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中羁绊(上)

雾,渐渐凝成了胶体,东方已经破晓,瞭望塔上的可见度仍然十分低。远处只有一片幽深的森林隐匿于白茫茫之中。

村长在栅栏墙外为远行的队伍送行。

“一定要找到天银露,辛苦各位了!”村长沙哑的嗓音在寒气中凝绝。直到药剂师和猎人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一个极点,村长才转身离开。

常青村内,还是一如往昔的宁静和温馨。炼药室炉子里的余火还煮着给布拜吃的药,发出“咕咕”作响的声音,缕缕飘香。

守了一整个夜的布克正拖着疲惫的身体去那儿帮忙打理;布拜彻夜未眠,在星空望台和瞭望塔之间徘徊,始终注视着连绵不断的山峰和其之下的森林,若有所思……

“布拜,该吃药了,快下来。”相隔几十米的布克一边用瓶子舀着热气腾腾的药水,一边向高高的瞭望塔顶呼唤。

布拜这才缓过神来,不由地把视线转移到药剂师小小的院子里。只见自己的榜样正端着药瓶,关心地注视着自己。

“来了!”布拜与其相视一笑,飞快地沿螺旋楼梯跑了下来。

“你呀,只管注意休息就行了,再过个半天,等药剂师他们把天银露带回来你就能痊愈了。”布克极其不忍心谴责他,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比任何人都惦记药剂师他们。

“让你们费心了。”布拜小口喝着药,咳嗽了几下。

“快进屋吧,千万别着凉。”布克连忙催促他进屋。

药剂师屋子里那种独特的暖气和药香让任何人都抵不过其催眠的效果,加之布克每天晚上辛苦的巡逻放哨,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打颤了。

“这没什么,常青村和百香堡本来就是统一战线,我们有这共同的责任与使命,那就是与狼族抗争到底!”布克每当谈起这个话题总不忘说的慷慨激昂,尽管在梦乡的边缘也未打破惯例。

布克均匀的呼吸开始和窗外细微的风融为一体。布拜素不知常青村众多的新鲜事,刚想继续追问便止住了。

他看着榜样熟睡的脸庞不觉一阵心酸。“榜样,您辛苦了。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像您那样守护自己的家园!”布拜暗暗发誓。

片刻休息后,布拜穿上厚厚的外套,刚出门便被寒风逼退。他立刻退回房间,搓了搓双手,随后麻利地把被子给布克盖好,环视了一下房间,最后才放心地轻轻带上门……

怜汐睡了一个懒觉,习惯地翻了翻真言之书。她很喜欢上面简洁治愈的短句,尽管多次都是浅尝辄止,甚至这次连看都没看清楚。

窗帘刚被拉开,恰逢布拜散步经过与她打着招呼:“小汐姐姐早!”

“早上好!要不进来坐会儿,布克那个家伙呢,是不是又去偷懒了?”怜汐很希望这个新来的小家伙能够光临寒舍。

“不用姐姐费心了,我散会儿步就回去。”布拜好意谢绝。

怜汐哪里给他推辞的时间,三下五除二收拾好客厅,沏了一壶茶热情地开门招待他。

布拜只好扭扭捏捏地在茶几旁坐下。尽管两人年龄相差五岁,但布拜第一次在身份这么高的小姑娘家做客,难免会有些羞涩,然而面对怜汐对布克的误解,他还是大大方方地开了口:“小汐姐姐,您误会他了,是我让他休息的,他整夜整夜地放哨实在太辛苦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随后,布拜从昨晚自己把布克树立为榜样到他为自己取名的事一一讲述。

怜汐耐心地倾听着,给布拜满上了茶。

“没想到他取名字的功底还是可以的嘛,你选择他为榜样的确不错。布克人挺好的,只不过性格可能有点儿怪。”

“姐姐这么认为?”布克捧着杯子笑道。

“你和他相处多了便会发现……好了,不说这个了”怜汐不想把自己对布克的印象强加给他。

“请问常青村有多少神职?”布拜好奇地问。

“3个。”

“3个?”

“对,就三个:守卫——布克、猎人——晨晖,预言家本人就不说了。”

“那你们一定都很厉害吧?”

“他们两个自然算是常青村的英雄,唯独我弱一点。”怜汐自卑地回答。

“昨晚不是多亏了姐姐吗?”布拜打趣道。

“昨晚就因为我向师父报告了预言术的成功,没想到一夜之间竟传开了,真是无语!”

“尊师怎么说?”

“师父说我已经与水晶球达成通感,让我用心领悟这次掌控预言能量的真谛,当我真正担起自己的使命时,便是预言术运用自如之日。”

昨晚与师父的交流让怜汐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和水晶球产生通感,其实正得益于维护布拜时的那份义愤填膺。于是她很珍惜自己的第一个“金水”。尽管在这之前,常青村的每位村民的身份不言而喻,但从未有人能像眼前这个野孩子一样博得怜汐欣赏的目光。

“您是第一次使用预言术吗?姐姐应该高兴才对。”

“但是在常青村根本用不上预言术,我何时才能领悟所谓的真谛?”

“如果是在百香堡的话……”布拜猛地止住话戛,他生怕把百香堡的阴暗面拿到这个光明、温馨的神圣之地放映一遍。想到这儿,他也只得扼腕叹息……

万山寂静,药剂师一行人正加快赶路的步伐。

猎人晨晖拨开半人高的枯草,挨在树干上的手迅速缩了回来。上面沾的少许霜顷刻间便融化了。看来连晨晖那双粗壮的大手也无法抵御霜的冰冷。晨晖对手哈着气说:

“药剂师,你说这么冷的天,森林里明明只有霜,我们上哪儿找什么露?”

“这你就不懂了吧,天银露顾名思义是在天银草上收集的,它是一种特殊的晶莹剔透的植株,上面的露水是日月之精华,终年留存,并不受四季更迭的影响。”药剂师科普着,如同一本百科全书。

这位中年大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反正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们的安全。”晨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熟练地背上猎枪,继续上前开路……

药剂师凭自己丰富的经验把队伍带到深林里去寻找。果不其然,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晨晖首个发现了夹杂在枯草从中的点点银白,高兴地叫了起来。再往前走,竟是清一色的天银草,像一粒粒镶嵌在冻土上的钻石。

药剂师有条有理地打开铁盒,拿出小瓶准备收集天银露。“好,剩下的交给我,我们要尽快把天银露带回去。”药剂师目不转睛盯着每一滴露水滑向瓶口,耐心地注视着叶肉上渗出的天银露汇聚成滴,成股流下。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遍地的天银露已被药剂师娴熟地收集,晨晖和五个侍从满怀期待地望着药剂师,注视着最后一滴天银露将瓶颈液封,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个机灵的侍从赶忙递上铁盒子,根本不想耽误一秒。不只是他,每个人的归家心切都写在脸上,没人会愿意在这冰天雪地多停留半刻的。

晨晖见药剂师已经采集完毕,马上从侍从们短暂的庆祝中脱离出来,整了整自己的大衣,咳嗽了两下:“大家赶快回村吧,此地不宜久留。”

药剂师虽已完成自己的任务,但满意的同时仍不失几分成年人的稳重,待自己的劳动成果妥善保管好后也迅速吩咐:“行了,现在都要听从猎人的指挥。”

“快原路返回吧!”晨晖不知怎的,总被一种出于本能的危机意识所左右,紧紧地握住猎枪环视着四周。

采集殆尽的草地果真如药剂师科普的那样如同一个天坑,只不过是被无数颗霜冻的植株层层包围,散落在林间的枯枝朽木让整体色调显为可怖的黑色。

在晨晖的督促下,五个侍从正随药剂师一起穿过雾气填充的岔路口。天银草絮身不由己地被风带向无数个目不可测的深渊,猎人犀利的目光还是未能捕捉到那一丝透明。

晨晖两步并作一步,依旧持枪走在最前面,屏息凝神,感受着林间的劲风无规律地在树干间流动。他再次回头巡视了一眼背后潜藏危机的树林,继续打着头阵。

那双犀利的眼睛似乎早已看透了一切,只因其中流露的永远是“职责”二字。

“应该快要走出林子了。”侍从们搓了搓冻僵的手说。众人点了点头,不觉加快了步伐。

一个黑影忽地切断了前方的小路,转眼间便消失在旁边的枯草丛。“大家小心”猎人大声喊道,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猎枪上了膛。一粒弹壳从焰口脱出,子弹精准命中草丛,凄惨的狼嚎声哀转久绝,唤醒了无数个沉睡在森林中的红色眼睛。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要出意外……”

“闭嘴!”药剂师呵斥这这个失言的侍从,却又没功夫和他理论。

这位高个的青年捂住了嘴,木纳地退到猎人旁边,端着弓弩护在晨晖的左右。

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狼人,它恶狠狠地抖擞着身躯,锋利的爪子顺着地面划过,面前的朽木顷刻间被击得粉碎。

面部凌乱的毛发变得如针一般,眼里的一抹猩红仿佛能喷出火焰。在它的视角里,包括猎人在内的一切事物正在燃烧,在它极速的推进中熔化。

数不清的红点仍在渐渐逼近,侍从们不得不把站位一再压缩。晨晖让眼前这个青年退后,面对凶狠的狼人只是淡笑自如,代表猎人身份的暗绿色能量球开始聚散,沿防御半径划过一个半圆,静静地在枪管萦绕。

“砰——”的一声,似狂风之息,拖着光束的子弹瞬间击穿狼人的喉咙。先前奔走的怪物失去重心倒在血泊里,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

此起彼伏的“嗷——呜”声瞬间将紧张的气氛拉满。侍从们手中的连环弩上足了弦,一触即发,还未等晨晖下令,四面八方的箭矢已将草丛中红色的亮光逐一熄灭。

狼人仍如潮水般涌向这个仅有七人组成的防御圈,他们的箭和子弹根本不足以对抗源源不断的狼人,只得背水一战。

晨晖每一发强有力的子弹过后,总有数十支箭紧跟着余音凌空相伴。

关键时刻,一阵浓绿色的气体突然在离晨晖他们数十米远的地方立起了一道防护墙。药剂师看着狼群止步不前,骄傲地摆弄着手中的玻璃瓶。

“哼,还没有谁能与我的毒药抗衡呢!”

晨晖和侍从们这才放下武器,喘息之余还不忘给药剂师竖起大拇指。

“药剂师,请问这毒药能撑多久?”晨晖一边擦拭猎枪一边喘着粗气。

“两个小时吧,我们就和狼人硬耗着?”

“我还是向村里发个求救信号吧。”晨晖熟练的换上信号弹向斜上方打出,一束红光直冲云霄,在数百米的高空绽开,肆意地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层层毒气将晨晖们保护在其中,虽因药剂师的配方特殊,致使这个庞大的“屏障”在狂风中看似“归然不动”,但无形中它却在减弱,在哀嚎声中悄无声息地逸散。

七个守护着天银露的勇者,他们仍盼望着,盼望着来自常青村的曙光……

村长在议事厅内来回踱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瞭望塔和栅栏墙上护卫队照常轮班放哨。

瞭望塔上,一位队员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远处的丛林之上一簇红光穿透薄雾,显得格外耀眼。

“不好,是猎人信号弹,得赶紧报告队长!”他顿时大惊失色,飞快地跑了下来,四处呼唤布克。

……

怜汐惊羡于布拜所描述的种种奇遇历险,同时也为他童年的阴影扼腕叹息,不知不觉有谈到那封求救信上。

“信中所说的‘你们守护的使命’究竟指什么?”怜汐把侧重点放在了“使命”上。

“哎,这一言难尽啊……”

“布克队长,布克队长!”布拜刚准备解释,就被窗外急促的呼喊声打断。

怜汐一听是找布克便好奇地走出客厅询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您找布克有什么急事吗?”

“怜汐,你见到布克队长了吗?快帮我找找他吧,出大事儿了!”护卫队员慌忙地说。

怜汐一想到布克还在睡觉,便觉得可气又可笑。“跟我来!”她带着护卫队一路来到药剂师的小院。

“布克,起床了!”怜汐清脆的喊声硬是把布克从温室里拽了出来。

伸着懒腰的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处于被四只眼睛盯着的尴尬局面。

“那个……有谁知道布拜去哪儿了吗?”布克挠了挠头说。

“亏你还惦记着他呢”!怜汐摇了摇头,指向刚踏进大门口的布拜。

“哦,那你多带他与村里的人相处吧……布拜,能不能讲一下在我闭目养神之刻发生了什么。”布克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向布拜,巧妙地偷换了“睡觉”的概念。

“报告队长,还是让我告诉您发生了什么吧!药剂师他们……猎人……信号弹……”可怜的护卫员激动地插上了话。

“说慢点儿!”布克很不理解是什么大事能让他如此慌张。

“猎人和药剂师他们多半是遇险了,我刚才看到了信号弹!”

“什么!”布克和怜汐都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布拜也靠近了过来,用手在布克眼前晃了几下,担心地询问:“您没事儿吧?”

布克温柔地抚摸着小家伙的头,然而脸上仍是难以消散的忧郁。

“队长,我们还是赶快报告村长吧!”

“来不及了!现在立刻通知我的精英队,我们马上去救人!”布克转身抄起盾牌和短剑,催促着护卫员去报信。

“怜汐,麻烦你暂时接替一下我的位置。”布克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布拜,向怜汐恳求着。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粗心吗?睡觉的事下次再和你理论。”

“我将功补过就是了。”布克安心地走向城门。

“注意安全!”怜汐再次目睹着他的背影从高高的栅栏墙旁消失,似乎对谁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刀子嘴豆腐心。

绳索起起落落,铁链有规律地敲出一首曲子,城门刚开又合上。

“布拜,我们回去吧。”怜汐拉着布拜冻红的手回到暖和的屋里。

布拜无意识地挣脱怜汐,拼命地向城门跑去。“队长,请带上我吧!”布拜竭力呼喊,他第一次觉得声音在这短短的一百米传播地如此漫长。

时间仿佛倒流,布克盾牌上的标识仍清晰地印在一分钟前他停留过的那块土地上,城门又缓缓打开。前一秒钟,那个高大的身影还在自己身旁,抚摸着自己的头。

双手的力量与温度让布拜忘记了自己还在奔跑,以至于突如其来的跌倒才提醒了他的伤痛。

“哎,这个孩子!”怜汐见他跌倒,心疼不已,跺着脚追了上去。

“布拜,你干什么呢,真不让人省心!”

布拜根本顾不上怜汐的关心,直接避开了她的目光,转向城楼一隅,只见身影亭亭,独独不见那个手持护盾、意气风发的青年。

布拜心灰意冷地伸手让怜汐给扶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队长,请带上我吧!”

“行了,别闹了,咱们回家。”

好在怜汐说话总是温和细语,犹如一针镇静剂,终于让这个野孩子停止了哭闹。

布拜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眼里无光,却又不失对怜汐的尊重。

“这才是个乖孩子嘛。”怜汐笑呵呵地开门,让布拜先进去。

怜汐见他听话地玩着拼图,也便一头扎进书房,投身于书海。

空旷的客厅往往是留给一个怅然若失的人的。安静,冷清,常把人的思绪带向窗外。竹竿上晾晒着沾染着药渍的纱布条——是布克早晨给他换洗的,正随风在布拜的脑海里编织成一个个格点,贯穿着“初遇布克——寻找天银露遇险——自己的榜样去营救”的始终。

一阵心酸突然切断记忆的胶卷,直击这个幼小、稚嫩的心灵。布拜对情绪的流露一再触碰眼角的底线,开始浸润他那黑里泛黄的脸颊。

布拜起身望了望书房,静悄悄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