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那张凝聚了九年心血的成绩单,分数像冰冷的秤砣坠在心头——只差两分。父亲离家时的声音,沉甸甸地压了过来:“考上了,砸锅卖铁也供你。考不上…复读就别指望了,认命,去学医罢。”那双布满沟壑的手紧紧攥着我,浑浊眼底刻着沉甸甸的期盼。我重重点头。家里兄弟五个,下面三个弟弟还张着嘴等着读书,七十年代末的光景,父母的脊梁早就被生活的担子压弯了。复读是奢望,路,只剩下一条:跟着亲戚学医。心底那点不甘,渐渐被另一种笃定覆盖——悬壶济世,以医渡人,用这双手,为这片土地上饱受病痛之苦的父老乡亲撑起一方安稳。前路,似乎不再混沌。
漫长的暑假,一边等着父亲联络中医师傅的消息,一边跟着下地,挣那微薄的工分贴补家用。
那天,父亲领回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这是你奶奶娘家的侄子,叫表叔。”父亲介绍道,“往后,他就是你师傅,你学医路上的引路人。”表叔来自中医世家,门下徒弟不少。我,将成为其中之一,心底却暗暗较劲,认定自己必是那最拔尖的一个。简单的拜师礼后,在父亲默许的目光里,我跟着师傅离开了家。
在师傅家的半个月,上午下午是地里的农活,汗珠子摔八瓣。只有午歇和晚饭后,昏黄的油灯下,师傅才给徒弟们开讲《中医基础理论》,把《脉诀》、《十二经络歌》、《汤头歌诀》塞到我们手里,要求滚瓜烂熟。知识像甘霖,浸润着白日的疲惫。然而家中劳力告急,父亲亲自来接我回去。
归家后,那份对岐黄之术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并未熄灭,只能在繁重的农活间隙“偷”时间。每个夜晚,当我在油灯下摊开书本,奶奶催促的声音总如影随形:“省着点!统共就这点煤油,你一人用了大半!”灯芯跳跃的火苗映着她忧心的皱纹,也灼烤着我的坚持。终于,在又一次催促后,我向父亲开了口:“爹,我想去给村里守煤矿,能挣工分。”一家人盘算着生计,煤油的开销,还有那多一份的工分,点了头。
翌日,父亲领着我去了村委会。煤矿看护工的交接手续简单:白天给矿工记账、给买煤的乡亲过秤收钱,晚上则独自守在矿山,提防有人偷煤。这安排正中下怀——照明用的煤油村里管够,四下无人,正好容我埋头钻研医书。办完手续,父亲将我送到矿上,新的生活便开始了。
我到时已是下午。矿工们陆续收工,喧嚣散尽,只剩煤山沉默地堆积。买煤的人也已稀少。和前任简单交接,囫囵吃过晚饭,偌大的矿场便只剩下我一个。煤油灯的火苗在寂静中跳跃,映亮了摊开的《十二经络歌》。清冷的空气里,我低声诵念起来:
“手之三阴心肺命,从脏走手经络定...
手太阴肺经之滙,从胸上循行臑内...
...足太阳膀胱头上先,两目内皆行额巅...
诸阳外行诸阴内,四肢腹背皆一類...”
拗口的歌诀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煤堆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或夜鸟的啼鸣。微弱的灯火驱不散周遭的黑暗,却固执地照亮了书页上古老的文字,也点燃了我胸腔里那份近乎孤勇的执着。在这远离人烟的矿山深处,在煤尘与黑暗的包围中,那些关于人体气血运行的玄妙路径,正一字一句,刻进我的骨血。
煤井深处积攒的三个月时光,每一寸都浸透着油灯下那三册书卷的墨味。《十二经络歌》的路径,《脉诀》的玄机,《汤头歌诀》的配伍——它们终于像刻进骨血般烙在了我脑中。煤灰浸染的纸上,也写满了我啃噬不动的硬骨头,只待一股脑捧到师傅面前。
村上终于寻到替我下井的人。卸下那身沉重的窑衣,如同卸下一段蒙昧的岁月。我回了趟家,翻出窖藏的玉米与黄豆,粗粝的颗粒沉甸甸塞满了行囊。山路蜿蜒,是我独自一人的朝圣路,背负着整个沉甸甸的期待。三个多时辰的跋涉,日头西斜时,师傅那座被竹林环抱的院落终于撞入眼帘。
推开那扇熟悉的柴扉,我几乎没顾得上喘匀气,更没放下肩头沉重的粮袋。院角,师傅正弯腰侍弄着几畦药苗,背影在斜阳里静默如山。他闻声略略直起身,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只“嗯”了一声,便顺手将一把沾着湿泥的锄头递向我。我立刻接过,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香扑面而来,锄头挥下,翻起深褐色的新土,汗水很快浸透单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渗入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