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老冷的心思(求月票)

随着顾昭话音落地,整座罗汉堂骤然陷入死寂。

供桌上的长明灯焰猛地一颤,火苗蜷缩,如同受惊的蛇信。

三十二尊金身罗汉的影子随着火光晃动在四壁疯狂扭动,好似挣脱枷锁的幽冥恶鬼,张牙舞爪地爬满经幡。

窸窣的袈裟摩擦声中,竺法安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紧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檀越……莫要戏言。”

老僧的嗓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齿轮在经筒里艰难转动。

“戏言?”顾昭冷笑一声,苍岚刀骤然出鞘。

刀光如雪,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直劈向左首那尊扶冠罗汉的金身。

寒光乍现。清越的龙吟划破死寂,众人尚未来得及惊呼,左首罗汉的金身已自眉心裂作两半。

簌簌剥落的漆皮下,青白面庞自泥胎裂隙中浮凸。怒目圆睁的尸首正与对面罗汉的莲台宝相森然对视。

“好个普渡众生的佛国净土!”

顾昭反手振落刀锋碎屑,霜刃映得他眸中星火灼灼逼人。

“李少府天下楷模,骸骨却被镇在此处,受这邪阵侵蚀。大师每日晨钟暮鼓时,可曾听见这忠魂呐喊的声响?”

竺法安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李膺的尸首,喉结艰难滚动,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佛号。

“这……”

顾昭身形如电,苍岚刀划破凝滞的空气。万千金漆应声剥落,在殿内掀起一场金色的骤雨。

范滂的断指自降龙罗汉掌心坠落,在青砖上敲出清越回响。

荀昱染血的襦衫缠绕着伏虎罗汉的獠牙,血色浸透了金漆。

杜密怒睁的双目恰好嵌进长眉罗汉的笑纹,死不瞑目。

魏朗残破的玉冠卡在探手罗汉指间,碎玉折射出凄冷的光。

泥块坠地声里,三十二具泥胎轰然龟裂。

斜照进罗汉堂的日光,将党锢英魂的虚影烙在斑驳的地面上,恰与静坐罗汉垂目悲悯之姿两相对望。

“老僧……着实不知。”

白马寺住持的嗓音仿佛枯木遭铁锯反复磨挫,沙哑的声线中凝着难以吞咽的砂砾。

冷寿光望着罗汉堂檐角垂挂的铜铃,喟然长叹。

“不想佛门清净地竟蒙此劫,大师德行,冷某愿以项上人头作保。然白马寺清誉系于此案,大师不可不慎。”

竺法安低诵佛号,向冷寿光深施一礼。他正要说话,却听罗汉堂外脚步声响。

他眉头一皱,沉声喝道:“是谁?”

“师伯,大将军特遣羽林军相请。”

门外沙弥话音未落,顾昭已瞥见回廊尽头,有武士身着玄甲,青光闪动。

顾昭闻言一愣,大将军?难道是何进?他看向竺法安,此人与何进还有来往?

竺法安闭目调息,额间皱纹渐次舒展:“大将军可曾说明何事?”

转瞬之间,他的声线竟恢复成大雄宝殿的梁柱般沉浑厚重,方才的惊惶竟似从未存在。

“听闻羽林军中突发疫病,折损甚众。大将军想请方丈主持禳灾法事。”

“老衲知晓了。我与贵客谈话,你不必打扰。且去告知法平师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待与贵客叙毕,自当亲谒大将军。”

门外的小和尚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竺法安吩咐完毕,转身先对顾昭施礼道:“若非檀越点破迷障,老衲犹被蒙在鼓中。”

说罢,他复向冷寿光合十道:“冷先生,此番疫疠横行,敢请施以妙手?”

冷寿光捻须沉吟,衣袖间几缕药香随风飘散。

“悬壶济世本是我辈本分,只是此番瘴疠不同寻常。羽林军在京城之内,为何会沾染疫气?”

顾昭心中一动,当即道:“师父,此事蹊跷,不如带我二人前去,能帮着师父救几个人,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冷寿光眼尾扫过顾昭的青袍,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大师吩咐,冷某随时恭候。”

此时已过正午时分,日影西斜。

法平踏着青石阶匆匆而来,衣袂带起细碎的尘埃。

他虽比竺法安年轻几岁,眉宇间却凝着一派超然物外的沉静。

罗汉堂内,金身倾颓,经幡委地。

泥胎碎屑如星子散落,连廊柱上斑驳的彩漆都被刮出深深浅浅的伤痕。

这般狼藉景象,却未能在他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激起半分涟漪。

竺法安将罗汉堂善后之事细细嘱托。法平微微颔首,目光如古井无波。

待交代完毕,竺法安整了整袈裟,随着那武士往大将军府邸而去。

青石板上,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融在午后的蝉鸣声中。

走出白马寺山门,冷寿光见顾昭几次欲言又止,不由抚须笑道:“可是疑惑老朽为何如此信任竺法安?”

顾昭微微颔首:“浮屠宗当年借修筑三君陵寝之名暗造地宫,瞒过新任寺主尚在情理之中。”

他沉吟片刻,续道:“这三十二尊罗汉金身,若是在竺法师接管白马寺时已然供奉在此,不知其中蹊跷倒也说得过去。”

他忽地驻足回望,寺中香火明灭,映得他眸光闪烁:“可这些罗汉金身日日受千人瞻仰、万民叩拜,若无人时时遮掩维护……”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余锐利目光直刺寺中殿宇。

冷寿光眼中精光乍现:“你是说,白马寺中尚有昙摩罗睺的同谋?”

他沉默了片刻,忽将袖袍卷至肘部,露出三道蜿蜒如虬的陈旧针痕。

“建和三年春分,江陵梅雨透骨。”冷寿光的声音低沉。

“我修《容成公导引术》,气脉陡然暴乱如脱缰烈马,七窍渗血不止,双目不能视物,如堕永夜。”

“恰逢竺法安云游至荆州,以五禽戏中的熊经鸟伸之法,佐以金针渡穴之术,助我疏通任督二脉。”

他叹了口气:“整整四十九个昼夜,他白日以鹤形导我任脉,入夜用龟息固我督脉。”

老医师的指尖轻抚伤痕:“而后我们共参导引心法,发现养生之道与禅宗心法竟能互为表里。这番参悟不仅修复了我受损的经络,更补全了我养生之道的核心缺环。”

日光中,冷寿光的目光悠远:“经此生死劫难,我与他立誓结为生死之交。这三道针痕,便是当年金针渡穴留下的印记。”

他见顾昭犹自沉思,当即道:“白马寺中,或有浮屠宗余党,但必不是此人。那罗汉阵既已被你毁去,纵有同党,料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此事你不必担心。”

他目光一沉:“倒是那昙摩罗睺,这许多年的苦心布置,被你毁去,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老医师略作停顿,忽而话锋一转:“我打算明日便将瑛儿送去会稽,与元卓团聚。若是小友不嫌辛苦,我想劳烦小友走一趟会稽,送瑛儿前去。”

他忽然看了一眼楚翔:“如此一来瑛儿路上有人照顾,老朽也放心。二来么,也可暂避风头,免得昙摩罗睺寻仇。不知顾小友,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