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嗅到的,是一种湿润土地与植被相融的浓郁味道。
朱蓝山闻言指尖一抖,差点碰翻茶盏:“种地?“
他盯着文照认真的眉眼,想起王天鸣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灶间柴草都嫌脏,此刻竟在梦里侍弄庄稼,荒唐得让人想笑。
“是二柱在种地吗?“他到目光落在床榻的胖子身上,对方短粗的手指依然蜷成握炒勺的姿势,怎么看都不像能耕地的模样。
文照同样忍俊不禁,寻梦生的差事说来简单,偶尔也重要。
毕竟在王天鸣入梦时,只有寻梦生能与之交流,在危急时刻唤醒她。
此刻,天鸣坠入梦境的瞬间,足底触感骤变——
不是预想中的青砖地,而是潮湿的黑土裹着草根,抬眼便是漫无边际的豆田。
豆荚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光泽,叶片上的露水沾湿裙角,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她竟然.....没有化身成梦里的谁。
这种情况不多见,倒也发生过,而遇到这种情况,也就说明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
天鸣的脸色冷了几分,往常若成为了梦中人,尚能理清梦案缘由。
若是以自己的身份入梦,足以说明梦主的意识微弱,根本不够她感应到的程度....恐怕二柱危险了。
天鸣心头一紧,俯身查看这片豆田,浓郁冲鼻的涩味立即在鼻腔蔓延,呛得她忍不住跑到一边。
但这味道根本躲不过,让她忍不住反胃作呕。
这是谁的豆田?
环顾四周看了一圈,四周并无农舍,也不见半个人影,只有磨盘的吱嘎声,似乎从脚底传来,像老妇人碾磨碎骨的哼唧。
她立即闭上眼,在心底唤起文照——这是占梦官与寻梦生特有的交流方式。
“文照,”她凝结思绪,“立刻去查城郊二十里内,可有种青白色豆荚的地方,田地主人是何身份?”
现实中守在床边的文照脑中嗡鸣一声,心底猛然跳出天鸣的吩咐,少年立即挺直脊背,把天鸣的话复述给朱蓝山:“大人!王梦官问城郊可有无主的豆田,长着青白色豆荚的那种。”
朱蓝山仔细想了片刻,摇摇头:“本县三年前便将荒田全部分耕,未曾听说无主的田地。”
文照原封不动地将话传给天鸣。
梦里的天鸣思忖片刻,疑惑不已,想出去,却跌跌撞撞在田垄间打转,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每往前三步,豆田便在雾霭中诡异地延展。
如此几回,便急躁了起来,她——竟然出不去这梦。
活像是鬼打墙!
“二柱!二柱!”
天鸣对着茫茫豆海大喊,声音频频撞在凝滞的空气里,忽然,就在她尾音消散的刹那,头顶的月光突然凝成青灰色,整个空间仿佛被定住一般。
天鸣立即闭嘴,谨慎地看向四周,听见自己心跳咚咚。
“磨盘转三转,心事了一半——”沙哑的嗓音从头顶正上方渗下来,“——要想债两清,须拿魂来换……”
王天鸣猛地抬头,吓得一惊。
只见天空上那青灰色的月亮里,竟映出了一个灰头巾老太太的独眼!
那不是月亮!
而是磨盘中心塞豆子的磨眼!
老太太浑浊的瞳孔里正倒映着天鸣发白的脸,“孩子,你怎么进来的?找那个哭哭啼啼的厨子做甚?”
王天鸣抬眼的瞬间,只觉鼻腔里涌进比方才更呛人的梦气!
老太太身上蒸腾的浊气,险些把她呛晕。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靴底碾碎的豆苗迸出黑褐色汁液,竟刹那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细哨音,惊得她颈后寒毛倒竖。
“磨盘转喽——”老太太的独眼在磨心处裂开,浑浊瞳仁里翻涌着无数细小光斑,正是豆田里此起彼伏的“尖叫”源头。
王天鸣猛地甩头,极力保持清醒,这才发现所有豆苗的叶片都在扭曲变形:宽大的豆叶边缘翻卷成嘴唇形状,叶脉裂开渗出黏液,竟在叶面上拼凑出一张张人脸——有布庄掌柜焦黑的面容,有洗衣婆子青紫色的溺水脸,还有更多陌生的、带着执念残影的面孔,每一张都在无声开合,发出瓷片摩擦般的尖啸。
“他们在求我磨碎执念呢。”老太太咯咯笑着,磨盘边缘渗出黑色浆液,顺着倒悬的磨眼滴落在豆田里,雨点般噼里啪啦打在天鸣的身上,让她避之不及:“姑娘,你闻闻,这股子涩味,不就是活人心里的怕?怕穷、怕病、怕被人瞧不上……”
某株豆苗的“人脸”突然泪流满面,老太太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响着:“小丫头,他们来求我,我便帮了他们,像我这样好的人真的难见,对不对?我想你能来,也算咱们的一段缘分,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奶奶能帮你的?”
王天鸣气得想骂人,但一张嘴就被浊气填塞,胃里翻搅,恶心的不行。
忽然,她看见某片豆叶上浮现出二柱的脸,嘴角还挂着灶台前的傻笑,可眼睛里却爬满蛛网般的裂纹,正随着磨盘转动一点点崩碎。
豆田的尖叫震得她耳朵疼。
此刻天鸣才意识到,这些“人脸”根本不是幻象!
而是被老太太困在执念里的生魂,正借着豆苗的躯体向她求救。
“够了!”王天鸣一声清喝,踏前一步,伸手摘掉二柱那片豆页——老太太的笑声便突然卡住,磨盘转动的吱嘎声也出现裂痕。
“文照!”王天鸣高声一喊,尾音未落,便感觉手腕一紧——不是梦境里的虚浮触感,而是实实在在的温热掌心。
梦外的文照应了声,握住天鸣的手背,一拽。
当真将她唤醒了。
王天鸣差点倒在地上,睁开眼时,依然深处府衙厢房内。
“咳...咳...”她撑着床边剧烈喘息,看见文照的指尖还死死扣在自己手腕上,梦里那难闻的气味仿佛还在鼻尖徘徊。
“醒了?”朱蓝山关切地看向她。
天鸣点点头,神色依然凝重,摊开掌心来看,却是两手空空,哪有半片青白色的叶骸?
那么二柱——
她抬头望向床榻,只见二柱原本瞪得滚圆的眼珠终于合上,唇角凝固多时的诡异笑意也化作自然的松弛,胸脯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像个终于累极的孩童。
“他……闭眼了?”文照凑到床边,惊喜地咧开嘴笑,“这次这么简单啊!”
但天鸣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只觉事情古怪极了。
朱蓝山连夜去请了大夫与仵作分别来看,他们都说二柱的气息平稳,没有问题。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时,天鸣却盯着那碗看了半晌。
碗还在。
且那缺口分明又扩大了三分,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似乎没有二柱的执念便无法圆满。
“碗变了。”王天鸣忽然开口,指腹碾过缺口锋利的边缘。
朱蓝山凑过来细看,果然见原本规整的缺角此刻裂成犬牙状,釉色也褪去半分。
是二柱执念消退所产生的具象化。
次日一早,晓雪被请来了府衙,得知丈夫已经醒来,她脸上浮出感激的笑容。
踉跄着扑向床榻时,却见二柱正瞪着眼睛看房梁,眼珠倒是有了光泽,却像被抽走了灯芯的灯笼,空茫茫的没有半分神采。
晓雪的笑容僵在脸上,“当家的?”
没回应,似乎不认得她。
她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曾经温热的掌心此刻却凉得像块陶土,“我是晓雪啊,你……你还记得咱们成过亲吗?”
二柱的眼皮缓缓转动,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含混的“唔”声,像个刚学说话的孩童。
衙役在旁低声补充:“早上给他早饭,可他咸淡不分,竟把醋当糖汁往碗里倒……”
晓雪呆滞地松开了握着丈夫的手。
而后一整天,她的身影成了门槛上一道凝固的剪影,就那么一言不发的,呆呆坐到下午暮色将近。
她的头垂得很低,像落了满地伤心。
王天鸣的靴跟在廊下停了又停,最终还是走近:“大姐……”
她蹲下,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叹息,找不到什么真正能安慰到她的言语。
晓雪抬头,嘴唇动了动,发出压抑的呜咽:“他十三岁就跟着厨子学徒,掌勺的师父嫌他手笨,就让他抱着冬瓜练颠锅,冬天的冬瓜比铁疙瘩还沉……”
“成亲那日,他告诉我,说等我生完娃,就盘个小馆子,让我坐在账房里嗑瓜子……”
她忽然笑了,笑纹里却盛着泪,“后来馆子没盘成,他在小仙楼当帮厨,总怕我嫌他,日日嚷嚷自己一定能出人头地,给我好日子——其实我哪会嫌他?”
“他总说对不住我,说别人家婆娘穿金戴银,我却连件没补丁的衫子都没有……可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啊!”
“现在他连咸淡都尝不出了……”
晚风掀起廊下的灯笼,红光在晓雪发间晃了晃,天鸣清楚地看到她鬓角多了几丝白发。
难免心里涌出一阵酸涩。
“明日我带他去城郊,那里已经长出花了,他先前说过的,空了便要带我去看看,现在总算闲下来了。”
她踉跄地扶着门框站起身,望着远处衙役提着灯笼走过,“就算他这样了,我也想告诉他,他不用当天下第一的厨子,我们也会白头偕老,既然嫁了他,我是不会跑的。”
她苦苦笑了一声,给天鸣作揖,“多谢梦官。”
二柱的手被晓雪牢牢攥着,却像截没有知觉的木柴。
任由她带着绕过门槛。
此刻却连跨门槛都要踉跄半步,嘴角还挂着涎水,傻笑着去够晓雪鬓边的碎发。
王天鸣倚在廊柱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面露不忍。
“我重新确认了一遍,查了城郊所有荒田。”朱蓝山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的确没有你梦中描述的那片地。”
夜风掀起廊下的竹帘,王天鸣望着天上隐隐出现的残月,忽然想起那老太太来。
“那不是人的梦。”她黯然开口,“是无数执念绞在一起拧成的磨盘,巨大的执念漩涡,有人拿无数人的贪嗔痴怨当把柄,把想讨生活的、怕被看轻的、盼着出人头地的念头全绞在里头,老太太不过是个牵线的。”
“那你还要查吗?”
闻言,天鸣重重一叹。
只觉得梦中的冷意依然存在,看向朱蓝山好看的眸子,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袖口:“我有点怕。”
这次真的有点怕。
几个字她说得极轻,落在朱蓝山心头,让他忍不住想拥抱她。
但还是忍住了的。
那种被无数浊气环绕侵蚀的感觉让她难受,仿佛让人肝肠寸断,与人的梦境截然不同。
望着天鸣苍白的唇,朱蓝山安抚的笑容在月色下展开,拍拍她的肩膀:“怕什么,有我在呢。”
可你,也只是个凡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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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梦房檐角的铜铃刚被夜风吹得轻响,门环便传来三声急促的叩击。
文照尚未燃起火烛,只能借着月光摸到门闩,木门“吱呀”推开的刹那,穿堂风卷着槐花香,裹来个瘦弱的身影。
是多日未见的吴志。
他拄着拐杖,一见文照,立马规规矩矩作揖:“文照小弟,打搅了,白天朱县令贴了不得在梦中喝浆的告示,我才知道小仙楼的事。”
倚着拐杖,吴志依然身姿挺拔,“我昨晚也梦见了戴灰头巾的老太太,她在巷口支着豆浆摊,给了我一碗黑豆浆……”
文照当即瞪大眼,指尖猛地收紧,立即敞开门,“您快进来说。”
待客的暖阁内,文照给他盛了碗绿豆沙汤,“吴大哥喝碗甜汤压惊。”
而后他便倚在一边嗑瓜子,听俩人说话。
吴志倒是没有得到二柱的那种碗,因为他突然被腿疾疼醒,没来得及与老太太说完话。
现在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让你喝豆浆时,可说过什么?”王天鸣压低声音,油灯在晚风中晃了晃。
吴志浑垂下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她说喝了浆,就能治好我的腿。”
是啊,能够正常行走,便是吴志此生的执念。
这老太太是在用人的执念养豆苗?!
每个在梦里接过豆浆的人,都会得到一个碗。
得了老太太的碗,便能去换个虚妄的“圆满”,得到梦气相助,心想事成?
碗是与老太相连的媒介?
但她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只可以确认,执念达到一定程度,便可吸引来那卖浆的老太太。
文照的瓜子壳突然“咔嗒”掉在地上,脸上一派惊奇,暗笃这辈子绝不要进步,去当什么入梦的占梦官,这梦境实在太危险了。
“没喝那碗浆,是你的福气。”天鸣思忖片刻,再度开口问:“吴志,不知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您说。”
“让我今夜入你的梦瞧上一瞧。”
吴志几乎没想,便点头答应,文照手脚麻利,立即引他去了客人留宿的厢房。
艾草香徐徐燃起。
文照依然守在门外。
入梦的刹那,天鸣的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踉跄着撞在紫檀木柜上,抬眼便是宽敞的厢房,一边扶起自己的,是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瓷药碗上,发出清越的响。
“儿啊,”妇人的声音满是急切,“城南的张神医说,需用千年雪参做药引,莫急,娘已派船去海外,哪怕花光家财,也要治好你的腿,呐,先把止疼的药汤喝了。”
剧痛让王天鸣眼前发黑,她看到妇人脸上与吴志几分相像的模样,喉咙间不禁冒出一句男声:“全听娘的。”
她成为了梦主吴志。
还是更年轻时候的吴志。
吴母忽然握住天鸣的手,泪眼婆娑,“得了新药前,咱们不去学堂了,乖,听娘的话,咱们在家好好休息。”
学堂里总有人笑吴志是个残废,吴母为此总是暗自抹泪。
天鸣喉结一动,带着少年人未变声的沙哑:“娘别费心了,我都听您的……”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吴母望着儿子蜷着的身躯——十四岁的少年本应像豆苗般拔节生长,可吴志却.....
“既然闲着没事,那咱去表哥家住几日好不好?”她的声音浸着蜜,像哄孩童般抚过他垂落的额发,“你不是总说,他后院那只雪团似的小银狐,追着你跑时连拐杖都忘了拄?”
吴恒家?
吴记酒坊?
天鸣眉毛一挑,倒是好啊。
次日一早,吴志的马车刚驶过富尔镇镇口的镇碑,王天鸣便隔着帷幔听见车夫低咒了一声,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她掀起车辆眺望,见车前跪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身上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袍,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正挡在车前瑟瑟发抖。
“贵人行行好!”少年扑通跪在地上,仰着头,睫毛上凝着冰碴,怀里抱着个用破棉袄裹着的陶罐,“我娘咳血快半个月了,没银子了。求您给口热汤钱,我、我会颠锅!”
王天鸣怔住——这少年分明是几年前的二柱。
虽然生活条件不好,但他依然是胖乎乎的模样,想来天生就是这样的体质。
车夫正要叫骂:“哪来的叫花子——”却忽然被天鸣掀帘按住。
“——少爷?”车夫扭头间便换上笑脸,嘴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便见天鸣从袖中摸出银票,正朝二柱摆手。
纯真的小胖子抹了把鼻涕,呆呆上前,一见银票的数额便怔住了,这在富尔镇可以买坐不大的宅子了!
二柱慌忙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我还不能签卖身契,家里老娘需靠我照顾!但我可以给您当厨子,这辈子都不要工钱。”
王天鸣暗叹一声,想扶他起来,可自己那腿却动弹不得:“你快起来!”
吴志的声音泛着焦急,让下首的二柱一愣。
天气寒冷,吴志身子薄弱,被冷风一吹,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这钱给你,快去治好你娘,其他的别担心。”
但二柱却更不敢要了。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白给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