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星期一(3)

说到便利店老板,我的话就有点多。毕竟,他是我家方圆两百米之内我最熟悉的第二个人。

便利店虽然全天营业,但老板会在每天晚上的24点准时关掉店门,再重新打开。

阿穗说那是一种仪式,象征旧的一天结束,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

我的标准睡觉时间比这个仪式早半个小时,所以我还没有见过老板举行这个独特的仪式。

老板还喜欢在便利店里煮丸子,鱼丸、肉丸、海带、萝卜什么的,都煮在一个锅里。

每到冬天,店里总是烟雾缭绕,热气氤氲。

我不太好这口,但阿穗喜欢。

——似乎女孩子对小吃之类的东西天生没有免疫力。

有时候老板还能搞到一些管制物资,比如香烟、酒、巧克力和咖啡豆之类的。

阿穗偶尔会用攒下的零花钱买支红酒。

通常,这天阿穗会精心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穿上礼服点上蜡烛,在诗歌般的钢琴声里,我们翩翩起舞。

烛光摇曳、杯影婆娑,我们举杯,美酒顺着喉咙进入身体,点燃燎原之火……

那真是美好的夜晚!

除了上述喜好之外,老板还会跟每个走进他店里的人寒暄。

我不太习惯这种热情。

准确地说,我不太喜欢被人问吃饭了没、工作怎样、家住哪儿、结没结婚之类的,这让我觉得我的隐私正在被泄露。

政府的天眼无处不在,我既不想当告密者,也不想被人告密。

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在这个时代,大家相处都很谨慎。

也许你会问,是我们的社会太压抑了吗?

不,我们只是不想承受不安。

有学者称这是一个沉默的时代,我是赞同的。

由于生活上的便利性和信息传播的广泛性,我们当中的多数人并不热衷社交。

大家宁可对着屏幕把想法变成文字,也不愿意跟身边的人说句话。

——在我出生之前,世界就已经这样了。

你在公共场所听到的大部分声音都来自机器,由人类发明的、来替代人类发声的机器。

长此以往,大家就形成了一条通用规则: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于是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

人们之间说话越来越少,大家集体患上了沉默症。与此同时,自闭症患者也越来越多了。

——有的人是不愿意开口,有的人是开不了口。

要是没有定期人口普查,有的人大概能在一间房子里待上一辈子,直到死了才被抬出来。

就像上周新闻里那个猝死的程序员那样。

这也是人口降低的原因之一。

要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人类大概会淹死在沉默的长河里。

要是没有阿穗,我应该也是淹死群体中的一员。

话说回来,尽管便利店老板的习惯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阿穗却很喜欢他。

在她看来,便利店老板就像一锅浓汤火锅,从表面上看不出锅里有什么,但只要伸出筷子就会发现,每一筷子捞起来的都是惊喜。

那我在阿穗眼里又是个什么火锅?

便利店老板的动作有条不紊,几乎每天早上我走出公寓大楼的时候,他都刚好清洗完老爷车的右后轮。

这时我会跟他点个头,老板也会跟我点个头,然后继续做他未完的清洁工作。

但这种长期以来的默契今天要被我打破了。

我估算着时间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刚要转身回客厅,耳际忽然掠来一股疾风,一坨黑影从我眼前溜了下去。

我愣了愣,继而就听到楼下传来“咚”的一声响。

这声音很重,很沉,我的心头升起不好的感觉。

刚刚是……有人跳楼了?

我此生还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看还是不看?

尽管心里纠结,但我的身体还是忠实地朝栏杆靠过去。

我一点一点往外面探出脑袋,目光一点一点向下移,直到瞥到底下的地面……

地上什么都没有。

是的,楼下的地面上空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尸体,没有血溅三尺的场面,没有黑影,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我再看向便利店,老板依然还在洗车,连头都没有抬。

难道刚刚是我的幻觉?

可是那一声“咚”——

算了,我还是赶紧上班去吧。这种插曲再来两个,今天非迟到不可!

我回到餐桌旁喝掉还温热的牛奶,端着盘子和杯子进了厨房。

灶台上没有阿穗的便当。

咦,阿穗今天的自己把便当拿走了?

做义工虽然有些福利,但午饭得自己解决。所以阿穗会在早上先做好两个人的早餐,再趁我吃早餐的工夫准备她的午饭。

等我吃完早餐,阿穗已经做好了便当,然后她会回卧室去换裙子。

——一定是裙子,因为阿穗喜欢。

这时,我去厨房还盘子,并帮阿穗把饭盒拿出来。

接着,我们会在卧室门口相遇——我把饭盒交给阿穗,阿穗踮起脚在我唇上吻一下,然后我俩各奔东西。

这就是我俩工作日早上的常态,但今天的节奏显然被我破坏了。

不过,我还是有机会跟阿穗道早安,因为她出门前还要准备一些个人物品,比如要视紫外线强弱选择隔离霜或者防晒霜、视天气晴朗与否选择遮阳伞或者雨伞、视温度高低选择厚外套或者薄外套……

总之,这是一套很复杂的工作,我是搞不懂的。

我把杯子和盘子放进水盆,打开水龙头放了半盆水,确保所有的餐具都能浸泡到位,这样阿穗清洗起来才不会费力。

受伤的膝盖这会儿开始发热,伴随着与裤子的摩擦,伤口像针扎一样疼起来。

我记得家里有医药包,好像是在茶几的抽屉里,里面应该有创可贴。

但当我打开茶几的抽屉,里面倒是有好几个盒子,却没有医药包。

于是我只好放弃,掉头走向卧室去换衣服。

快到门口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以期跟阿穗相遇——

但阿穗并没有迎面走出来。

我跨进卧室,然而阿穗也不在里面,被子也还是我先前掀开的模样,床上也没有我上班要穿的衣服。

阿穗今天怎么了,她还没整理房间呢,就走了?

阿穗是个眼里容不得凌乱的人,即使再忙,她也会在出门前把床褥收拾整齐,并把我上班要穿的衣服放在床上。

像今天这样置我于不顾,大概还是我们相处以来的第一次。

今天真是……所有的节奏都乱了!

看来,受这场彗星雨影响的人真不止我一个。

好在阿穗的东西都是分门别类放的,我打开衣柜一排排看过去,没费多少工夫就拿到了衬衣和西服。

你看,其实安排衣服这种事我是能做的,我就是太习惯有阿穗了。

跟老板的关门开门的仪式一样,现在的程序员穿西服也是一种仪式。

一种纪念仪式。

战前程序员这个职业一度濒临消失,直到大战爆发,人类才恍然意识到,在人工智能面前,“程序猿”才是他们的战士。

于是,全球各地的程序员们纷纷拿起键盘和鼠标,前仆后继奔赴战场。

他们当中有个天才,在大战中一马当先攻入人工智能中枢系统的内核。然而,直到他倒下,人们才发现他身上穿着西服。

原来,他来自一个婚礼的现场,而婚礼的男主角刚好是他。

后来,他被奉为英雄。

再后来,穿西服便成了程序员圈子里一条不成文的约定。

我对着衣柜门后面的镜子穿好衬衣,打好领带,再整理好头发,镜子里的人可谓风华正茂。

战时程序员拯救了世界,战后程序员也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们在前辈们留下的海量代码上重新进行筛选、编译,把机械的残肢断臂重新组合在一起,形成新的生产力,因而我们城市的基础建设才能恢复得这么快。

所以,程序员现在是一份体面的职业。

穿好衣服,我再去大门那里换鞋。

我注意到玄关这里并没有阿穗换下来的粉红拖鞋。

真奇怪,难道阿穗今天穿着拖鞋就出门了?

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彗星雨来了事情才变得这么多,但我确实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家里静悄悄的,我从玄关柜上拿过钥匙和手提包,最后审视房间几眼——

平常不用去做义工的时候,阿穗总会笑盈盈地送我到门边,温柔地交待:“亲爱的,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阿穗今天是真把我忘了,我心里塞塞的。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失落地带上门,锁头碰撞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涩。

阿穗其实说过好几次门不好关,我每次都说“等我下班回来修”,却每次一进屋就忘了。

——比起等待拥抱的阿穗,修锁头显然算不上大事。

关上门之后,我抬起左手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八点过三十三分。

还好没有偏离轨道太多。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电梯很顺畅,直到楼底一位邻居都没碰上。

——其实平时我也很少碰到邻居。

走出公寓大门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对面,老板已经搞完清洁进店去了,只有老爷车还停在原地。

我朝老板平常站立的位置点了个头,完了才反应过来我干了一件蠢事,于是赶紧抬头看天上,可惜天上什么都没有。

我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地上,还是什么都没有。

看来先前那声响真是我听错了。

通常,从公寓走到车站需要五分钟,反过来也是如此。

当然,这是我一个人的速度。

要是跟阿穗一起,则需要延长两到三分钟,有的时候还会更长。

因为阿穗总是能在路上找到新鲜的东西。

就比如前天傍晚,我陪阿穗买完衣服回来,下车之后我俩手牵着手往家里走。

忽然,阿穗停住脚步,指着草丛问:“亲爱的,那是什么?”

我凑过去,发现草丛边上有一只绿色的生物。

“你说这个吗?”

“嗯,那是什么虫子?”

那是一只螳螂,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已经死掉了。

“是螳螂,已经死了。”我退回阿穗身旁说。

阿穗却上前几步在草丛边蹲下来,瞪大眼睛望着那只螳螂。

我等了一会儿,正想劝她天快黑了我们得赶快回家,就看到阿穗欣喜地喊:“啊,它还活着!”

我只好走过去在阿穗旁边蹲下来,两个成年人像两个三岁的孩子一样盯着那只螳螂,只见它两条大刀一样的前腿正在颤抖,硕大的肚子一起一伏。

“它的腿受伤了。”阿穗说。

“嗯。”我也看到了,它的一条后腿折了。

“它想爬起来。”

“嗯。”

我俩看着这只螳螂用两条前腿慢慢找到支撑点,挣扎着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缓慢又坚定地钻进草丛,我俩同时舒了口气。

阿穗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回家吧?”

我正好对着如血的夕阳,阿穗的表情我看不大清楚,就觉得她的脸在发光。

“嗯!”我郑重地点头。

夕阳拉长我俩的身影,阿穗先是牵着我的手,而后改为拉着我的胳膊。

没过多久,她轻轻靠上我。

我从她头顶上方瞥下去,看到她眼角弯弯的,笑得像只狐狸。

但早上的路就没这么多趣味了,尤其是今天,路上出奇的冷清。

我环顾一圈,只看到两三个人匆匆走过路口。

不过今天的天空确实很蓝,半空中还飘荡着几朵白云,很惬意的样子。

我不由得想,这到底是真实的天空,还是防护壁过滤后的天空?

显然,没有人会告诉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