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在小万历的多道亲笔手谕下,张居正重回内阁,张四维与张翰也都回归办公。
诸多深谙官场之道的官员,已预料出刘台劾师的最终结局。
……
二月初五,午后。
披枷带镣、头发凌乱,时年三十八岁的刘台被押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诏狱牢房,阴暗而骚臭。
不时能看到有硕大的老鼠从干草下钻来钻去,并发出“吱吱吱吱”的撕咬声。
但刘台将胸膛挺得直直的。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彪载史册、前所未有的大事。
他想象着——
这一刻。
京师的科道言官们定然正在上疏为他求情,甚至有人追随他弹劾权相张居正。
毕竟,张居正钳制言官甚久,他的弹劾奏疏又是那么有理有据。
这一刻。
一些仰慕他的官员定然已准备好了酒肉,很快就会来看望他。
毕竟,傅应祯含沙射影式的攻击都能引来四人探望,他直抒胸臆的忠谏,理应引来更多志同道合者。
这一刻。
皇帝可能也已准备亲自审他,而他已准备好了一大段一大段正气凛然的说辞,比如:臣宁碎首以醒天下,斧钺加身谏声难绝,臣九死而犹未悔等等。
作为一名言官,将这类词汇道上一整天,他都能保证不重样。
刘台丝毫不惧,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他笃定张居正不会杀他。
即使皇帝想要杖毙他,张居正也会为其求情。
这非张居正仁善,而是被打死的言官将名垂青史,他最后的谏言也一定会被后世当成真言。
这会使得张居正遗臭万年。
他在赌。
赌经历此劫后,他以直声名扬天下,即使被罢黜或流放,朝廷定然还会起复他。
可惜,他想多了!
在张居正重回内阁的那一刻,就不会再有官员敢去看他。
刘台做错了两件事情。
其一,指名道姓,弹劾座主恩师。
此乃极坏礼法之事,甚至可以称得上大逆不道,看望了他,以后还如何面对师长。
其二,刘台人品有瑕,远不如傅应祯。
就在去年,辽东大捷,当时本应由巡抚张学颜报喜,却被正七品的辽东巡按御史刘台抢在了前面。
这使得张学颜大怒,张居正也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顿。
由此可见,刘台并非是完全持公心做事之人。
……
近黄昏,检讨厅。
沈念坐在桌前,思索着刘台劾师之事。
自张居正重回内阁那一刻,他已料到了此事的结局。
诏狱审问完全就是走一个流程。
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小万历要求重罚重判,张居正求情减刑。
双方拉扯一番后,留刘台一命,事情就算结束了。
如此。
既体现了小万历对张居正的重视,也彰显了张居正的仁慈。
这场戏,是演给全大明的官员看的,特别是言官。
在小万历亲政之前,张居正的地位绝对是稳如泰山,不可动摇。
但沈念不想让此事就这样和稀泥般地过去。
如此处理,日后肯定还会有一批如傅应祯、刘台式的官员站出来。
这对大明危害太大了,对新政危害太大了。
历朝历代,言官都是皇帝制衡群臣、巩固皇权的工具。
然当下。
小万历无权,御史们为邀直名,寻得特例擢升,弹劾无度,使得群臣畏御史甚于畏天。
此歪风不除,官员们都将不愿做事。
不做事,被骂的几率就会变小,熬到年限,自然就能擢升。
如果官员们都这样,那大明将很快走向覆灭。
强大如张居正都被折磨得痛哭流涕,更何况是其他官员。
当世之官员,若查私德,若查贪墨之财,若查特权徇私,估计千人中有一两个没有把柄就不错了。
世道坏了!
清廉板正之官救不了大明,能臣谋臣才能救。
吕调阳多次请辞,就是受这种风气影响。
近年来,鲜有首辅能保住晚节,另外当下大明这个烂摊子,他还真撑不起来。
沈念认真思索一番后,心生一计,决定寻冯保聊一聊。
言官还是需要皇帝治。
去之前,他打算先去找一下马自强,聊一聊自己的想法。
这位上官为他撑腰,最是合适,他提前向上官报备,也符合官场规矩。
……
深夜,北镇抚司诏狱。
刘台饥寒交加,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半睡半醒。
他本以为入狱后便立即会有人来审他,他也准备好了,以三寸不烂之舌怒斥主审官,使得此事变成一段佳话。
没想到锦衣卫将他扔到牢内就没人管了,连个送饭送水的都没有。
不多时。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牢门突然开了。
两名锦衣卫拖拽着他,进了审讯室。
刘台抬起眼睛,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乃是锦衣卫千户、冯保的干儿子周海,不由得微微撇嘴。
“你一个千户有何资格审我?速速将镇抚使曹威喊过来!”
大明的御史言官。
向来都是七品的官职,三品的架子。
当下感觉自己实乃大明第一直臣的刘台,根本就没有将正五品的武将周海放在眼里。
周海微微一笑,朝着一旁的一名锦衣卫摆了摆手。
顿时。
一名虎背蜂腰螳螂腿的锦衣卫走到刘台面前。
其手掌粗大,内掌长满了老茧。
他一手卡住刘台的下巴,令其鼻孔朝天,然后另一只手扇了过去。
啪!啪!
两记耳光,刘台便脸颊肿胀,嘴角流出了血。
这名锦衣卫,专业扇耳光近十年,保证非常疼痛的同时,人还不会昏厥。
刘台顿时老实了。
周海问道:“你诬告张首辅,是不是因去年辽东大捷抢功被首辅斥责,外加想邀直名,故而口出悖言?”
刘台缓了缓。
“忠臣不私,私臣不忠,在我眼中,只有君父,权相误国,别人不敢言,但我……”
啪!啪!
刘台刚提起劲,又被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得双颊疼痛,口中满是血沫。
“诬陷座师,以邀直名,你真是个畜牲,呸!”周海走到刘台面前,一口老痰吐在了他的脸上。
刘台想反驳。
但望着一旁扬起的巴掌,只得将肚子里的一大段说辞都咽了下去。
“兄弟们,可以歇着了,明日我便上报供词,请求结案!”周海扭脸便走了。
他就是走个流程。
在刘台还未曾抵京时,冯保已为他安排好了罪名,让诏狱以“廷杖遣戍”上报。
诋毁首辅,就是这个罪过。
诏狱之“诏”,代表的是皇命,张居正不能代表皇命,但冯保可以,诏狱的锦衣卫可以。
一脸懵的刘台再次被扔到牢内。
他知晓诏狱办案向来不讲规矩,但他没想到自己捅破了天,锦衣卫竟还丝毫不重视他,根本就不听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