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当2025年的初雪覆上檐角时,这场始于2018年冬月的别离,已在柳晗山与阿晖之间横亘整整七年。
七年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七年间,行人交换姓名如同抛掷冰壶,石质音节撞碎在寂静里,回声凝成檐角第十一根冰棱。
霜花攀上袖口时,他已沦为记忆里一截失效的坐标。
像两枚彗星错肩而过,冰晶尾迹尚未交汇,便被永恒的朔风揉成齑粉。
月季第七次爬满西窗时,柳晗山的生活已嵌进新的年轮。
新搬来的邻居常在晨跑时与她擦肩,那个爱穿姜黄色毛衣的出版社编辑,至今没问出她为何总在21号楼信箱前驻足。
抽屉最深处躺着褪色的电影票根,纸质被时光腌渍出茶褐的纹路。
有时穿过霓虹流淌的街道,橱窗里偶然传来《富士山下》的旋律,她仍会突然停住脚步,任由电子表的蓝光在腕间跳成2018年的冬夜。
只是再没有人见过她在立春前夕烧信。
那些写满仄仄平平的素笺化作青烟,随最后一场雪融进护城河,而河岸杨柳年复一年抽出新芽。
再次“见到”阿晖是在一次个人旅行中。
旅途的目的地是一座名为“时光之城”的城镇。
孤岛如铁灰砚台镇在江心,石砌的城依山势蛰伏,四面环水,船是唯一的信使。
老船夫喉间滚动含混的调子,枯瘦的手臂机械地起落,竹篙破开水面时溅起细小的冰棱。
柳晗山静坐船头,瞳孔里浮着碎冰,倒映着江面支离的云翳。
对岸山城在雾霭中时隐时现,像半张褪色的傩面。
近处竹篙搅动的波纹与邻船轨迹相撞,碎成满江银屑。
某片涟漪晃动的间隙,她看见青灰色身影立在另一艘船尾——那截被江水浸泡过千百次的旧袍角,正随波光化作正在溶解的薄霜。
但细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又不见了。
柳晗山想,大概是自己太想他了,以致于产生了错觉。
登岛后需穿过一层层景区。景区都是些很经典的海洋馆,动物园,还有人工林。
漫步走过茂密的人工林,道路两旁的树木勉强挤出一条小路,通往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
那是山脚前端的大广场,广场之后,弯曲着望不到头的石梯,延伸至山上零星散落的一户户人家,而这就是时光之城。
游客们大都在这止住了脚步。
“这镇子邪乎得很,很多人在里头失踪了。”一个游客说道。
不知是谁应和着,“是啊听说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柳晗山半信半疑,但如果是阿晖的话,他肯定会去,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肯定会不信邪。
于是鬼使神差地,她决定登顶。
爬至半山腰,她停在了一家面馆前,木牌匾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店名——“虎姨面馆”。
一碗简单的鸡蛋面,撒上三五葱花,热气腾腾。
柳晗山胃口不大,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老板娘,结账。”
虎姨的目光扫过女子沾着江雾的鬓角,指尖在油腻账本上划出一道油渍:“外乡人的面钱,得用晨霜来结。“
柳晗山数着墙上凝结的水珠,那些沿着霉斑滚落的银线恰似某人发梢滴落的江水——阿晖转身时,也有这样的水痕坠入他褪色的衣领。
后厨的青瓷碗摞成摇晃的塔,每只碗底都沉着半枚月亮。
柳晗山浸在漂着冰碴的水里,食指抚过碗沿裂纹时忽然僵住。
某年立秋,阿晖补好的粗陶碗也有道相似的裂口,他说裂纹是月老系错的红线。
此刻隔壁船工的调子漏进窗棂,分明不是那首采菱谣,她手底的瓷片却无端震颤起来。
当第五十三只碗映出她眉间褶皱时,檐角铜铃惊散雾气。
柳晗山在晃动的光影里看见某个倒影:青衫客蹲在船头补网,指节被江水泡得发白却依然灵活翻飞。
她伸手去碰水缸倒影,惊起的水纹吞没了幻象,只剩指腹一道新添的伤口缓缓渗出血珠。
像极了阿晖不见时那夜,灯笼在江面拖出的细长残红。
这里的日子慢慢又漫漫,明明不紧不慢,但机械地重复洗碗的动作显得很忙,好像长到足以忘记什么似的。
一天,两天,三天……她待了一天又一天。七天过去了,柳晗山问虎姨,“我能一直在这待着吗?”
“‘一直’是指多久?”
“永远可以吗?”
虎姨抬头看见柳晗山一脸认真,“不可以哦,小丫头,你不属于这里。”
“但我不想回去,我原来的世界里有我不想面对的东西。”
“他在山顶等你。”
虎姨没有说“他”是谁,柳晗山却知道“他”是阿晖。
天空扯出一道白布,阿晖站在山顶的一处空地眺望远方。
“你过得好吗?”柳晗山怯怯地问。
阿晖回头时淌着泪,他眼中有雪原坍缩成灰烬,灰烬里升起新的极光。
他说这些年里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发呆。
听着听着,柳晗山内心掀起一阵巨大的悲伤,仿佛这一切历历在目。
“阿晖,你要跟我离开这吗?”柳晗山打断他,“我跟你在一块,你就不会再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发呆了。”
“山山,我再次见你是希望你放下。你在虎姨的面馆领会到了吧,只要忙起来就会忘记我,日子平淡但也依旧可以有声有色……”
阿晖的声音越来越小。
雨滴撞击玻璃的节奏与心电监护仪逐渐重合。
阿晖消散前指间垂落的银链子,串着枚刻“柳宅“的印章——那是父亲当村官时特制的门钥匙。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粘稠,柳晗山在刺目的白炽灯下眨动眼睛。
“原来是梦。”柳晗山嘟囔着。
李医生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褐色药瓶,“2015年批次”的标签上,“免疫抑制剂”字样被指甲反复刮擦得模糊不清。
“你父亲刚才送来的山参鸡汤。”李医生转动着钢笔,笔杆反光里映出病房角落的轮椅——七年前的冬天,她就是在那里接过装着汤药的保温杯。
记忆突然泛起涟漪:父亲沾着泥点的中山装口袋鼓胀,村委办公室深夜亮着的灯,还有某个暴雨夜窗外晃动的车灯,像极了此刻走廊闪烁的应急指示灯。
柳晗山抚摸腰间手术疤痕,又记起了捐献者档案里被涂黑的姓名。
村委会旧档案室去年拆迁时,她找到父亲锁在铁盒里的肾脏移植同意书,签署日期与阿晖失踪证明恰好是同一天。
柳晗山机械地咀嚼冷掉的鸡汤面时,电视新闻正在报道“打捞护城河淤泥发现的儿童银镯”。
镜头扫过镯内刻着的“H&L”,她突然被面条呛住——那是阿晖失踪前夜,父亲亲手给他们刻的“晖与柳”缩写。
床头柜第三层抽屉里,父亲去年送的安神香囊漏出半片黄纸,背面是复印的旧报纸残页:《2015年我县破获特大器官贩卖案》,配图里缴获的账本封面,隐约可见半个村委公章压痕。
二零一三年夏末,泡桐树影漫过青砖墙时,柳晗山发现了阿晖的秘密。
少年总在申时三刻停笔,将写废的宣纸折成纸船放进溪流。
船搁浅在芦苇丛那天,她提着裙摆蹚水去救,抬头正撞见他从老槐树后闪出的慌乱眸光。
“你的‘永’字少了个点。”柳晗山湿漉漉地爬上溪岸,摊开掌心的纸船。
阿晖握笔的指节倏地发白,却在她凑近指点笔画时,嗅到她发间沾着的泡桐花香。
“墨该研稠些”,少女温热的气息拂过腕间,他笔尖坠落的墨点滴脏了袖口,像颗来不及藏好的心跳。
程嫚说阿晖练字时堪比入定老僧,直到柳晗山将镇纸换成桂花糕。
蝉鸣最盛的午后,少年板着脸推开雕花木窗,总能看见女孩踮脚挂在窗棂,琉璃瓶里的鲜薄荷映得瞳仁清亮:“今日的墨里我挤了青橘汁!”
阿晖的沉默渐渐裂开细缝。某次柳晗山中暑昏睡整日,醒来发现枕边放着镇冰的瓷碗,碗底沉着用楷书工整抄写的《防暑十则》。
她摸着那些力透纸背的笔画笑出声,却不知廊下少年听着屋内响动,将烫红的指尖藏进衣袖——他冒险攀上后山采药,摔碎了从不离身的祖传砚台。
秋雨打湿第一片银杏叶那夜,阿晖的纸船终于不再孤航。
柳晗山蹲在溪边放走自己折的纸鹤,绢纱翅膀上绣着歪扭的“山”与“晖”。
月光漫过他们交叠的衣摆,她忽然指着顺流而下的纸船问:“若它们漂到镇外大河,会变成真船吗?”
“会沉。”阿晖低头拨弄芦苇,听见身侧传来抽气声又急急补充:“但沉船里能长出珊瑚。”
柳晗山笑眼弯弯地往他手里塞了颗杏脯,没察觉少年耳尖比果脯更红。
冬至前日,阿晖的毛笔忽然写不出字。
他惯用的松烟墨诡异地凝结成块,柳晗山变戏法般捧出新墨锭,混着她偷偷剪下的头发与晨露制成。
“这叫‘青丝墨’,写出的字千年不褪色!”她得意洋洋地研磨,没看见少年颤抖的睫毛在宣纸投下蝶翅般的影。
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情愫,都藏在阿晖为柳晗山特制的“雨漏墨”里。
他将收集半年的檐下雨滴蒸馏提纯,混入碾碎的紫云英花瓣,写就的信笺遇热便会浮现暗纹。
当柳晗山在次年春分对着烛光惊呼“纸上开花了”时,少年正躲在门后,将掌心被她触碰过的灼热印在冰凉墙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