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是谁

1

除夕之夜,烟花纷繁。

远山隽境小区的4栋高层居民楼在天空中不断升起、爆炸、陨落的烟花照映下,本就灯火通明的万家灯火变得更加绚烂。

与点缀着红灯笼、花彩灯,处处弥漫的浓浓年味和烟火气息相比,在4号楼22层顶楼楼顶,程君辉和沈靓面对面站立,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彼此沉默不语。

烟花接二连三地在二人不远处的头顶上方炸开,火星落下,忽明忽暗地照亮了他们的脸庞,一个严肃且愤怒,一个冷漠又不屑。硝烟的粉尘混在空气中,落在两个人的头上,程君辉扔下手中的烟蒂,用脚将其踩灭,他粗犷的呼吸混着咳嗽声,率先打破久久沉默的僵局。

“那就是没得聊了对吧?!”

程君辉努力平息咳嗽声,原本挺拔的身材伴随着激烈的喘息,颤抖佝偻地越发低矮。他瞪着不大的眼睛,眼神中透着凶狠,语气中满满都是不耐烦。

相反地,对面的沈靓冷眼看着小眼睛却怒目圆瞪的程君辉,不屑一顾地发出了一声声冷笑。她知道自己抓住了程君辉痛处,他越来越恼火的表情仿佛击中了她的笑点一样,她捂着嘴,笑声从冷笑逐渐变成哭笑不得,再到放声大笑。就算再极力克制,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

“嗯,对啊,就是没得聊啊。我跟你,哪儿还有什么可聊的啊。”

“事已至此,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我也不会再跟你客气了。你想告就告去吧,我倒要看看,你手里的证据能有多硬。这么多年,你觉得我一步一步爬上来是白干的吗,我有多大本事,多少人脉,你知道吗。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会怕你?”

听着沈靓笑得越来越放肆,程君辉愤怒的情绪被调动得越来越高。他一边大声斥责她,一边怒气冲冲地大步朝她走来。他用手指愤怒地指着沈靓,用力地点着,恨不得能够戳破沈靓的额头,伸进去抓出她的脑子。最后,他在能伸手就握着沈靓脖子的距离中,停了下来。沈靓看着步步紧逼的程君辉离自己越来越近,没有胆怯地向后退一步,而是将头抬得越来越高,让她本就高挑的身材在此刻比程君辉还高出一个头顶。高昂的头颅使她俯视着程君辉的气急败坏,用下巴感受他呼出的阵阵热气,用鼻子嗅着他嘴里散发出的烟酒混合气息的味道。这个味道,是她久久都挥之不去的噩梦的味道。

沈靓看不起程君辉,露出轻蔑的微笑,高昂的头颅让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更加锋利。沈靓傲慢的表情在程君辉眼中如刀割一样,一刀又一刀,割破了他的自尊心,留了满地的血。

在距离4号楼22层顶楼不远的程君辉家中,妻子董莉文把自己锁在卧室。她僵硬地坐在梳妆台前,后背直挺挺地靠在椅子上,屏气凝神,左耳戴着一只蓝牙耳机,右耳朵竖起注意着客厅正在看电视的两个女儿的动静。她盯着放在桌子上一直保持录音通话状态的手机,蓝牙耳机里时不时传出的程君辉和沈靓对话的一字一句。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头发整洁地盘在脑后,脸上化着优雅又得体的淡妆,但是却嘴唇发白,面色隐隐透出铁青色,青的发灰。她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控制不住表情变得越发紧张又凝重。当她听到耳机里传来“肚子里的孩子”这6个字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完全瘫软在椅子靠背上。因为怕打扰到还在客厅看电视的两个孩子,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来回搓了又搓,将脸埋在手掌中,无声且用力地叫了出来。

“你放手!你放开我!”

耳机里两人扭打的声音让董莉文一个激灵,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坏了!”

董莉文迅速将手机装进家居服口袋,跑出房间,站都站不稳地跑向门口,来不及换鞋、披外套,只穿着拖鞋和家居服,打开家门,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妈妈,你要去哪儿啊?”

董莉文无视大女儿程婕的询问,迅速关门跑出家。程婕刚想要跟出去,小女儿程妤却在身后爆发出一阵大哭。不到3岁的程妤被董莉文大声关门的动作吓得哇哇大哭,哭声隔着房门,飘出楼道,飘进焦急等待电梯的董莉文耳朵里。看着2台电梯缓慢向下走向1层,董莉文不停地用手按着电梯下行键,但电梯还是离自己所在的20层越来越远。最后,董莉文放弃了等电梯,转而跑向旁边的步梯间。在打开步梯铁门的瞬间,家门打开了,程婕抱着还在大哭的程妤,朝董莉文走来。

“妈妈,妹妹哭呢,我哄不住她,你看看啊……”

“回去!”

程婕话还没说完,就被董莉文吼了回去。

在15岁的程婕心中,董莉文一直都是温柔知性,优雅大方的形象,她从来没有见过董莉文脸上出现这副吓人表情,听过董莉文发出这种怒吼般声音。她吓得愣在原地,怀里的程妤哭得更加厉害。

“姐姐,你回去哄妹妹好吗。妈妈去看看爸爸,马上就回来。”

董莉文努力平复心情,但声音仍然颤抖。她安慰着不远处的程婕,程婕机械式地点了点头作回应。在确定程婕退回家中关上大门后,董莉文看了一眼在1楼停着不动的电梯,再次拉开步梯间的铁门,顺着步梯跑向22层顶楼。

在一路飞奔向22层顶楼的时间里,董莉文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意识到自己中途跑掉了拖鞋,没有意识到多次崴到了脚,差点摔倒在楼梯上。她只想跑得再快些,要多快有多快,快到尽一切可能去阻止可能即将发生的悲剧。

当董莉文气喘吁吁地到达顶楼时,她并没有看到程君辉的沈靓的身影。她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发现电话早已被挂断。她大声喊着程君辉的名字,但回应她的只有身边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闷的烟花声,和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凌晨0点,2024年新年来了。

与烟花一起从高空落下的,还有程君辉和沈靓。

与鞭炮共同炸开的,还有程君辉和沈靓的身体先后砸向地面的声音。

噼里啪啦声震耳欲聋,两声沉闷的坠楼声振聋发聩。

程君辉和沈靓一前一后从顶楼坠下,程君辉重重砸进楼下停放的车辆,砸破天窗,成一个窝形砸进汽车里面。

沈靓先后2次挂在4号楼楼下种植的女贞树上,在坠落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渐渐压断了树枝,最后掉在了程君辉砸进的汽车旁。

半个小时后的远山隽境小区依旧热闹非凡,整个小区被警车、警察、记者、围观的邻居、远道而来的市民们围得水泄不通。董莉文神情恍惚地在警察的搀扶下走出小区,上了警车。她盘起的头发不再整洁,而是凌乱地散开,头发混着眼泪和汗水,粘着灰尘,结成痂干在脸上。她隔着车窗,看了看蒙上白布被拉走的程君辉的尸体,又看了看重伤昏迷躺在担架上被抬上救护车的沈靓。她愣愣地出神,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警车从人群中驶出,警察忙碌地在现场取证。好事围观的人群中,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程君辉一家。

“一男一女同时跳楼,能是因为什么好事儿。”

“听说这男的刚升老总没多长时间,肯定得罪了不少人,估计是仇杀。”

“什么仇杀,我看情杀的可能性更大。”

2月10日早上6点,天还没亮,张雅馥已经开始在厨房忙碌着,准备包饺子。和面前,她顺手拿皮筋将头发绑成一个高马尾,用卡子把齐刘海卡在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刚将水面调和,在砧板上用面粉画一个圈圈,手机便在客厅响了起来。她拍拍手上的面粉,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后在围裙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来到客厅,打开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郑进弢刚刚发的一条消息映入眼帘。

“告诉你个好消息,程君辉死了。”

在手机屏幕的亮光映衬下,张雅馥的瞳孔逐渐放大。

2

来到公安局后,董莉文洗了一把脸,将盘发散开,重新把头发简单挽在脑后。她面如死灰地坐在审讯室里,身上依然穿着家里那套家居服,只是在外面简单套了一件警察为她披上的警服棉袄。桌子前面放着的手机,播放着程君辉和沈靓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录音。

一阵嘈杂后,手机里率先传来程君辉的声音。

“出去说,别在家里说,大过年的,别影响到孩子。”

“出去说?呵呵,我还真挺想在这儿说的。我也想让你的两个孩子见证一下自己爸爸的丰功伟绩,让她们听听看看,自己爸爸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你没完了是不是。行,你想在这儿说那就在这儿说。莉文,现在报警。门是你自己开的,你这就是私闯民宅。你跟我谈条件,那这就是敲诈勒索。在这儿说,可以啊,你现在先别说,一会儿你当着警察的面儿说,好好说,往细了说,咱看看到时候进去的人是谁,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的人是谁。”

一阵沉默后,手机里传来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

大概过了10秒钟,铁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沈靓一个带有回音的“你”字还没落地,便是一片寂静。紧接着,两个人上楼梯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大概过1分钟的时间,铁门再次吱吱呀呀地打开,程君辉先发问。

“还让我走前面,是怕我在你身后偷袭你吗?就这点儿胆子,就别学电视剧里敲诈勒索那一套。不就是想要钱吗?说吧,想要多少钱。”

“钱?你觉得我今天来是为了钱?”

“那不然是为了什么,为了要我的命?”

“你的命值几个钱,有人会在乎吗?”

“当然有了。我父母、我老婆孩子,还有整个报社,大家都在乎。我不跟你似的,孤家寡人一个,举目无亲的,没人在乎不说,还没任何价值。啊不,你有价值,你还有个妹妹呢,叫沈黎对吧,实验中学的,高三(五)班。你唯一的价值估计就是给她赚钱,供她吃,供她穿,供她上学,当她的提款机,让她考上大学,让她出人头地,让她千万别跟你这个当姐姐的一样,出卖色相,靠勾引领导上位,靠敲诈勒索领导赚钱。”

“你放屁!”

“我放屁?你去报社问问,谁不知道你沈靓是什么货色。工作工作平平,人际关系人际关系不会处,不就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当上秘书的。天天在同事跟前独来独往装清高,跟领导面前关起门来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需要我说吗?你也不动动脑子,一个业务水平不突出,只有高中学历的人,能当上大公司高管的秘书,大家心里谁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是怎么一回事儿。关键是,那你吃你的青春饭,你低调做人啊。你还装出一副积极上进的样子,给谁看啊,骗谁啊。你知不知道同事们怎么评价你的,大家都说你情商太低,不会做人,还让我当领导的好好教教。我都说了,情商这事儿,是父母教的,我个当领导的……”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爸妈没教好我做人是吧。你骂我没骂够,还带上我爸妈,你是不是人啊!”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没爹没妈没教养。往男人堆里凑,往饭局里凑,往酒桌上凑,把自己灌晕后,还往领导车上凑。”

“你放屁!饭局是你让我去的!酒是你灌我喝的!车是你把我往里拉的!”

“我让你去饭局是真心想栽培你,我让你喝酒是给你介绍更多的人脉,好跟领导们交流沟通,对你以后升职有好处。我让你上车是好心好意载你回去,我怕你一个小姑娘喝多了,晚上自己回家不安全。你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孤苦伶仃、孤立无援的,也就是遇见我这样的好领导,对你照顾有加,处处想着提拔你,让你进步。你可倒好啊,不感激我也就算了,还反咬我一口。”

“那你为什么趁我喝多就……”

“有证据吗?别在这儿信口雌黄。你醒来的时候房间可就你自己一个人啊,我可不在,我把你送回家早早就走了,你自己睡的乱七八糟,不知道招来了什么野男人,还怪上别人了。”

“我怀孕了。”

“打住,谁知道是不是哪儿来的野男人把你怎么的了,你怪到我头上,想让我当接盘侠。”

“时间就是那一次,我长这么大只有那一次。”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孩子是我的。”

“凭这个。”

“切,报告说不定是你伪造的,少拿个废纸在这儿糊弄我。”

“那你跟我再去鉴定一次,看看到底是不是伪造的。”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不跟我去,那你就等着在报社OA里看到这份报告吧,我要让全报社、全行业的所有人都知道你程君辉都做了些什么。”

程君辉的语气突然温柔了下来。

“乖,听话,你别跟我闹了。50万,我给你50万,你把孩子拿掉,咱就当这事儿从来没发生过,好吗?”

“你别碰我!”

“我知道你生气了。我再给你10万,你出去散散心。”

“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让你对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光是报社,你们整个小区,你老婆工作的单位,你大女儿上学的学校,甚至你小女儿的幼儿园,我让所有人都知道。而且我还要报警,我要告你强奸,我要让你吃牢饭,让你知道性骚扰女职工、强奸女职工的后果是什么。”

“那就是没得聊了对吧?!”

“嗯,对啊,就是没得聊啊。我跟你,哪儿还有什么可聊的啊。”

“事已至此,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我也不会再跟你客气了。你想告就告去吧,我倒要看看,你手里的证据能有多硬。这么多年,你觉得我一步一步爬上来是白干的吗,我有多大本事,多少人脉,你知道吗。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会怕你?”

“是,你不怕我,那你也别怕我肚子里的孩子。对啊,我一无所有,我怕什么,要死一起死。但是程君辉你记住了,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不仅要让你和我同归于尽,我还要让你身败名裂。我要让你家破人亡,让你遗臭万年,让你最在意的狗屁仕途全部化为灰烬,让你的家人在你死后被世人戳尽脊梁骨,让你老婆恨自己瞎了狗眼,委屈自己跟了你,让你的两个孩子因为有你这样的流氓、强奸犯父亲而感到羞愧,一辈子无法做人,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那就彻底别聊了。”

“你放手!你放开我!”

在一阵长达5秒的嘈杂扭打声后,录音结束了。

播放录音期间,瘦高精干的年轻警察钟杨的手指一刻没停,一直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记录着什么。他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一言不发的队长雷磊,雷磊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上半身藏在台灯光线照不到的阴暗处,没有任何开口问话的意思。钟杨只能接着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上的楼顶。”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当他们两个打起来的时候吧。”

“你到楼顶时,看到了什么?”

“我亲眼看到了沈靓推我老公坠楼,然后自己跟着跳楼了。”

“你为什么要一直保持通话?”

雷磊直起身子,从台灯暗处出现,露出深邃的目光,打断了钟杨的询问。

3

“因为什么?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居然有我家小区的门禁卡,知道我家大门的密码。除夕之夜自己就能开门找上家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要找你老公理论。你老公甚至还喊了她‘乖’,而且他们居然……居然还有个孩子。”

董莉文没有看向雷磊,她长吁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嘟囔着。

“你之前见过沈靓吗?”

“见过。”

“在哪儿见的?什么时候见的?”

“在家里。去年年底吧,具体几号我也记不清了,晚上大概七八点的样子。和今天一样,沈靓自己进的小区,自己进的家门,说要给我老公拿换洗的衣服。她跟在自己家似的,熟门熟路地摸进卧室,打开我老公放衣服的柜子,拿出换洗的内裤和衬衣走了。”

“所以昨天晚上不是沈靓第一次去你家。”

“当然不是,说不定连她拿衣服那次都不是。”

“那这跟你保持通话的原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我需要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如果有一天我们需要离婚的话,这也是我老公出轨的证据。”

“可如果真是外遇的话,那程君辉居然还挺配合,心甘情愿让你录音,让你抓证据。”

“因为他知道,我这么做也是在保护他。万一那个女人做出什么疯狂举动,我可以时刻掌握他们的动态,关键时刻说不定能帮他、能救他。可没想到这次我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他推了下去。”

“磊哥,你觉得董莉文的话可信吗。”

从审讯室出来,钟杨和雷磊一路回到办公室,钟杨见雷磊一路上依旧一言不发,接着刚才挑起的话头,继续说道。

“这可信不可信的,董莉文是唯一一个目击证人。但是单凭一条电话录音和她单方面的证言,并不能证明沈靓就是杀害程君辉的凶手,以此给沈靓定罪。而且这个录音结束得也太突然了,是在沈靓求救后最多5秒断掉的,而按照董莉文所说的,自己跑上楼顶,那最快至少也要半分钟,而且电话不是她挂断的。在扭打开始直到董莉文上楼顶这半分钟内,程君辉有时间挂断电话吗。还是说……”

“程君辉有些话,并不想让董莉文知道,所以演了一出扭打的戏,主动挂断了电话。或者是董莉文自己挂断了电话,因为并不想让一些话被记录下来。”

雷磊接过钟杨故意放慢的语速,接着说。

第二天上午,雷磊和钟杨再次来到远山隽境小区案发现场。他们来到监控室,分别调取了案发当晚远山隽境小区的大门、楼栋、楼层、消防通道监控视频。正如董莉文所说,监控显示,沈靓在2月9日晚上11点30分,自己刷小区门禁卡进了小区,熟门熟路地走进4号楼,刷卡上了电梯,到了20层,输入门锁密码进了程君辉家。一切好像回家似的那么自然,中间甚至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晚上11点40分,程君辉和沈靓从家中出来,二人首先来到步梯间。沈靓刚一开口,步梯间的灯就亮了。程君辉抬起手在嘴上做了个“嘘”的手势,指指亮起的灯,指指墙角的摄像头,指指楼顶的方向,沈靓伸手示意程君辉先走。就这样二人保持大概2米的距离,一前一后上了楼梯,走上了楼顶。晚上11点55分,董莉文从家里冲出来,先是尝试按电梯,但是电梯上来太慢,她对家门口的大女儿程婕说了些什么后,转而跑向步梯间上楼。在21层的楼梯上跑着甩掉了脚上的拖鞋,好几次差点摔倒。11点57分,董莉文到达22层顶层。

“监控和董莉文交代的一模一样,就是楼顶没有监控,要是有监控,这案子就破了。”

钟杨看完监控,挠了挠头。

“我们在楼顶发现了2个烟蒂,经过比对,上面都是程君辉的唾液。在程君辉尸体的衣物上和指甲里,除了沈靓的指纹和皮屑外,没有检测到第三个人的。沈靓也是,身上只有程君辉的指纹和皮屑。楼顶我们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封锁,也是除了程君辉和沈靓,没有第三个人的脚印和指纹。”

“甚至没有董莉文的?”

在案情分析会上,雷磊听完钟杨的汇报,发出了疑问。

“对,甚至没有董莉文的。”

钟杨肯定地回答完,接着说道。

“不过也很合理啊,董莉文在跑上楼顶的过程中,跑掉了拖鞋,她是光着脚,穿着袜子上的楼顶,监控拍到了。”

“唯一一个在现场的人,但是好像又没有在现场。”

“还有,沈靓确实怀孕,案发当时直接摔流产了。而且三天前,我们还发现了她在医院妇产科的挂号记录,是流产手术。但是在手术开始前,她突然偷偷跑了,监控里看起来神色慌张的。重点是你猜猜,陪她做流产的人,是谁?”

“董莉文。”

“对。”

雷磊在本子上写下了董莉文的名字,绕着名字一圈又一圈,将董莉文的名字圈了起来。

案发第三天上午,雷磊和钟杨来到程君辉和沈靓所在的远山报业公司,询问公司有关部门和相关同事关于程君辉和沈靓的个人信息。从该公司人力资源部得知,程君辉是2023年11月调至远山报业公司总部,升职为公司副总经理的。由于出任时间不长,同事们并没有对他有特殊和深刻的印象,评价是老一套的中规中矩,无功无过,好像一个不相识、不熟悉,但是又不能得罪,更不敢得罪的领导。

但是相反的,沈靓这边打听到的,就两极反转很严重。沈靓所在的综合办公室的同事们好像跟事先和程君辉套过词一样,对沈靓的印象和案发时程君辉在录音中所说的一模一样。业务水平不突出,学历不高,但是做人却极度高调,口碑极差,从前台接待员一路升职当上综合办公室秘书后,更加“积极上进”,平时在同事面前趾高气昂,冷眼相待,爱答不理,但在领导面前却阿谀奉承,爱往男人堆里凑,往饭局里凑,往酒桌上凑。但其他部门的同事,尤其是原先行政部的同事却对她评价却完全相反。说她存在感很低,为人低调谦和,不爱说话但工作上认真严谨,喜欢独来独往,性格内向,但是对同事们在工作上不过分的请求都有求必应。

同时,此次调查,雷磊和钟杨还发现了一个更震惊的消息。

董莉文不仅是市技校财务部部长,还兼职了远山报业公司副总会计师、投资顾问,更重要的是,她是董事长李伟的亲外甥女。

“她是谁。”

从远山报业出来后,雷磊扭头看着来去匆匆的记者们,自言自语道。

4

“被害人程君辉,男,43岁,1981年出生于吉林白山,父母在农村老家务农。1999年当兵,2002年退伍。退伍后打了一段时间零工,2005年经熟人介绍,来到远山报业公司印刷厂当车间学徒。2009年和现在的妻子董莉文结婚,同年第一个女儿程婕出生。婚后第二年,也就是2010年,程君辉升职为印刷厂印刷车间主任。然后就一路开挂,2013年升职为印刷厂副厂长,2016年印刷厂厂长。2018年跳出印刷厂,担任公司新媒体部副部长,2021年再升要闻部部长,同年二女儿程妤出生。2023年11月,晋职公司副总经理。我们先后调查了程君辉先后所在的几个部门和印刷厂,得到的评价出奇的一致,中规中矩,无功无过,除了平时爱喝点酒,但酒后也没什么出格的行为,为人低调。”

“被害人沈靓,女,27岁,1997年出生,本地县城人,父母生前都在县城打工,做保洁、保安什么的,后来都不在了,生病走的。她还有个妹妹,叫沈黎,今年18岁,在实验中学读高三。2015年沈靓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大学,而是来到市区打工。因为长得漂亮,身材好,个子又高,总是干一些礼仪、模特、接待这种零工。2020年应聘远山报业公司行政部前台接待员,2022年去的综合办公室,主要做会务服务工作。2023年程君辉担任副总后,成了程君辉的全职秘书。”

“董莉文,女,40岁,1984年出生,本地人,程君辉的妻子。父母健在,个体户做生意的,舅舅就是咱们昨天查到的,远山报业公司的董事长李伟。2006年董莉文大学毕业之后,担任市技校财务部会计。2008年和还是学徒的程君辉相识,次年结婚,生下大女儿程婕,2021年生下二女儿程妤。产假结束回去上班后,直接从会计,升职为学校财务部部长,兼职远山报业公司副总会计师和投资顾问。”

晚上8点,在公安局小会议室里,钟杨在白板上梳理了一条条这两天的调查结果。雷磊看着白板上罗列出的人物信息,反问钟杨。

“你怎么看。”

“严肃地说,现在证据不足,董莉文的证词和录音都无法作为直接证据来证明沈靓是杀害程君辉的凶手,而且录音中,沈靓一直没有同意程君辉用钱收买的要求,所以也构不成敲诈勒索。”

“不严肃地说呢?”

经过雷磊这么一问,钟杨起了兴致,拉起旁边的靠椅反着骑坐在雷磊对面,一副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的样子。

“根据我多年追剧和听小区大妈们闲聊天的八卦经验,程君辉的晋升之路其实就是典型的‘凤凰男’飞上枝头的成功之路。而董莉文,就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恋爱脑’。董莉文和刚刚退伍回来,精神抖擞、强壮有力的程君辉两两看对了眼,不顾家人的反对,非他不嫁,未婚先孕。而程君辉呢,入赘到董家当女婿后,利用董莉文的人际关系,从一个无权无势的印刷厂学徒,一路顺风顺水当上车间主任、副厂长、厂长、副部长、部长,最后一步登天,当上老总。”

“那沈靓呢?”

“丑小鸭想变白天鹅吧。但是也不好说,沈靓的争议太明显,明显到总感觉有点刻意了,大概率是有人在后面操控舆论。而且她就算坏,也坏的存在感太低了,同事们说是这么说,可是让他们举个她坏的例子,他们支支吾吾地都举不出来。”

“在职场,为了生存和升职,很多人选择不得罪领导、巴结领导,各种拍领导马屁,阿谀奉承,大部分人都能睁着眼说瞎话,甚至会霸凌、排挤一些领导不喜欢的、和自己利益有冲突的同事。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这叫什么来着,‘舔狗’对吧。这样,我们换个方向去调查,不去问现在程君辉和沈靓的那些同事,问之前的,更久更久之前的,跟现阶段利益没有任何瓜葛的同事、朋友,说不定能问出点儿什么。”

雷磊给钟杨指了一条调查路线,钟杨听完,决定第二天前往沈靓的县城老家和程君辉工作过的印刷厂基层车间一探究竟。

“磊哥磊哥,果然不出你所料,跟昨天问得完全不一样。”

第二天下午,钟杨风尘仆仆地赶回队里,数九寒天的他出了一脑门的汗。进屋后他急忙脱掉外套,从暖瓶里倒了一大杯水,吹了半天却依然烫得无从下口,转身去洗手间倒掉半杯,打开水龙头蓄满凉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我不是跑了一趟沈靓县城老家嘛,见了一些沈靓的朋友和之前她当模特时的同事,还有程君辉之前在印刷厂的工友,还有董莉文之前的朋友、闺蜜什么的,大有收获。可热死我了。”

“说说看。”

“沈靓的口碑不是两极分化很严重吗,有人说她好,有人说她不好。然后我就听你的,换个方向,从更久更久之前打听,就去问了沈靓的老朋友,老同事。您猜怎么着,她根本不像现在报社综合办公室的同事说的那样,她完完全全就是个小透明一样的存在。因为家境不好,父母不在了,她从小就自卑。她不是考不上大学,而是压根就没去考大学,因为家里太穷了,她上了大学,沈黎就吃不起饭了,她要把沈黎供出来,所以就放弃了考大学,高中一毕业就早早出去打工了。在当模特、当礼仪期间,她是接活儿最多,最玩儿命工作的那个。因为心理自卑,再加上想省钱,所以她平常基本上没有任何社交,不这么交朋友,不爱出去玩,不谈恋爱。她之前的朋友们都看了网上的那些新闻,说沈靓根本就不像网上胡说八道说的那样,不可能会做出跟别人搞外遇、生孩子,还敲诈勒索这种事儿。”

“程君辉呢?”

“程君辉更离谱了,这个人才是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我问了他原来在印刷厂的工友,报社的领导们、下属们可能会跟你打马虎眼儿,为了不得罪董事长李伟,拼命说假话洗白他,但那帮工人们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的。听他们说,董莉文就是当年给技校的学生们结算在报社印刷厂的实习费用的时候,认识的程君辉。程君辉知道董莉文是公司董事长的亲戚后,那叫一个死缠烂打。当时程君辉退伍回来没多长时间,身上那股精气神儿还是在的,而且董莉文当时只是个大学毕业不久,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哪见过那种程度的追女孩,最后也有点儿动心了。可就算董莉文能看上他有什么用啊,她家人哪儿会看得上。程君辉当时只是一个没钱没本事的学徒,除了一副身板儿和皮囊,啥都没有,董莉文的家人那是一百个不同意啊。本来俩人都快黄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突然就把董莉文肚子搞大了,董莉文在家寻死觅活的,最后没办法,家人只能同意了。据说婚礼都是董莉文家出的钱,房、车都是董莉文爸妈买的。结了婚之后,程君辉一步步升职加薪也全是董莉文靠自己舅舅,也就是报社董事长李伟的运作,一直在身后操持。因为这,印刷厂人都快恶心死他了。那些老师傅们只要一提起来他,那没有一个不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说他是个吃软饭的,不像个男人。而董莉文非程君辉不嫁,因为恋爱脑和家人闹这一出,让她原来的朋友、闺蜜们都觉得她无法理喻,纷纷远离她,不跟她玩儿了。所以董莉文婚后除了工作,就是相夫教子,除了家庭,一无所有。”

“咱俩明天去查查这个人。”

雷磊耐心地听钟杨说完,打开手机相册,递给钟杨。

照片里的女人一身干净利落的驼色大衣,头发被风吹起,行色匆匆。她看向摄像头的方向,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照片里的女人,是张雅馥。

5

“这人是谁啊?”

钟杨接过手机,看着照片里的陌生女人,一脸疑惑地问雷磊。

“你听过这个说法吗,为什么凶宅不好卖。一个是因为人们怕闹鬼,最重要的是因为凶手会故地重游,多次回到案发现场,欣赏自己的作品。你出去调查程君辉、董莉文、沈靓的人际关系和背景这两天,我去了沈靓现在所在的医院和案发现场,照片上这个人,多次出现在这两个地方。但是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人也没接触,只是出现,而且是多次出现。”

“所以这人到底是谁啊?”

雷磊看了钟杨一眼,回答道。

“张雅馥。”

“沈黎,有人找,你家人来给你送东西来了。”

2024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初六早上7点,实验中学高三早读结束。在高三(5)班的教室里,刚刚开学的沈黎坐在座位上,旁边空无一人。同学们在早读结束铃声响起的一刻,冲去食堂购买早饭,只有沈黎自己埋着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用这种发呆的方式,在和同学们保持距离。

“什么家人,我哪儿还有什么家人,又是些冒充家人朋友的无良记者,想在我这儿套话编故事。”

听到班长在窗口喊自己的名字,说有家人找,沈黎一动没动,心里想着。

高跟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个女人走进教室,走到了沈黎的身边。凳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从沈黎正前方传来,那个女人坐在她前面的位置,扭过身体,面对着她,把一样东西,放在她趴着的桌子上。

“你们烦不烦啊,这怎么都找到学校来了。我该说的早都已经说完了,你们没完没了了是吧。剩下的问警察吧,别再来烦我了。”

沈黎的声音从胳膊肘的缝隙处传来,她依旧埋着头,没有抬头看面前的女人一眼。

女人不紧不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将手机放在沈黎耳边,播放了一条语音。

“如果我回不来了,帮我照顾好沈黎。”

手机里传来沈靓熟悉的声音。

沈黎猛地一下抬起头,因为蒙头闭眼时间太长,她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面前是谁,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沈黎揉揉眼,努力看清楚女人的脸庞。她穿着驼色的大衣,齐刘海,头发散落。沈靓向来不交朋友,这个陌生的女人更是从没见过,但是沈靓的声音却是百分百真实,交代照顾好自己的话,她肯定也不会轻易对陌生人说。

“你是谁。”

“我叫张雅馥,是你姐姐的同事兼朋友。”

“我姐从来不交朋友,证明你的身份。”

张雅馥听沈黎说完,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包,将自己的身份证、工作证、公司胸卡依次掏了出来,在沈黎面前的桌子上一字排开。又打开手机相册,找出了一张和沈靓的合影,放在证件旁边。

“医保卡看不看,还有驾驶证。”

张雅馥一边翻包,一边问道。

沈黎扫了一眼张雅馥放在面前的证件,工作证上显示远山报业公司后勤部,和沈靓确实是一个公司,但不是同一个部门。她拿起放在面前的手机,看着照片里沈靓和张雅馥的自拍合影,两个人脸贴着脸,一副很亲密的样子。她反复抬头看看张雅馥,再看看照片,姐姐是那个姐姐,照片和面前的女人也确实是同一个人。

“相信我了没?手机能还给我了吧。”

张雅馥冲沈黎伸出手,示意要回手机。沈黎半信半疑地将手机递给她,张雅馥笑着接过去,将桌子上的证件依次放回包里。

“你的同学们都去食堂买饭了,你还趴在这儿不挪窝。正好,我给你带了饺子,三鲜馅儿的。今天初六呢,早上得吃饺子,你赶紧趁热吃吧。”

张雅馥收拾完证件,打开她刚刚放在桌子上的保温饭盒,将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在沈黎面前,又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倒了一杯饺子汤,拆开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沈黎。张雅馥见沈黎仍然警惕地盯着自己,没有接过筷子的意思,便伸手拽着沈黎的胳膊,将筷子一把塞进她的手中。沈黎攥着被硬塞进的筷子,还是警惕地看着张雅馥,保持一动不动。

“哎呀吃吧,没下毒,不信我吃给你看。”

张雅馥用手捏着一只饺子的一角,塞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

“你放心吧,这里是学校,就算我是坏人,我图谋不轨,我也不敢在学校动手,我不要命了啊。你赶紧吃啊,一会儿你的同学们都买完饭回来了。你家出那么大的事儿,他们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给你送饺子,指不定背后怎么叽叽咕咕呢。就刚才喊你那女孩儿,是你们学习委员还是班长是吧,我在你们早读的时候看到她领读英文单词来着。哎哟喂你都不知道啊,她看我那眼神,跟小猴子似的,那两只大眼睛啊,滴溜乱转的。”

沈黎慢慢放下戒备,拿筷子夹起饺子,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父母因病去世后,因为沈靓不会做饭,沈黎每年过年吃的饺子都是超市买的速冻食品。时隔多年吃到了手工包的饺子,而且还是小时候母亲经常盘的三鲜馅儿,虽然味道有些陌生,但她仍然想到了小时候和父母、姐姐一起过年吃饺子的场景。可现在,唯一的亲人姐姐却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网上铺天盖地都是负面消息,自己的生活也被一些无良好事儿的记者们搅得乱七八糟,在学校还被同学们指指点点。想到这里,沈黎感觉鼻子一酸。但是面对不认识的所谓姐姐的朋友,沈黎还是忍住了,她拿起抽屉里的卫生纸,拽了一截,擤了擤鼻涕。

“你姐姐一定会醒过来的,相信我,相信你姐姐,坏人必定会受到应有的报应。”

张雅馥觉察到沈黎想哭的举动,但她不能明说什么去伤害一个18岁女孩故作坚强的自尊心。同学们买过早饭,陆陆续续地返回教室,看到沈黎和一个陌生女人面对面坐着,果不其然都在小声指指点点,叽叽咕咕。无数的小声讨论重叠在一起,好像蚊子在耳边不停地哼哼唧唧,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人心烦意乱。张雅馥见教室人越来越多,伸头小声对沈黎的耳朵交代了一句,起身就要离开。

“我没你微信,没法给你转账。现在人多,我也不方便给你钱。饭盒的底部我拿贴纸粘了200块钱,你先收着,这个星期先凑合着零花用。”

“这钱我不能要。”

沈黎听完,伸手摸向饭盒底部,刚想拽下贴纸把钱还给张雅馥,就被张雅馥按住了手。

“人多,别让你同学看见。你就拿着吧,就当是我转交你姐的压岁钱。元宵节记得回家,我在家等你,给你包汤圆,山楂馅儿的。”

张雅馥说完,离开了教室。

“沈黎,她是谁啊。你朋友啊?还是,你姐的朋友啊……”

张雅馥前脚刚走,在门口站了半天的一名女同学后脚就回到了张雅馥刚才坐的座位坐下,她扭过头看着大口吃饺子的沈黎问道。

沈黎抬起头,目送张雅馥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窗前。她没有回答同学的问题,因为这是一道她也不知道准确答案的问题,只能低头继续吃着饺子。

饺子里面,好像有姐姐的味道。

6

除了医院和案发现场的小区,经过雷磊和钟杨的调查,张雅馥还在沈靓居住的出租屋附近出现过。2月15日早上,她更去学校找过沈黎。当天下午6点还没下课,雷磊和钟杨就来到学校,找到了沈黎。

“知道为什么又来找你吗?”

“有话直说。”

“你个小丫头片子态度能不能好点儿!”

钟杨见沈黎依旧一副不配合警察调查、爱答不理的样子,不由得板起脸来想要训人。钟杨看到雷磊白了自己一眼,闭上了嘴,什么都没说,等着雷磊询问。雷磊看着沈黎,露出老父亲般慈祥的微笑。

“今天初六呢,早上吃饺子没?”

“嗯,吃了。”

“大过年的连续吃好几天饺子了吧,肯定早吃腻了。没办法,咱北方的老传统就是这样,过年天天都得吃。我家有个小子,跟你年龄差不多大,应该比你大一岁吧,去年考大学考走了,今年寒假跟同学一块儿出去玩儿了,连过年都没回来。也不知道这小子过年吃上饺子没有。”

雷磊一边说一边观察沈黎的表情,见沈黎没有接话,但是也没有露出抵抗的情绪,接着说道。

“吃的是食堂的饺子吧。现在食堂图省事儿,都是买的成袋的速冻饺子,一点儿都不好吃,是吧。”

“不是。”

“什么不是。”

“不是食堂的饺子。”

“那是哪儿的?点的外卖?”

“有人送的。”

“谁送的?”

“姐姐的一个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你之前见过吗?叫什么名字?”

“张雅馥。”

“张雅馥?是谁?”

雷磊假装思考,故意疑惑地看着沈黎。

“她也是远山报社的。”

“她说她是她都是了?你都这么相信她是你姐姐的朋友?万一是骗子呢。”

“她让我看了她的有效证件,身份证、工作证什么的,还有她和我姐姐的自拍照片,看着关系确实不一般。”

“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是送了个饺子,安慰安慰我。”

“张雅馥……我想起来了。你看看这个张雅馥,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雷磊假装思索片刻,掏出手机,翻出张雅馥在公司人事档案里留存的证件照,还有在医院抓拍到的监控照片,递给沈黎。

“你看是不是她。”

“对,就是她。”

“她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她还给了我200块钱让我零花,还说元宵节回家给我包汤圆。”

“回家?哪个家?她家还是你家?”

“我家。”

“她有没有说,不让你告诉任何人她今天来找过你。”

“没有。她大大方方地来,大大方方地走的。”

“大大方方地来,大大方方地走。”

从学校回去的路上,雷磊反复重复着沈黎描述张雅馥的这句话。

“磊哥,我怎么感觉,这张雅馥的种种举动,不像是什么凶手故地重游,她非但没有东躲西藏,左顾右盼,故意掩人耳目,而是大大方方地到处晃荡,恐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存在,故意在引起咱们的注意。”

“你也有这种感觉?”

“不然呢,就拿她今天早上找沈黎这一出。如果她有嫌疑,肯定不会明目张胆地找到学校来,还正大光明地坐在教室里,不拐弯抹角,不套话问话,来的时候自报家门,走的时候也不交代沈黎保密,还跟她约元宵节。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现在大街上哪儿哪儿都是监控,各地都联着网,就她这样帽子不戴口罩不戴,露个大白脸的,想找她分分钟的事儿。”

“所以这个人,这么费尽心思的勾引咱们调查她,要么干净的清清白白,知道什么内幕,但是碍于一定的客观主观原因,不方便找咱们。要么疯得彻彻底底,在明目张胆地挑衅我们。”

第二天一大早,雷磊和钟杨就来到远山报业公司后勤部,了解张雅馥的情况。却意外得知张雅馥和沈靓只是工作上的萍水之交,并不是沈黎所说的什么朋友。相反的,张雅馥竟和程君辉有诸多交集。

从同事那里得知,2021年1月,张雅馥从远山报业印刷厂,借调到要闻部,成了一名记者。5个月后,程君辉重新媒体部调到要闻部,当了部长,成了张雅馥的顶头上司。张雅馥这个人,也是很清高,甚至更清高,只是一心一意写稿子、采新闻,不出席任何应酬,不喝一滴酒。直到2022年10月之前,一切都风平浪静。2022年10月,因为当时的疫情管控措施,远山报业公司封闭管理。为了报纸、期刊持续出版,公众号继续更新,这个公司每个部门都留了几个人吃住在岗位上,电话采访,视频工作,张雅馥和程君辉都在报社留守。就是这段时间,张雅馥因为工作的关系,和程君辉发生了一系列误会,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后来被停了职,撵回了印刷厂原单位。张雅馥气不过,就往程君辉身上泼脏水,诬告程君辉性骚扰,当时闹得人尽皆知。但是由于证据不充分,并不能证明程君辉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性骚扰的事到最后不了了之。后来,张雅馥就疯了。

“疯了?”

当钟杨听到同事们说“疯了”两个字,张大了嘴巴,对着雷磊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倒也不是说真疯了,就是情绪不太稳定,精神不太正常,据说还去看过心理医生。但是公司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辞退她,违反劳动法不说,万一她出去胡说八道,闹得更大,有损报社的形象怎么办。于是只能先不让她回印刷厂,给她换了个部门,调了个清闲的岗位,但是人事关系还是印刷厂的一名工人,只是岗位在后勤部,平时管管仓库、理理货什么的。可惜了,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巧手,只能干些脏活儿、粗活儿了。”

“那现在呢?她还在仓库吗?”

“2月份她就休息了,就过年前。说是病假。谁知道是不是精神又出问题上不了班了,八成是。”

“还真是个疯子。磊哥你绝了,真让你说中了。”

从远山报业出来,钟杨再次对雷磊的推理感慨了起来。

“什么疯了不疯了的,人家是情绪不太稳定,精神不太正常。疯了应该去精神病院,她去看的是心理医生,最多最多也就是个抑郁症。这个报社是怎么一回事儿啊,调查了这么多天,所有的舆论全都一边倒偏向程君辉,全在拼命抹黑这两个小姑娘,这是职场霸凌好吗。我看这报社里的人才是疯了,一群人霸凌两个小姑娘,真有本事啊,动不动就疯了疯了的,这些传八卦、嚼人舌头根的人才真是疯了的。”

钟杨看雷磊对自己附和报社同事们说张雅馥疯了的事十分反感,一副想要发脾气的样子,不由得闭上了嘴。两人一言不发地上了车,钟杨发动了车辆,驶出了报社。安静了片刻后,雷磊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既然都说她疯了,那就去看看她到底因为什么疯的。报社那帮人的话不能信,我们就去找可信的人问问清楚。这个张雅馥,到底是谁,到底经历了什么。”

“重度抑郁症。”

在市新区示范医院心理科,雷磊和钟杨见到了张雅馥的主治医师吴勋。

7

“我是2022年11月第一次见到的张雅馥,那是她自杀未遂的第二天。当时她焦虑、多疑、不相信任何人,出现了很严重的恐慌症、焦虑症、神经衰弱症状和被害妄想倾向,这是遭受过严重心理创伤的人的普遍反应。我当时给她做了心理测评量表,是重度抑郁,需要药物干预治疗。”

在吴勋的办公室里,他向雷磊和钟杨介绍当时的情况。他眯起月牙形状的眼睛,笑起来好像很温暖,但皮笑肉不笑,微笑中透露出一股寒气。

“她是因为什么,变成当时那样的。”

“据她所说,是性骚扰和职场霸凌。”

“被谁。”

“他当时的领导,一个叫程君辉的男人。”

“一个昏迷了,一个抑郁了。”

走在通往医院停车场的路上,钟杨自言自语地说道。见雷磊没有搭茬,他继续分析着。

“沈靓和张雅馥共同的交集是一个已经死了的程君辉,死无对证。而且整个报社大部分人都在拼命洗白这个已经死了的人,继续往还活着的人身上泼脏水。你信不信,我们现在去找董莉文问张雅馥的事,董莉文的说辞肯定是,‘嗯,我知道这个张雅馥,她勾引我老公,诬陷我老公性骚扰’在董莉文眼里,估计全世界的女人都在勾引她老公。”

雷磊听着钟杨绘声绘色地模仿女人说话的样子,拍了一下钟杨的后背。

“你严肃点。我总感觉,这个张雅馥的精神状态,应该没有吴医生说得那么糟,最起码现在没有这么糟。不然她怎么可能会有计划地引导我们一步一步地调查她,接近她,把办案的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身上,让我们撇开报社同事们对程君辉的看法,去质疑程君辉的为人和董莉文的说辞,从别的地方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传唤张雅馥?”

“她不是跟沈黎约了元宵节吗。走,咱们过两天也吃汤圆去。”

钟杨发动车辆,驶出医院。吴勋站在办公室窗户边,从窗帘的缝隙中,目送两名警察的警车驶出医院大门。直到他们逐渐远去后,吴勋拨通了电话。

“警察刚走。一切按计划进行。”

正月十五,元宵节。当天下午4点,张雅馥早早地就带着糯米粉、山楂馅儿,拎着在菜市场买的各种新鲜瓜果蔬菜,出现在沈靓和沈黎居住的出租屋门前。她熟练地抱起隔壁邻居家门口储存大葱的铁桶,从底座里拿出家门的钥匙,打开门。好像回自己家一样,打开鞋柜换上拖鞋,脱下大衣挂在门口的挂钩上,扎起头发,走进厨房,穿上围裙开始和面,准备包汤圆。她刚刚打开电视,打算边看节目边干活儿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张雅馥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雷磊。

“终于等到你了,雷警官。”

张雅馥看到雷磊,一点都不意外。

“你认识我?”

雷磊看着张雅馥平静的表情,意外地问道。

“当然认识了,雷磊警官。”

“功课做挺足啊,连我姓什么叫什么都知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啊,钟杨呢,那个年轻的警察。”

“去学校等着接沈黎去了。”

“接沈黎?沈黎那样的青春期女生,会上你们的警车,会心甘情愿地让你们接?”

“不是明接,是暗接。现在的高中生,一个个都叛逆得很,尤其是高三,准备考大学,那学习压力大的,一言不合就跟你翻脸,分分钟就跟你掀桌子。而且沈黎这孩子吧,经过这事儿,正敏感脆弱呢。我让钟杨混迹在接学生放学的家长人群中,悄咪咪地跟着这孩子走出校门。不管她放学去哪儿,是回家,还是不回家,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也算是保证她的安全了。”

“有道理。雷警官,别闲着了,帮我干点活儿吧。吃完饭,我跟你们走,我有很多话要说。”

张雅馥没有看雷磊,手上的活儿不停地忙碌着。雷磊倒也听话,拿起橱柜上的芹菜,择起菜叶子来,一边择菜,一边和张雅馥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看起来格外自然。

“你说沈黎会回来吗?”

“会。她现在相信我是她姐姐的朋友,可能也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其实你和沈靓并不熟,那脸贴脸的自拍,大概率是合成的,对吧。”

“肯定啊。现在P图软件那么发达,换个头还是很简单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不只是你们警察在暗中保护沈黎的安全,我也是。”

“你还是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怀疑我吗?”

“都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墙的距离,你已经占了一项了。我们去找过你的心理医生吴勋,知道你现在的精神状况。你不去主动找我们,反而是一步步地指引我们调查你,不得不让人怀疑。”

“那你们为什么不调查我,传唤我呢?”

“调查了啊,谁说没调查。可是你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太充足了。我们调取了案发当晚远山隽境小区,还有你所在居住的小区、楼层的监控视频。根据你家楼层的监控显示,你从2月9日晚上7点回家之后,你家的门就再也没有开过。你住在8楼,不可能跳窗户出去,只能走那个门。行,咱就算你是跳窗户出去的,小区里的任何一个监控也没有拍到你,远山隽境附近的、院里的监控也都没有拍到你。”

“废话,大过年的,我一个疯了的单身狗,一个朋友也没有,不在家看电视,出去干嘛,扰乱社会治安啊。”

“对啊,所以我们传唤你干吗?”

“我以为调查了程君辉之后,你们肯定要不了多久就该来找我了。但是我等了好几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报社这帮人的嘴还真够严,良心也足够黑的。那没办法了,我只能想点儿办法,勾引你们来找我了。”

“所以我来了。”

雷磊看了旁边的张雅馥一眼,越来越好奇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她到底是谁,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6点一到,沈黎打开了家门,看到了正在厨房忙碌的张雅馥和雷磊,他们好像家长一样,正在准备元宵节晚饭。

“今天没有警察,没有案情,没有任何调查。咱们就是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就是朋友,单纯的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钟杨一会儿就来,沈黎你先洗手换衣服啊。”

雷磊看到满脸诧异的沈黎,像大家长一样招呼她回家。沈黎看了一眼正在煮汤圆的张雅馥,张雅馥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吃完晚饭,收拾利落,张雅馥跟沈黎交代完冰箱里的食材和换洗衣服的事情之后,就和钟杨一起,出门上了警车,留下雷磊和沈黎站在大门口。

“我一直相信我姐姐是清白的,现在我也相信这个姐姐。”

沈黎对站在身边的雷磊说。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她,今天才是你第二次见她。”

“她可能是我姐姐在出事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

沈黎说完,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

“这是什么。”

“在2月9日晚上我姐姐出门前,把她的手机交给我了。她嘱咐我,随身带好手机,不要告诉任何人,只有当她唯一信任的人和警察同时出现,确定手机百分百安全的时候,再把手机交给警察。”

雷磊按下手机电源键,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桌面是沈靓和沈黎二人的合照。雷磊向上滑动屏幕,人脸识别失败后,显示输入密码。

“密码是什么。”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