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袭青衣被潭水浸成了墨色,她的发髻在水中完全散开来,簪在髻上的白玉簪也顺着她滔天的怨念一同沉入了潭底。

眼前依稀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几丝冰冷的空气冲进她的鼻腔。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愿意与我相识吗?”

净潭神女将自己的声音拟作俞怀瑾的,当这个熟悉的嗓音再一次流入柳如娇耳中时,她手臂上浑浊着毒素的青筋瞬间暴起了。

片刻后,她又像是看惯般,面无表情地将握紧拳头放下。

“不愿意。”

“即便是一样的结局,我也不愿意和再你相识。”

她的语气极为坚决,不留一丝眷恋,原本储存着心玉石的胸口闪着黑光。

“娇娇儿,即使我愿意用命去换你再生,你也不愿意原谅我吗?”

——“可笑。”

“即便是你献上一切,我也不会谅你分毫。”

“杀了我的家人,毁了我的一切,还要我留在这世上遭罪吗?”

“你不配叫我这个名字,仙君的命固然珍重,所以还是留着祸害别人吧。”

“让我忘了你,就当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神女不再言语,默默将俞怀瑾交易给她的仙力一点点注入柳如娇体内。

“既然你对他只有怨恨,那就忘了他吧,别再伤害彼此了……”

净潭神女用潭水洗净柳如娇的身躯,太仪清的病蛊和离青烟的火种都被留在净月潭中化作灵子。

白色的锦鲤如同白练一般滑过柳如娇的身躯,神女悄悄抹去了俞怀瑾留给她的所有记忆。

沼地的初遇,南市的种种,可笑的生辰,客栈的相救,彻夜的照顾,精致的食盒……

都让她忘了吧。

这一次,让她最爱自己。

再次苏醒之时,人世间已过去了半年。

天降破晓,她的身材已经消瘦,着一身白色素衣,两鬓的青丝被规整地向后绾着,面无表情地望着深不见底的净月潭水。

她已经忘记了与俞怀瑾的种种。

可神女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柳如娇忘记的仅是他们之间短短几十年的过往。

木行仙尊俞怀瑾。

她没有忘,也还不能忘。

因为她恨他。

她对太仪清、俞怀瑾的怨恨都太深。当初储存心玉石在胸口破碎后留下了一条裂缝,白练锦鲤虽然洗去了她记忆中的俞怀瑾,却没有察觉到她藏在这条裂缝里的怨恨。

她根本没有忘了他,甚至忘了过往,恨得更深。若非要提及爱一类的字眼,她也只是依稀能联想起一些欲望之类的,似乎从未动过真心。

因为记忆缺失,除了那些杂乱的怨恨与欲望之外,她也只记得俞怀瑾冷脸将自己送来净月潭。

她也不明其目的,也不知道他为自己献祭了将近一半的仙力,只是以为俞怀瑾是只是为了反复折磨自己才再让自己活一次。

她在净月潭里吸收了不少俞怀瑾献祭给神女的仙力,神女开通了她的全部灵脉为她复活,胡姬先前继承给她的那些妖力找到了去处。可即便如此,她的力量还不足以与有千年修为的木行仙尊匹敌。

苍白的唇瓣被牙齿咬出血来,鲜红的血如同胭脂一般晕染了她的嘴唇。

她现在想要做的,只有复仇。

她要将那些人捅在自己身上的刀子一一捅回去,让他们千倍万倍地品尝自己经历过的痛苦。

离青烟、木槿、俞怀瑾和太仪清。

她会一一报复。

用不同的手段,让他们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可惜现在的她过于孱弱,所以她提前做好了决定:

——前往仙都,以蛇父长女的身份接权蛇王殿。

半年前,五仙客栈内。

白晟归来时,白皙的脖子上还留着与其缠绵留下的红印,他故作疲惫,将白发散下,遮挡住这些羞耻的痕迹。

可迎接他的却是满地狼藉的客栈。

灰晏已经醒来,只是受了太仪清的法术还不得动弹,滚着浑身的灰尘,狼狈地躺在地上。

佛像碎裂了,桌椅几乎全都被打翻,原本就失去了主心骨的家此刻让他没有一丁点儿归属感,只能感受到冰冷与无奈。

白晟不语,只是俯身将身材比他高大些的灰晏一把扛在肩上,进了他的寝房。

“还能说话吗?”

灰晏点点头,脸上覆盖着一层阴翳。

“柳如娇也死了?还是被水行仙君他们带走了?”

“不会死……”

“她被木行仙君带走了,不会死的。”

“回不来的话,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白晟面无表情地叙说着,另一边又给灰晏喂了几口温热的水,检查着他全身的伤势。虽然都是重伤,但好在没有一处伤到要害。他的内脏险些就被压碎,太仪清还是抱着想要折磨他们的心态来的。

白晟似乎有些麻木,只是机械地照顾着灰晏,相比起眼前这个冲劲十足、爱恨分明的少年郎,他的痛苦比他深更多。

他是仙都白仙白蕊姬的长子,白蕊姬是胡姬舅舅温玉堂的世交,可她却不像温玉堂那般放纵孩子,白晟从小就被娘教育要谨言慎行,要清高,骨子里要有傲气,宁死也不要向任何人低头。

他人放纸鸢的快活年纪,他在念书,在学棋,在望着窗外的欢快,即便不愿意,他总是表现的比同龄人更沉着冷静。

人妖之战爆发后,他亲眼望着娘死在仙人的刀下,那个从小就教育自己要宁死不屈的娘此刻已经无力再挺直腰杆。

他远远地亲眼望着雨水冲刷着亲娘的尸体,再亲眼望着凡人的车辙碾过娘的身子,刮花她的脸,把她的衣裳与肉体都踩进低贱的土里。

而他却只能被娘亲的手下死死禁锢在怀里,用海棠香囊遮掩着妖气,以最可耻的方式被送上前往白玉京的船。

百岁都未到的年纪,他成了遗孤,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筹划着,到底让那些仙人怎么死,才能解自己的心头恨。

那个庇护大家的大当家死了,最喜欢自己的黄大哥死了,爱熬鸡汤的柳姨、喜欢对自己笑的开朗柳姐姐,在他眼里全都死了,都和娘一样,死在仙人手里了。

比起单纯的灰晏,他不相信任何仙人。他宁可相信离青烟这样的凡夫俗子,把自己的命都给她,也不愿信俞怀瑾分毫。

眼泪,他流不出来的。

他的泪是心中的恨,是想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态杀死所有仙人的恨。

从小就被压抑着,又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朋友,换做别人早就疯了。可他不一样,他越是遭到打击苛责就越是冷静,他一个人重新收拾起客栈。

碎裂的佛像被他丢弃,战斗时留下的狼藉也被收拾干净,灰晏在他的照顾下身体一日日地恢复着,一切都在慢慢步入寂寞的正轨。

他对柳如娇的生死并不抱希望,与其听到他成为俞怀瑾这个仙人的附庸,他更希望她死了。

他不像灰晏一样,天天盼着柳如娇回来,唯一的娱乐方式也就是拿着离青烟给的琉璃玉佩打量,或者趁着灰晏休息跑去一趟梅花殿同离教主私下欢快几个时辰,再带着一身牙印和红痕回来。

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皮相好看得要紧,所以经常用这幅皮囊来引诱离教主给自己一些好处和情报,包括但不限于梅花教的禁术、五行仙君的情报和柳如娇的下落等。

烈日当空之时,她真的回来了。

她的面庞没有改变,柳叶眉,桃花眼还有翘挺的鼻子,但她的一袭白衣让灰晏感到陌生,让白晟感到些许厌恶,也许是因为她的神态更像是愠怒时的太仪清。

“灰晏,白晟,我们去仙都。”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