子,这好笑吗?同时眼眶中噙不住的泪花落了下来。苏子见改变不了气氛,这才说离婚的手续已办结,财产分割随了他的心愿。但刘汉说什么也不行,硬是往他的卡上打了一百万,说离开矿上后做点小本生意。说得唏溜涕泗。我和千子在慨叹刘汉的同时也湿了眼帘。苏子说他之所以没要西安的单元,是因为二妮和嫩蛋在那地方野合了一段时间,他感到恶心;他之所以不要汽车,不要物质的东西只要了那六十万存款,是因为害怕物质的东西会影响他今后的事业打拼和创业。我们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说其实一年前他就有了自己创业的想法,所以他供养弟妹上学之外多攒了钱,也对麟谷的产业进行了调查。他无数次地思谋这块能源之地最缺什么?什么可以赚钱?他考察过了,麟谷不缺少超市、茶秀、酒店、舞厅、洗浴场所,麟谷缺少的是让人们放心的安全食品和绿色蔬菜,所以他打算开麟谷县史上第一家产销一条龙的蔬菜公司。买一辆皮卡,组建一个上好的团队,包括他在农技中心工作的同学,包括那位曾经想和他连襟至今没有就业的同学,当然智囊团里还包括千子和我。如果效益不错,他会逐步种植一些经济作物。农村的青壮力基本都出去打工了,靠老弱病残整那点承包地,有无皆可,是一种传统的留根,没什么经济效益。所以转租过来便宜。以他们村苏家滩为例,百分之九十九的年轻人都出去了,闲置了不少荒地。这些地距黄河又不远,购两台抽水机就够了,修一个蓄水池旱不着。他只需添置一些组建大篷的原材料。付给承包者比种地收益多的费用,他们会满意。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这一百多万够不够。

千子说,如果不够可申请创业小额贷款。苏子问能贷多少?千子说,差不多二三十万吧,下去他认真地咨询咨询。苏子美美地喝了一杯,说那就好!

我俩表达了我们的道贺!

苏子说,今天,他已在县城的菜市场租了间房作为办公场所。以他这几年打拼的人脉关系,他会做好的……苏子醉眼蒙眬地说,你们也许都读过《三十六计》,那是军事专著,说打仗的事儿。我这几年经历的是三十七计,说生活,其实和打仗没什么两样。最重——“要”字还没出口,人已趔趄,额头触进桌上的残羹冷炙中。

什么意思?我和千子面面相觑,我赶紧问苏子。他没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 三十七计!接着就是轻微地发鼾。

苏子又一次醉了。在我和千子看来,只是这次醉和以往不同,过去是迷惘,这次是欣喜——而且我俩都在他的团队里。

我俩猜啊,三十六计里的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欲擒故纵、走为上等当然不去考虑。之外的又是什么?活计不是吧,算计、累计、阴谋诡计也不可能吧?那该是什么计?微醉的状态中我俩费神地猜啊猜啊。对对,生计!苏子说的三十七计就是他就业创业的生存之计吧!我俩为猜着了苏子的谜语沾沾自喜,我们更高兴的是苏子有了自己的事业,那看似近在咫尺,干起来却艰辛与欢乐兼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