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绳绞动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李砚平攥紧有些发湿的骂声,靴底蹭过井壁青苔,在最后一丈松手落下。
脚下刚踩瓷实,陆华的惊呼声已在头顶响起。
少女几乎是跌进他怀里的。
“这里可比栈道吓人多了…”
李砚平还未出声,陆华已牢牢勾住他脖颈。
“你先下来。”
“好黑。”
“用火折子。”
“好。”
火折子抖开的瞬间,四周的黑暗仿佛被破开的细碎,光影碎了一地。
但橘色的火苗抖动了几下,很快就变回豆大的一点。
李砚平将火光凑近石壁,发现其上有晕开的色彩,似乎曾涂绘着某种壁画。
水珠顺着墨绿色的苔衣向下爬,在皴裂成蛛网的砖缝间肆意流淌。
显然,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是一段甬道。
李砚平抽了抽鼻子,闻到气味从甬道的另一端飘过来。
“走。”
刚迈出半步,李砚平便觉得右臂一沉。
他眼睛斜吊,发现陆华整个人几乎缠在他臂膀上,八爪鱼一样。
蜀锦衣料下的温热隔着铠甲渗进来。
“背我。”陆华嘟嘴。
李砚平一皱眉,张了张嘴,可话还没织罗完,陆华已整个人跳到他背上,膝盖死死卡在他腰间。
李砚平被她带的踉跄半步,手上一松,火折子差点掉在地上。
“你当骑竹马呢?”
陆华依旧嘟着嘴不说话,只是满脸得色,轻哼一声。
“抓紧。”李砚平托着少女膝弯往上颠了颠,感到一阵温润的呼吸打在颈侧。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向着甬道深处行进。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两人走过的地方,那些模糊的壁画好似活了过来,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铭文,像是万千只蜈蚣在砖缝间游走。
甬道比想象中宽阔。
李砚平环视左右,见石壁上开始出现指甲盖大小的孔洞,密密麻麻,毫无章法。
陆华突然扯了扯他衣领,提醒道:“别碰那些孔。”
话音未落,一只湿漉漉的壁虎从孔中窜出,尾巴扫过的墙壁留下一滩暗红水渍。
李砚平眸光一冷,嗅到一丝阴煞气息,与那日遇到的“魑魅”有几分相似。
似乎是地煞气。
于是,他出声道:“这里好像是什么人的陵墓。”
脖颈上旋即传来一阵麻痒,那是陆华的长发在摩挲。
蜀地历史悠远,从三星堆到后来的蚕丛、鱼凫王朝,失落的先王数不胜数,发现无名的陵墓倒也并不稀奇。
只是这处陵墓不断散出香火气息,还主动庇佑季汉大军,是否可以理解为墓主人在表达善意?
脑海中思绪电转,脚下步子却没停。
两人边走边说,转过第三个弯时,狭长的甬道豁然开朗,显露出一大片空洞。
这片空洞规模着实不小,方圆不下六丈,似是人工扩张出来的。
向内一瞥,唯见幽深黑暗几乎凝成实质,影影绰绰的人影排成阵列。
唰的一声,李砚平已抽刀出鞘。
但随着他一抽鼻子,眸中冰冷渐渐消散,转而升起浓浓的疑惑。
无他,这些东西,好像不是活物。
两人走到近前,火折子一闪,方才看清,原是一个个手持长戈的陶俑。
李砚平的第一反应是,这东西他之前见过,有些像秦皇陵兵马俑。
这些陶俑,全部身披重铠,右衽长衣,短裤裹腿,阵列严整如林,黑压压一片。
李砚平高举火折,目光先是在甲胄上钟乳石般的沉淀物上划过,旋即落在齐齐上举的左臂上。
一仰头,便望见上方密密麻麻的青铜锁链垂搭下来,盘曲虬结好似树根,不时有露水凝滴。
陆华指着石俑身上的沉淀物,眼神示意:“是压胜术,这里镇压着什么东西。”
“压胜术?”
李砚平微微一愕,眉头紧锁。
伴着陆华的讲解,李砚平才注意到种种细节。
这些陶俑早已褪色,不知在这里存放了多少年月,但手中矛戈依旧泛出森森冷光,说明金气凝而不散。
乍眼一看,就好似一支杀气腾腾的悍卒,戒备不懈。
陆华继续道:“这是九渊镇魂局,以八十一具兵俑作地钉,借青铜锁链勾连水脉阴气,里面应该还有一截阴木做成的东西。”
说着,她向前一指。
李砚平抬眼,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是化不开的浓雾,要将一切光明吞噬。
“叮当当—”
不知什么东西滚落,寂静中碰出清越的回响。
李砚平身子忽地一紧,垂眸向下,却发现是一颗绿松石自黑暗深处滚出,颤悠悠落定。
他一拍陆华大腿,低声道:“你在这等我,我过去看看。”
“我不。”陆华拒绝。
李砚平本还想说些什么,但陆华的声音已在黑暗中荡开:
“我不怕。”
“行,一起去。”
李砚平没再说什么,脚下步履沉稳,一步一步踏进幽邃的黑暗中。
踏踏踏—
地面有些许潮润。
好在没走多久,他们便到达了尽头。
李砚平目光向前,表情微变。
绯红珊瑚树雕成王座,一具头生双角的枯骨端坐其中,饕餮傩面下的眼窝空荡荡的,刚才那颗绿松石似乎就是自这里坠出。
“珊瑚属阴木,王座压在地眼上。”陆华的声音有些发紧,散入这片空间中,空灵飘渺:“傩面扣天灵,绿松石锁七窍。青铜饕餮吞日,地煞封天魂,这具枯骨也不知犯了什么事,生前被人活抽三魂后镇压在这里…”
李砚平盯着这具枯骨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尤其是那一袭乌黑的长发披落,明显是位女性。
就在这时,胸口的“镇魔校尉”令牌突然开始发烫。
李砚平眼前一花,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青铜锁链缓缓抽离,自石缝中渗出熹微的晨光,如丝如缕,将空气中荡漾的尘埃照得颗粒通明。
一具具陶俑都被镶上一层金边,残破的甲胄渐次恢复光彩,胸前的睚眦兽首威风凛然。
王座上的枯骨也生出血肉,双角显出玉质光滑,金瞳绛唇,目含神光,一袭青衫在摇曳光影中簌簌飘动。
万般变化中,一道声音自虚空中传来:
“昔李王镇大君于岷江,然童男女之执念未泯,游魂沉江,百年不绝。月满之夜,渔者见江心白气氤氲,光聚为形,吾乃踏波而出。初生之时,泪坠江水,化甘霖以涤疫疠,乡民号曰『灵渡慈娘』,后尊为龙女。”
“吾本稚子怨魄所凝,然赤子心未染尘垢,遂以江涛为骨,素练为魂。昔者大君戾气所染之漩涡,今皆随吾玉笄所指而平。每逢中元,引魂灯浮于江渚,渡溺者三千六百众,不复为祟。”
李砚平扬起下巴,与那张脸四目相对,瞳孔微缩。
这张脸竟与诸葛果别无二致…
李砚平心里一沉,万千思绪瞬间涌上脑海,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纷涌而至。
江神大君是虺化蛟,由蛟化龙,后来被李冰镇压,至今没有消散。
而曾经童男童女的魂魄,便凭借愿力汇聚成了另一位神明。
如今这位神明的本体在此,而看守本体的,便是江神大君曾经蜕下的虺尾。
啛啛喳喳的呢喃声中,他还捕捉到了一缕神念。
那是枯骨的名字。
叫做…
灵渡慈心龙女。
忽地,耳畔传来陆华的声音,冰冷如泉,似隔纱幕:
“将军,将军!你看上面!”
李砚平心中一突,诸般念头云散如烟,霎时间,眼前的幻觉消失,一切又恢复到先前模样。
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觉得眼前发黑,好似太阳穴被人打了一锤子,头疼欲裂。
就在这时,头顶的青铜锁链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动,竟开始一齐呯呤作响,窸簌之声如疾风骤雨,很快便汇成一片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