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傻子

第伍拾肆篇:傻子

在青石沟,所有人都叫他“阿呆”。他本名叫什么,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阿呆的世界和旁人不同。他总咧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对着空气傻笑,对着墙角嘀嘀咕咕,对着飘过的云彩突然大哭。他走路摇摇晃晃,像随时会散架的稻草人,眼神空洞,却又时常在某个瞬间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死死盯着某个空无一物的地方,仿佛那里上演着只有他能看见的戏剧。

阿呆傻,因为他看得见“线”。

不是缝衣服的线,也不是蜘蛛网。是那种细细的、灰黑色的、像浸透了污水又晾干的头发丝一样的东西。它们无处不在。从每个人的头顶、肩膀、后背、脚踝……丝丝缕缕地垂下来,飘荡在空气中,纠缠在一起,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肮脏的罗网,笼罩着整个青石沟。屋顶、树梢、牲口棚的栏杆、甚至刚出锅的馒头上,都粘着这种若有若无的灰线。

大人们看见他对着虚空抓挠,就骂:“傻子!又发什么癫!”孩子们学着他的样子,朝他扔泥巴,笑他是“线头鬼”。只有阿呆自己知道,那些线是活的。它们会像水蛭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的皮肤里,留下冰凉的麻痒感。他试过告诉别人,但换来的是更响亮的嘲笑和厌恶的驱赶。久而久之,阿呆学会了沉默,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由无数灰线编织的恐怖世界。

阿呆不怕黑,不怕鬼故事,唯独怕村里的那口老井。井口用厚重的青石板盖着,上面压着半截磨盘,缝隙里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每次靠近那井,哪怕隔着几十步远,阿呆都会像被开水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来,发出惊恐的“嗬嗬”声,浑身筛糠似的抖。不是因为井深,也不是因为传说淹死过人。

是因为那井口,是“线”的源头。

在他眼中,那沉重的青石板下,正源源不断地、如同黑色烟雾般喷涌出浓稠得化不开的灰黑色丝线!它们比别处的更粗,更粘稠,像无数扭动的、细小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钻出缝隙,然后迅速融入空气中那张无处不在的大网。井口周围的灰线,浓密得几乎成了实质的黑色帷幕,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淤泥、铁锈和……陈年血腥味的阴冷气息。阿呆甚至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却又连绵不绝的“嘶嘶”声,像是无数线头在摩擦、在生长。

“傻子!离井远点!”路过的村民看见他对着井口发抖,不耐烦地呵斥,“再靠近打断你的腿!”

阿呆抱着头,踉跄着跑开,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他知道,那些从井里爬出来的线,是有“味道”的。它们带着井底深处的冰冷、绝望,还有一种……深深的、令人作呕的饥饿感。

最近,井里的“线”变了。

颜色不再是单纯的灰黑,开始夹杂着一种暗沉粘稠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深红色。喷涌的速度也更快了,像井底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搅动、沸腾。那股阴冷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郁,即使在炎热的正午,靠近井口也能感觉到一股钻入骨髓的寒意。更让阿呆恐惧的是,他“看”到那些新涌出的、带着血色的线,开始主动地、贪婪地缠绕上每一个靠近井口的村民。它们不再满足于飘荡,而是像有意识般,缠绕上人的脚踝、手腕,甚至试图钻进人的口鼻!

他看见村长王老栓在井边和人说话时,一根粗壮的、带着血色的线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左脚踝,像一条阴毒的蛇,一圈圈收紧。王老栓毫无察觉,只是下意识地跺了跺脚。阿呆急得“啊啊”直叫,指着村长的脚。王老栓低头看看,又看看阿呆,眉头一皱,厌恶地啐了一口:“晦气!死傻子!”

阿呆急得团团转,却发不出任何有用的声音。

第二天,王老栓在自家门槛上绊了一跤,左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骨头茬子刺穿了皮肉。惨叫声响彻半个村子。阿呆远远地看着,浑身冰凉。他“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王老栓摔倒前,缠在他左脚踝上的那根血色细线,猛地绷紧了!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拽了一下!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阿呆的心脏。他开始更加疯狂地躲避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身上缠绕着血色细线的人。他发现,那些线缠得越紧、颜色越深的人,脸上的戾气就越重,眼神也越浑浊。村里原本就有的鸡毛蒜皮的小摩擦,开始升级为恶毒的咒骂和凶狠的斗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一触即发的火药味,连狗都夹着尾巴,不敢大声吠叫。

阿呆缩在村尾废弃的牲口棚角落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他不敢睡觉,一闭上眼,就看到无数血色的线从井口喷涌而出,像活物一样爬满整个村庄,钻进每一扇窗户,勒紧每一个人的脖子。他感到那些线也发现了自己,它们像嗅到血腥味的苍蝇,开始有意识地朝他藏身的地方聚拢。空气中无形的“嘶嘶”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一个闷热的夜晚,雷声在远处滚动,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阿呆被一阵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惊醒!声音是从村东头张屠夫家传来的!紧接着,是女人尖利的哭嚎、砸东西的巨响和……一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器击打声!

阿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起来,缩到最黑暗的角落。牲口棚破败的木板缝隙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惊恐地“看”到,整个村庄上空,那张无形的灰黑色大网,此刻正剧烈地波动着!无数道血色的细线,如同被烧红的铁丝,在黑暗中疯狂地扭动、闪烁!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源头正是那口老井!而所有的血色细线,都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另一端……深深地扎进了张屠夫家的方向!

惨叫和哭嚎声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突兀地停止了。死寂。一种比之前任何噪音都更可怕的死寂笼罩了村庄。连狗都噤了声。

阿呆的牙齿咯咯作响,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看”到,那些从张屠夫家方向延伸出来的血色细线,颜色变得更深了,浓得发黑,像吸饱了墨汁。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甜腥味的死亡气息,顺着那些线,如同冰冷的毒液,迅速弥漫开来,污染着整张大网。

第二天,张屠夫家大门紧闭。有胆大的村民凑过去看,透过门缝,只看到一地的血,和散落的……肉块。消息像瘟疫一样炸开。恐慌攫住了每一个人。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张屠夫一家四口,一夜之间,没了。

只有阿呆“看”到了更多。他“看”到张屠夫家里,那浓稠的血泊中,无数条吸饱了鲜血、变得粗壮无比的血色细线,正像吃饱喝足的毒蛇,慵懒地蠕动着,缓缓缩回地下,缩回那口老井的方向。井口的青石板缝隙里,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鬼!有鬼啊!”终于有村民崩溃地喊了出来。

“是井!是那口井里的东西出来了!”有人想起了古老的、被刻意遗忘的传说。

“是傻子!是那个傻子招来的!”不知是谁,在极度的恐惧中,将矛头指向了最显眼也最无力的阿呆。他那双能“看见”的眼睛,此刻成了最好的靶子。

恐慌迅速转化为暴戾。一双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恐惧和疯狂的眼睛盯住了缩在角落里的阿呆。他们身上的灰黑色细线剧烈地扭动着,其中缠绕的血色部分变得更加刺目。无形的“嘶嘶”声在阿呆脑中轰鸣,几乎要撕裂他的神经。

“打死他!这个灾星!”

“烧死他!祭井!”

“把他扔进井里!填了那口邪井!”

愤怒的村民举着锄头、镰刀、木棍,像一群被恐惧驱使的野兽,朝着阿呆藏身的牲口棚涌来!他们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拉长,仿佛无数从地狱爬出的恶鬼。那些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血色细线疯狂舞动,像嗜血的触手,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新的恐惧和血肉。

阿呆吓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狗,怪叫一声,撞开牲口棚摇摇欲坠的后板,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村后的乱葬岗!

乱葬岗是青石沟埋葬无主尸骨和夭折孩童的地方。荒草丛生,歪斜的墓碑如同断裂的肋骨。阴风在这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阿呆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是村民愤怒的咆哮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慌不择路,脚下突然一空!

“噗通!”

冰冷的、带着浓烈土腥味和腐烂气息的泥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掉进了一个塌陷的坟坑里!坑底积着浑浊的雨水和腐烂的淤泥。

追来的村民围住了坟坑,火把的光亮驱散了部分黑暗,却将坑底映照得更加阴森可怖。阿呆像个泥猴,在冰冷的泥水里挣扎扑腾,脸上糊满了黑泥,只有一双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倒映着坑沿上那一圈狰狞扭曲的脸孔和跳动的火焰。

“就在这儿!烧了他!”有人叫嚣着,点燃了一把干草,就要往下扔。

就在这时,阿呆的目光穿透浑浊的泥水,落在了坟坑底部——那被雨水泡得发黑的烂泥里,赫然躺着半截腐朽的薄皮棺材!棺材板早已烂穿,露出了里面……一具小小的、蜷缩着的骸骨。

骸骨很小,像个婴儿,但骨头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骸骨的头颅上,没有头发,只有……无数根细密的、如同黑色血管般凸起、虬结盘绕的纹路!那些纹路并非静止,它们正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般在颅骨表面蠕动!而在骸骨的胸腔位置,本该是心脏的地方,却缠绕着一大团纠结的、如同活体线虫般不断扭动、伸缩的……灰黑色丝线!

这团线比他见过的任何“线”都要粗壮、粘稠、充满邪恶的生命力!它像一颗寄生在骸骨中的、由纯粹恶意构成的黑色心脏,正随着一种无声的韵律搏动着!

阿呆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甚至压过了对坑沿村民的恐惧!他认出来了!这股气息……这股冰冷、绝望、带着无尽饥饿感的阴邪气息……和井口喷涌出的线,一模一样!不!更古老!更纯粹!这坟坑里的骸骨和它胸腔里的线团,才是源头!那口井……只是它蔓延出去的、一个更大的“巢穴”出口!

就在他意识到这点的瞬间,那骸骨胸腔中蠕动的黑色线团猛地一颤!仿佛感应到了活人的气息和极致的恐惧!紧接着,坑底冰冷的泥水突然像烧开一样剧烈地翻滚起来!

“咕噜……咕噜……”

浑浊的泥水冒出无数粘稠的气泡,散发出比之前浓郁十倍的腐烂恶臭!

“啊!那是什么!”坑沿上一个眼尖的村民惊恐地指着翻滚的泥水。

只见无数条粗如儿臂、通体漆黑、表面湿滑粘腻的“线”,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群,猛地从翻滚的泥水中暴射而出!它们不再是飘渺的细丝,而是拥有实体的、充满力量的恐怖触手!带着刺鼻的腥风和尖锐的破空声,闪电般卷向坑沿上的人群!

“噗嗤!”

“啊——!”

“救命啊!”

惨叫声瞬间撕裂夜空!

一条粗壮的黑线如同钢鞭,狠狠抽在一个村民的胸口,直接将他抽得胸骨塌陷,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另一条黑线灵活地缠住了一个村民的脚踝,猛地将他拖入翻滚的泥潭!那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就被浑浊的泥水彻底吞没,只剩下疯狂冒起的气泡!

更多的黑线如同有生命的绞索,缠上村民的脖子、手臂、腰身!力量大得惊人!骨骼碎裂声、肌肉撕裂声、垂死的哀嚎声、黑线勒紧皮肉时发出的“咯咯”声……瞬间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火把掉落在泥水里,发出“嗤嗤”的声响,最后一点光亮迅速熄灭。

黑暗彻底降临,只剩下泥水翻滚的“咕噜”声,骨头被碾碎的“咔嚓”声,以及……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无数张饥饿小嘴在吮吸的“啧啧”声!

阿呆蜷缩在坟坑一角,冰冷的泥水淹没到胸口,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完全僵直。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粗壮的黑线正贪婪地缠绕在村民的尸体上,像巨大的水蛭,疯狂地吮吸着什么!每吸一口,黑线的颜色就变得更加幽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而被吸吮的尸体,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紧贴骨头,眼窝深陷,最后只剩下一具具蒙着人皮的枯骨!

吸饱了的黑线,如同吃饱喝足的巨蟒,缓缓地、满足地缩回翻滚的泥水深处。坟坑里只剩下几具姿势扭曲、皮包骨头的干尸,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与腐臭味。

绝对的死寂重新笼罩了乱葬岗。只有坟坑底部,那浑浊的泥水还在轻微地冒着气泡,仿佛下面隐藏着某种刚刚饱餐一顿、正在慵懒消化的恐怖存在。

阿呆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他不敢动,不敢呼吸,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冰冷的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他知道,坑底的“东西”没有走。它还在。它在“看”着他。

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粘稠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触手,舔舐着他暴露在泥水外的每一寸皮肤。那股深沉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饥饿感,并没有因为刚才的“盛宴”而平息,反而……更加清晰了。它锁定了坑里最后一个活物——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泥水不再翻滚,气泡也渐渐稀少。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越来越重。阿呆甚至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根细针在刮擦骨头的“沙沙”声,从坑底的淤泥深处传来。

它在靠近。它在评估。它在……等待。

终于,泥水表面,离阿呆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探出了一小截东西。

不是刚才那种粗壮的触手。是一小段……灰黑色的、细如发丝的线。和他平时“看”到的那些飘荡的线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小段线,颜色更加凝实,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冰冷光泽。

它像一条初生的小蛇,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在浑浊的水面上轻轻摇曳着。然后,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近乎温柔的姿态,朝着阿呆浸泡在泥水中的、冰冷僵硬的手指……蜿蜒而来。

阿呆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他想缩回手,身体却像被冻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根细小的、冰冷的线,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他的指尖。

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仿佛有无数根冰针顺着血管刺入了心脏!与此同时,一种庞大到无法想象的、由无数破碎记忆和滔天怨念组成的冰冷洪流,猛地冲进了他的脑海!

破碎的画面:黑暗、窒息、冰冷的泥土……绝望的哭喊被泥浆堵在喉咙……沉重的棺盖落下……无边的恐惧和刻骨的怨恨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变质……漫长的、死寂的岁月……饥饿……对生命气息病态的渴望……憎恨所有活着、行走在阳光下的东西……

“嗬……嗬……”阿呆的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抽气声,眼球因为巨大的痛苦和信息的冲击而暴突出来!他想尖叫,想呕吐,想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那不是他的记忆!是那坑底骸骨的!是那无数被它吞噬的怨魂的!它们像肮脏的污水,疯狂地灌进他脆弱的意识!

那根触碰他指尖的细线,开始像活物一样,缠绕上他的手指。冰冷、滑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吸附力。它不是在伤害,更像是在……连接。在建立某种通道。

就在这时,坟坑底部,那浑浊的泥水中心,突然向上隆起了一个小小的鼓包。泥浆向两边滑落,露出了下面……一团东西。

那是由无数根细密、粘稠、不断蠕动伸缩的灰黑色丝线,极其精密地缠绕、编织而成的一个……“线团”。只有拳头大小,却散发着比之前更纯粹、更凝练的邪恶气息。它像一个胚胎,一个由纯粹的怨恨和饥饿孕育出的、尚未完全成型的“核心”。在“线团”的中央,镶嵌着一小块闪烁着微弱青黑色幽光的……颅骨碎片!

碎片上那些凸起的、如同血管般的黑色纹路,此刻正如同呼吸般明灭着。

阿呆瞬间明白了!那具骸骨只是载体!这团由无数怨念和恶意凝聚而成的“线团”,才是真正的本体!它寄生在骸骨上,汲取着乱葬岗的阴气,通过那口老井,将它的“根须”(那些无处不在的灰线)蔓延到整个村庄,如同蜘蛛布网,捕捉着村民的负面情绪——愤怒、猜忌、恐惧、暴戾……这些“养分”滋养着它,让它不断壮大!张屠夫家的惨剧,是它第一次主动“进食”血肉!刚才吞噬村民,是它力量暴涨后的疯狂饕餮!而现在,它似乎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容器”。一个能“看见”它、感知它、与它建立连接的……“傻子”!

缠绕着阿呆手指的那根细线猛地绷紧!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传来,拖拽着他向那团在泥水中沉浮的、散发着不祥幽光的“线团”靠近!

“不……不要……”阿呆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身体在冰冷的泥水中徒劳地挣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线团”,看着那中央镶嵌的、如同邪恶之眼的颅骨碎片,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清晰的“意念”,如同冰锥,直接刺入了他混乱的脑海:

**“看……见……了……吗?”**

**“这……才……是……真……实……”**

**“来……吧……”**

**“你……不……傻……”**

**“你……只……是……早……该……醒……来……”**

阿呆挣扎的动作,突然停止了。

他那双总是空洞茫然的眼睛里,此刻却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癫狂的清明!所有的混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在接触到那团“核心”的瞬间,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残酷的“答案”。一种巨大的、扭曲的“顿悟”感击中了他!

是啊……他看见了。看见了这世界丑陋的真相,看见了人性深处蠕动的蛆虫,看见了这被怨毒和恶意编织成的罗网……而其他人呢?他们活在虚假的“正常”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互相撕咬,至死方休……究竟谁才是傻子?

一种扭曲的、病态的归属感,如同毒草,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滋生。也许……这才是他的归宿?和这团“真实”融为一体?不再被排斥,不再被嘲笑,成为这“真相”的一部分,甚至……成为它的眼睛?

他不再挣扎。甚至,在冰冷的泥水中,他咧开了嘴,露出了那参差不齐的黄牙,对着那越来越近的、散发着青黑色幽光的“线团”,露出了一个……极度扭曲、却又无比“通透”的笑容。

缠绕在他手指上的细线猛地将他拉向泥水中央!浑浊的泥浆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泥水表面剧烈地翻滚了几下,冒出一串粘稠的气泡,然后……迅速归于平静。

乱葬岗重新陷入了死寂。只有歪斜的墓碑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像一个个无声的嘲笑。

几天后,有人在村口看见了阿呆。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衣服,走路摇摇晃晃。只是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他咧着嘴,无声地笑着,对着每一个路过的村民,对着那口被黑红色污渍浸染得更加阴森的老井。

村民们惊恐地发现,阿呆不再躲避那口井了。他甚至会长时间地站在井边,低着头,对着那青石板的缝隙,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像是在和井底的什么东西……交谈。

没有人敢再叫他“傻子”。

每当夜幕降临,阿呆就会消失。有人曾在深夜,隐约看到村后的乱葬岗上,有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站在那个塌陷的坟坑边,像一尊沉默的守墓石像。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影子的轮廓边缘,似乎……缠绕着无数细密的、如同活物般轻轻摇曳的……灰黑色丝线。

青石沟的夜晚,变得更加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破败的门窗时,会发出一种如同呜咽般的、长长的……

“嘶——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