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求助

俞志铭再次出现,是在一个深夜。

春寒料峭,暗黑深宵,卫楚恒少爷和他那一众朋友刚刚又度过了一个华丽的不眠之夜。他们来到舞池里以那台上那当红歌星的美妙歌声为伴奏翩翩起舞,然后又回到座头以这震耳的乐声和别人的舞姿做背景频频举杯,直至夜深,直到散场。

夜深了,场散了,卫少爷也软了——不但腿软,他现在整个人连同指甲盖儿,好像都是软的。他软绵绵地趴在两位美人的肩头,拖沓着出了百乐门大门。

美人,汗是香汗,肩叫香肩,醇酒美人,这样的日子,神仙也不换。

“小卫这又是喝多啦?”有人在说话,哦对的,这是罗少爷。

“也是不多的啦,一点点白兰地而已。”回答的,是个新来的,刚才也介绍了名字,但他没记住。他开初其实是记得的,到后来,她一个劲找他喝酒,渐渐地,就记不得了。

女人就这样,不喝则已,一喝惊人。

差点阴沟翻船,万幸悬崖勒马。卫少爷残存的理智,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车到了。”又有人在说话。听声音,大约是门童。

“霞飞路,卫公馆。”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天不早,该回家了——也必须回家了,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日再战。当然明天——再不能轻敌了。

不但不能轻敌,还得东声击西、瞒天过海、远交近攻……一辆雪铁龙车,果然停在阶前。

两位美人一面笑着一面合力把他塞进汽车,但才塞到一半,就塞不动了——卫少爷卡在了车门上。他前半截在车子里面,后半截在车子外面。

或者说,他脑袋和身子上了车,腿和屁股却还落在外面。

这是因为卫少爷在用力——他用力撑住了。他双手撑在车子后座,顶着后面的力量,同时脖子前伸,眼睛发直,好像中了定身法。

当然两个正使着劲儿的美人是看不见这情形的,她们只能加倍用力把卫少爷往车子里面推;只有那开车的司机,这时从驾驶座扭过了头来,清晰看见了这幅怪异图景。

司机顿时一怔,接着眉头一紧。

司机的紧张不是没有道理。这客人人还没上车,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酒气就扑面而来,再看这副模样,看来的确是喝得烂醉了。这呆会儿要是开起车来,颠簸着再着点儿风,他吐在车里……

司机正寻思如何把这醉鬼弄下去,却不料这醉鬼就已经冲他一笑,手掌一撑,自己退了出去。

并且退出去之前,他还记得留下一张钞票。

司机又改作了一脸惊讶。接着又是烧了高香似的庆幸,庆幸自己运气真好。

外面不但冷,还有点起风。现在百乐门的欢声已经全在脑后了,卫楚恒打发走出租汽车,也婉拒了朋友的相送,独自走了出来。

这条路叫做愚园路,沪上知名大街,繁华而热闹,不过到这时辰也安静了。走出百乐门范围,四周渐渐暗黑,热闹也一点点消失,到最后,他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凌乱地响在这午夜街头。

不过前面那条人影——那条他刚才透过车子玻璃窗看到的人影,随着行人渐少,倒是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他继续朝前走,既没停步,也没回头。

直到走出整条长街,直到万籁俱静,空无一人。

“果然是你。”

到最后,人影终于停下。卫楚恒赶紧加快脚步,几下子追上去。

果然是他,的确是他。

确认自己没认错人,卫楚恒一下子笑了。

“果真是你小子!你小子这许久都上哪里去了,这么久了,一个头也不冒!……”

他一个跳步,就跳到了俞志铭跟前。

“你小子不冒头也算了,怎地连封信连个电话也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还拿我当朋友不!……”跳过去同时,一个拳头,直击出去。同时一股酒气,也跟着喷了过去。“你要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你不打招呼也算了,但至少该早些来呀!你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百乐门都散场啦!……”

但是俞志铭还是站在那里。

“总之我不管,你得给我赔不是,多多地赔,大大地赔……也不要明天,就现在,现在就赔——咱们这就去四马路,那边有馆子,酒好人也好,顶多给个三五块,老板就能亲自陪你到天亮。”卫少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安排好了接下来的活动。“老规矩,不醉不归——”

但是俞志铭仍然站在那里,静静站着,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你知道这两年上海有多么繁荣吗,“或许确实喝多了些,卫楚恒欣喜之余,全没留心到俞志铭的面色,“你知道最近又来了多少大老板吗,现在都不讲北方南方了,而是讲欧洲美洲啦。尤其这法租界,又多了好多新场子,里面又有好些新奇玩艺儿,莫说玩,只怕你听也没听过……”而且他越说越开心,开心得好像就要飞上天去。

他又回到了从前。

那些年,他俩时常这样子,喝得左摇右晃,走在大街,放声高歌。

俞志铭唱歌水平不错,他则有些五音不全,两种不同声音交织,三条街外都听得见。

说干就干,卫楚恒说话同时,一把拉住俞志铭。

又一扬头,就要唱起来。

“我们——又有人被捕了。”但是俞志铭仍然站在那里,没动,也没唱。

“你说什么?”卫楚恒一个机凌,一支时下最流行的歌儿,顿时被噎在喉里。

俞志铭没有重复,他相信自己说得很清楚,对方也一定听得很清楚。

“怎么会这样?”卫楚恒瞪圆了眼睛,满心欢喜,瞬间变成错愕。

“你们不是……去年底你们不是就已经谈好了么?报纸上不都在说,你们和谈了,从此后不再打仗了?怎么会这样?”他是真的吃惊,吃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偏偏——就这样了。”俞志铭还是站在那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长街放歌的兴致,更没有一醉方休的心思,他低低地垂着头,声音也很低,好像从脚下的地底发出来。

“那——”

“那又只好麻烦你去跑一趟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喜悦已经全然消失,卫少爷噘起了嘴。

“如果你不去,那就只好我去了。”

俞志铭没有多说,只是轻轻抬头,瞧着他。

**

南京城,昔日六朝古都,如今天子脚下。

天空飘着小雨,这是初春时节常有的天气,冷得僵手。不过周一峰并不理会,他仍然按着固定的时辰,来到后花园。

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也是每日必修的功课,这个好习惯使他虽然年过半百,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健康的体魄,浑不像他那些同僚,年纪远没他大,就已经身材走形,百病缠身。

他今天要做的是一套太极八段锦。

即使听闻有人来访,他也还是一直坚持着把那八个动作不折不扣地全面圆满完成,这才放下身段,回过头来。

“你是说……”他从佣人手中接过一张厚实的干毛巾,拭去发丝上的冷雨。

“是的,老爷。”早就候着的门房毕恭毕敬回答。

“下回若是再有人登门,你要报上全名。”

到了他这个年纪,习武的目的已不再是与人斗勇,甚至不是强身健体,而是修身养性。所以虽然下人做了不大妥当的事,他依然眉头都不皱一下,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平静而温和。

之后他继续维持着这样的平和,来到客厅。

“老周你瞧,楚恒就是讲礼,我就说他在上海玩得那么开心,能想起这南京城里还有咱们两个老家伙就已经很好了,怎地还带了这么大一堆物事来,他却还进一步跟我耍嘴皮子,动听话儿又说了一大箩筐……”春节过后天气一直湿冷,前堂客厅的暖炉一直没有撤下去,而比暖炉还要热暖的是周夫人胡曼楠。她已经陪着客人坐了许久。

“我可是听明白了,曼姨这是在责备我呢。”卫楚恒顺着她的调侃,笑吟吟站起来,朝周一峰躬了躬身子,算是见礼。“那么我得了这话,只要得闲,就空着手来这翠华园打秋风,一句好听话不说,还挑肥拣瘦,那时候曼姨可不能说我不识礼数,去跟我老爹告状哦。”

“听听老周,卫家这老二真是愈加的不成话了,竟然编排起长辈来了。”胡曼楠的眼角,朝着周一峰,轻轻一闪。

“适才我已经吩咐厨房,多备两个菜,”接着她又伸头朝外边望了望,“或者老周你来陪楚恒坐坐,我去瞧瞧他们备得如何了。”

“好。”周一峰笑着点头,走过去。

同时胡曼楠起身离去。卫楚恒这才发现,整个客厅空荡荡地,除了他和周一峰,其他人全都已经消失不见。

他甚至没留心到胡曼楠是在什么时候示意佣人全体退下的。

周一峰在夫人坐过的位置坐了下来。

习武的好处虽然多,但毕竟一把年纪,这么大一套拳法打下来,还是有些疲累,感到口渴。胡曼楠预先替他沏下的茶水刚刚恰到好处,不冷不热。“你是说……”不过当他听到一个名字从卫楚恒嘴里吐出来,他端着碗“恰到好处”的手,刹那又悬在了半空。

“是的。”卫楚恒殷勤地陪着笑容,倾过去身子。

既然胡曼楠已经看出他此次南京之行并非世交关系之间的简单走动,那他也不好辜负曼姨的这片苦心,所以胡曼楠前脚离开,他后脚便抓紧时间,说出了俞志铭所托。

“你认得那赵云樵?”

短暂惊诧之后,周一峰跟着便回复了正常。他微微一笑,继续移动手臂,将茶送至唇边,浅啜一口。

“我当然不认得那姓赵的,我怎么会认得他呢。”卫楚恒笑得更加殷勤了,回头端过茶碗,算是相陪,同时也坐直了身子。“只不过是俞志铭来叫我跟您说,现在你们已经停战了,您不应该再抓他了。”

周府的茶,都是好茶,值得细品。卫楚恒细细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

“是俞志铭叫你来?”周一峰又是一笑。“那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原本是要来的,是我叫他不要来。”

“哦?”

“周叔叔您想啊……那赵云樵已经给周叔叔抓了,他要是来,您要抓他,我是帮您好呢,还是帮他好?”他也淡淡一笑。

“哼。”

“所以我这也是为着咱们的关系着想……”

“是么。”

“当然是的呀。周叔叔您瞧啊,你们两边那么你死我活地打了这么多年,又打出来个什么结果呢——两败俱伤,谁都没讨了好去。所以周叔叔,停战是对的,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停了战,从此之后不要再你抓我我打你,大家一团和气,好好过日子……”

“行了。”

周一峰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

哪怕刚才打了一大套拳法弄得又累又饿,哪怕国府采办刚从狮峰山专程送来的明前龙井品质一流,他也喝不下去。

他将茶碗朝桌上重重一顿,就站了起来,走去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