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卫小姐此番外出观战的行动，结局是战事的边儿都没瞧着，反倒领回了一对逃难的夫妻。
卫楚恒对此倒没多大意见，家人走了，也是冷清，两位客人算是平添了热闹，不是坏事。只有管厨房的王妈有些嘀咕。这突然打起仗来，事先没太多预备，家里存粮不多，又添了人口，不知能撑几日。听她抱怨，卫楚恒道：“也不定日日在家里吃，我们可以多下下馆子的。”王妈苦笑道：“二少爷下馆子是下惯了，我几个命贱，在外头吃不惯的。再说这战火连天的，就不说天天下馆子得要多少用度，那外面馆子怕也是撑不住几天的。”絮絮叨叨说着，走开去筹划晚餐的菜单。
王妈走开了，卫小姐坐了过来。“你刚才去哪儿啦？”她上下打量着二哥。
卫楚恒眨了眨眼：“你猜？”
卫楚楚也眨了眨眼：“现在开战了，难道你想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卫楚恒叹了口气：“你瞎想些什么。你以为我去投军了？”
卫楚楚扁嘴道：“现在是人家打上门来，你身为男子汉，难道不该去投军？”
卫楚恒苦笑道：“投什么军……跟你实说吧，我去找我妹夫了。”
“你妹夫？你唯一的妹妹我现在还待字闺中……坐在家里，你又哪来的妹夫？”卫楚楚瞪视着他。
“就是前些日子天天登门的小李呀。”卫楚恒又眨了眨眼。“虽然你不认他这个丈夫，但我认他是我妹夫。不过现在，我怕是真没妹夫了。”
“为什么？”这回轮到卫楚楚不明白了。
“这不打仗了么，小李说他是当兵的，要去参战打日本人，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只好取消求亲了。他叫我转告你，他不会再来烦你，并且对他之前的诸多打扰表示抱歉，请卫小姐原谅。”
“他……”卫楚楚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这下子好啦，他不会再来了，你也不用嫌弃他了，彼此缘尽，一切风吹云散了。”卫楚恒双手一拍，站起来潇洒走出去，留下卫楚楚愣在原地。
战事一直持续到晚上，直到晚间才听街面上传说，白天国军出动飞机炸了日本军舰，同时对据守上海的日军发起进攻。五年前日本人发动一二八战役，结果是《淞沪停战协定》签订，中国军队撤出上海，日本军队进驻上海。现在发起进攻，算是走出收回失地的第一步。
卫楚楚这时候真是很认同俞志铭所言，这个国民政府，对内排除异己，残酷杀伐，对外软弱无能，卖国求安，上海明明是自家国土，却不能驻军，反让人家四处横行，真是把中国人的面子和里子，一齐全给丢尽了。所以，此战是保家卫国的正义之战，这一战不能不打，不能不打赢，四万万中国人即使只剩下最后一人，也要与日寇死战到底。
所以她认为，国民政府这一回主动出击的决定是正确的，李和箴前去参战的决定也是正确的。由于这个决定，不管他是什么人，站到什么阵列，加入什么军队，她都应该去见他一面。
她希望可以敬他一杯壮行酒。
可是当她来到李和箴下榻的旅店，得到的却只有店老板的三字回音：他走了。
是的，李和箴已经离开，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书信，唯一通过卫楚恒传达的口信也只有两个字：抱歉。
卫楚楚站在旅馆门前的街头，看着那一街尘烟，惘然若失。
虽是小街，却也颇为喧闹，邻里行人相互拥挤，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慌乱与焦虑，但卫楚楚没有慌乱也没有焦虑，她只是有些失落。李和箴是真的走了，他不会再来了，这是大仗，非朝夕之功，敌强我弱，哪怕留在上海，也是万分危险，去前线冲锋陷阵，那是九死一生。
但是，如果人人都自求多福，无人去九死一生地冲锋陷阵，那么不但上海会沦陷，整个中国都会沦陷——沦陷的结果，就是亡国。幸好，这世间有卫楚恒之类置身事外只图安全者，也有如李和箴之类不顾九死一生的冲锋陷阵者。
卫楚楚迅速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卫楚楚大步走在马路上。战火纷飞，人人都在逃难，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转眼开战已经十天，这十天她天天上街，去过许多地方，走过无数街道，她希望能碰到李和箴，她必须要敬他一杯壮行酒。
夏日正午，烈日当空，卫楚楚走得又累又饿，正寻思要不要去找个小饭馆随便吃点，就看见一个熟人从前面经过。
亚兴纺织厂的范襄理在厂里供职多年，但与东家小姐一直不识，卫楚楚能认得他，只在于前些日子她小鬼当家，两人有了一点交道。但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屁股后面还拖着一队人马。
“这不是开战啦，商会组织支前嘛。”范襄理抹着额头的汗珠儿，以证实他大热天还在马路上奔忙的辛苦。
“支前？”卫楚楚这才发现，自己信步乱走，居然到了这里。前面就是杨树浦，国军正进攻日军的据点。
“是呀，支前。淞沪总商会组织各家厂子公司捐赠了许多物资，我奉命领头送去。”为抗战出力，范襄理话里还是有几分骄傲的。
“那你们这是去前线了？”
“是呀。”范襄理不住朝街那头望着。
“很好。我也要去。”卫小姐也朝那头望着。
范襄理吓了一跳，赶紧道：“那边打仗呢，小姐您去可不合适。”顿了一顿，又道：“您就是跟去，也瞧不见热闹的，我们进不去的。军队在新市街口设了栅栏，各路运输队也就在栅栏口子办交接，办好了我们就得走开的。”
“我可不是去瞧热闹，我是想出点力，哪怕就是推一下车，那也算数。”卫楚楚说着，真的跑到一辆车后推起来，范襄理想阻拦，却又不敢碰她，只好无奈摇头，招呼大家继续前行。
范襄理说得没错，才走过两条街，车队便停了。原来栅栏的位置较昨日又后退了，来到街的西头。窄窄的小街挤满了人，各方捐赠物资从四面八方运来，积在栅栏口堆得如小山般耸立。军方派出士兵，一部分办登记，一部分办接收，侧边另有个军官专职向大家致谢。卫楚楚从后面挤上去道：“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做李和箴的人么，他也是军官，正在前面打仗。”那军官一怔道：“不认得。”跟着又向众人大声道：“请大家放下东西就快些离开，这里危险，不能久留。”卫楚楚心想确是不会那么巧，随意拉人一问，便能打听到李和箴的消息。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又道：“那请问你们司令部在哪里？我去那里问问。”那军官又是一怔，回头道：“你打听司令部干什么，司令部岂是你家属可以随意去的。”卫楚楚脸上一红，道：“我不是他家属。”
“那你……”那军官转头四顾，他手边的事儿还多着。
“我是……是他的……一个朋友。”卫楚楚赶紧说明，却发现这事可不好说明。
而那军官也没心思听她说明，只连声令她快些走开。开战以来，伤亡惨重，上峰有令，如有家属来关卡打听消息，总体还是需要客气接待，前提是不能泄露任何战情。像司令部这种战略重地，那更不是一个家属能够前去的了，何况这女子也不是家属。
就此被人扫地出门，卫楚楚更觉惘然，没法多说，只好走开。
她转过身子，往外挤出，突然身后袭来一股力量，好像被什么东西一推……同时，耳边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