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毕业

“妈,你把小花杀了!?”我脚步踉跄地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喂鸡的玉米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木盆里那只已然没了气儿的母鸡,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与痛苦。它的头无力地歪垂在一旁,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刀口还在不断渗着血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每一滴都仿佛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声音颤抖得几近难以听清,那声音里满是颤抖与哽咽。

母亲头也未曾抬起,手里的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地急速剁着生姜、当归,还有那些我全然陌生的药材。她的动作熟练而干脆,仿佛正在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琐事。她的声音冷得如同寒冬里的冰块,没有一丝温度:“杀了就杀了,不过是一只鸡罢了,你在这儿嚷嚷什么?再过两天你就高考了,得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七月的阳光炽热得如同烧红的铁板,沉甸甸地扣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玉米粒,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发白的印子,可满心的悲戚让我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小花是我最心爱的一只母鸡,它总是最积极的那一个,每次我一出现,它就会第一个欢快地跑到我脚边,用尖尖的嘴巴轻轻啄食我手里的玉米粒。它的羽毛是纯净的淡黄色,摸起来柔软得就像春日里最轻柔的棉花,让人心里满是温暖。每次喂它的时候,我都会轻声温柔地呼唤它的名字,而它也总会“咕咕”地轻声回应我,那声音仿佛在和我亲昵地交谈,仿佛真的能听懂我的每一句话。可如今,它却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曾经鲜活的生命消逝不见,只剩下一堆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肉。

“妈,小花是我养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我努力仰起头,拼命忍着,不敢让它流下来。我太了解母亲了,她最讨厌我哭,在她眼中,哭是软弱无能的表现,是没出息的象征。

父亲佝偻着背,脚步轻轻地从小屋缓缓走出来,身上那件蓝布工装沾满了油田里洗不掉的黑油渍。他沉默不语,只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泊,一步步走到院子里,缓缓蹲在枣树下,开始默默地卷烟叶。火柴划亮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姐,妈也是为你好。”妹妹巧丽双手捧着英语书,轻轻倚在门框上,马尾辫上的红绸带随着她的动作晃啊晃的,在这压抑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眼。

母亲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刀,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般锋利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地刺得我浑身发冷,寒毛直立。“你养的?你养的又能怎么样?家里养的鸡本来不就是用来吃的吗?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不懂事的小孩似的,整天对着鸡啊狗啊的念念叨叨,像什么样子!”

我无奈地低下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母亲的声音就像一把沉重的锤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让我疼痛难忍却又无法反驳。我心里明白,她说的在理,家里养鸡本就是为了日常食用。可是,小花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一只鸡,更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它会在我喂它的时候,用那双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仿佛在轻声告诉我:“谢谢你,谢谢你的照顾。”

“巧云,你别傻杵在那儿了,赶紧去把鸡毛收拾了。”母亲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缓缓抬起头,看见她正不紧不慢地用围裙擦着手,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默默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木盆前,颤抖着双手拿起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鸡,开始机械地拔剩下的毛。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每拔下一根毛,心里就像被尖锐的针扎了一下,钻心地疼。小花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羽毛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柔软顺滑,摸上去冷冰冰、硬邦邦的,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葱姜蒜和中药材的独特香气,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我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努力压抑着想要呕吐的冲动,继续麻木地拔着鸡毛。母亲已经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她的背影看起来挺拔而又冷漠,仿佛一座高耸入云、无法逾越的巍峨高山,横亘在我和她之间。

“巧云,你快点,鸡汤得熬久点才入味。”母亲的声音从灶台那边悠悠传来,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不耐烦。

我下意识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眼泪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小花的身上。我惊慌失措地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生怕被母亲看见。我知道,要是让她发现我哭了,一定会劈头盖脸地骂我没出息。

拔完鸡毛,妈妈动作麻利地把鸡砍成大小均匀的几块,随手放进锅里,看着它的身体慢慢被热水淹没。锅里的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发出沉闷的“咕噜咕噜”声,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呆呆地站在灶台前,双眼空洞地看着锅里的水,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被一下子抽走了,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巧云,你发什么呆呢?赶紧把火调小点,别把汤熬干了。”母亲的声音再次突兀地传来,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赶紧慌乱地伸手去调火,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锅边,烫得我条件反射般“嘶”了一声。母亲听见了,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皱了皱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烫着了?拿凉水冲冲”

我连忙摇摇头,迅速把手藏在身后,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没事,不疼。”

母亲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忙她的事情。我站在灶台前,一边机械地洗菜,一边看着锅里的汤慢慢变得浓稠,可心里却越来越沉重压抑。我心里明白,母亲杀小花是为了给我补身子,想让我在高考前有个好状态,能考出好成绩。可是,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杀小花,鸡窝里明明还有七八只鸡,为什么偏偏是小花。

吃完晚饭,我默默收拾完厨房里的碗筷,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数学题集,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是被一层厚厚的、密不透风的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清空了一样,根本看不进去书上的任何一个字。

“巧云,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母亲的声音从门外轻柔地传来,紧接着是她缓缓的脚步声。她轻轻推开门,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鸡汤,脸上带着一丝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笑意。

“妈,我……我还在看。”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母亲把鸡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书桌上,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动作里满是温柔:“早点睡,别太累着自己了,看完书再把汤喝了。”

我轻轻点点头,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的味道很香,可我却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我心里清楚,这是小花的汤,是我最心爱的那只母鸡的汤。每喝一口,心里就像被锋利的刀狠狠地割了一下,疼痛难忍。

“巧云,老师说你的成绩没问题,你可好好考,千万别让我和你爸失望,三个孩子里就你成绩最好,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咱家可就光宗耀祖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殷切的期待,也隐隐夹杂着一丝不容拒绝的警告。

我点点头,双唇紧闭,没说一句话,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母亲满心希望我能考上石油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去炼油厂工作。她说,那可是铁饭碗,只要进了炼油厂,一辈子都不用为生计发愁。可是,她不知道,我真正梦寐以求的,是省城的师范大学,我一心想学音乐,渴望成为一名优秀的音乐老师,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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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那个夏天,东望县的太阳像一块烧得通红滚烫的铁饼,高悬在天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烤得人心里直发慌。风也是热烘烘的,裹挟着漫天的黄土,猛地扑在脸上,像是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打磨,生疼生疼的。

热浪像一层厚重得让人窒息的棉被,紧紧地裹住了东望县的每一个角落。太阳毒辣得仿佛要把地面都烤化了,连空气都变得黏稠不堪,呼吸起来像是吸进了一口滚烫的、难以下咽的粥,让人难受极了。

我叫李巧云,今天高考。

我早早地起了床,穿上母亲特意给我准备的新衣服,背上略显破旧的书包,怀着忐忑的心情准备出门。母亲静静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平日里少见的温柔神色:“巧云,好好考啊。”

我机械地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迈不开步子。走出家门,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慌乱的心情平静下来。可是,脑子里却一片混乱,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考场上,我坐在座位上,手里紧紧握着笔,双眼死死地盯着试卷,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母亲的话:“光宗耀祖,别让我和你爸失望。”这句话像一把沉重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砸在我的心上,让我感到一阵快要窒息的压抑。

突然,我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像是有千万根针在同时扎着我的肚子,紧接着是一股热流从下身涌出。我瞬间愣住了,惊恐地低头一看,发现裤子上已经染上了一大片鲜红,触目惊心。我的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了座位上。

月经来了。

我慌乱地站起身,想要不顾一切地离开考场,却被监考老师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同学,你去哪儿?”

“我……我……”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可能夺眶而出。

监考老师看了看我的裤子,微微皱了皱眉:“你去厕所处理一下吧,动作快点回来。”

我连忙点点头,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了考场。厕所里,我手忙脚乱地处理着裤子上的血迹,心里越来越紧张,双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怎么也处理不好。

蝉鸣声震耳欲聋,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恍惚中,老师在用力摇晃我,大声叫我的名字,李巧云李巧云,醒醒,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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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母亲看见我裤子上的血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像是被寒霜打过的茄子。她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尖锐得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了寂静的空气:“你怎么回事?考试的时候来月经?不是还有十天才到日子吗?”

我低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不停地往下掉,声音带着哭腔:“妈,考试题没做完……”

“你就这命!”母亲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气冲冲地出门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满心的委屈与无助。

我神情落寞地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一块破旧的抹布,一点一点、机械地擦着家里的瓶瓶罐罐。那些瓶罐是母亲从油田的废品堆里千挑万选捡来的,有的是装过机油的铁罐,表面还残留着斑驳的油渍;有的是装过化学试剂的玻璃瓶,瓶身上的标签已经模糊不清。那些瓶瓶罐罐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着亮光,像是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可我的心却灰暗无比,被阴霾笼罩,不知道自己除了擦这些瓶瓶罐罐还能做些什么。

太阳西斜,院子里投下枣树长长的影子。我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风卷着黄土吹过来,扑在脸上,带着一股燥热的气息。我低下头,继续擦着那些瓶瓶罐罐。

母亲回来,拿着刚买的红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