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纱在风里轻轻震颤,把最后一片光斑抖落在祝清夏的手背上。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鲜明起来,像根银针扎进鼻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窗台,正握着冰凉的金属床栏。床头监测仪的绿光在墙面上游走,输液管里琥珀色的药液正在缓慢坠落最后七滴。
棉签筒在推车上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何辰风拿着棉签沾着碘伏,她看见自己映在药柜玻璃上的倒影突然绷直脊背,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腕的住院手环。那些装着透明液体的玻璃药瓶在何辰风的摆弄下相互碰触,发出风铃般的清响。同时掀开使用过无菌包时带起的气流扑在她脸上,祝清夏用指尖触碰划过左肩胛时,指尖传来凉意如考古刷扫过陶片裂缝。
她摸数到第七道缝合凸起时突然停住,指尖传来的粗糙砂纸质感提醒她:左肩胛骨下方3cm垂直疤痕,表面呈珍珠母光泽,是十二岁时心脏介入手术的并发症——术中出现气胸紧急抢救时,实习医生何辰风之父何威误将引流管缝合线穿过表皮层所致。
“这疤痕又开始复发了啊”何辰风的声音裹着碘伏棉球滚进耳道。当新的医用胶布撕开的瞬间,泛着珍珠母光泽的蝴蝶状红疹沿着疤痕轮廓苏醒,像是某种古老部落的图腾文身。换完药之后从床头拿起了铝板上面夹着父亲的之前所留下的医嘱,上面有些字被一团蓝黑墨迹遮盖,看不太清:
长期医嘱:
1.一级护理
2.心电监护(备注:警惕室性早搏)
3. 5%葡萄糖....
4.吗啡注射液.......
临时医嘱:
15:30行紧急闭式引流术
术后特别指示:
a.引流管护理........(红笔圈注:避免患者躁动)
b.约束带使用预案(蓝笔补充:必要时双腕)
祝清夏低头闷声应允了他的问答,“嗯……”双手同时圈了圈腕间紫红色的束带勒痕,何辰风望着少女腕间的勒痕,手里的钢笔停留在新医嘱单上久久未落。最终医嘱栏上只留下一次次被涂改多次“持续治疗”,这四个字像折翅的蝴蝶停留在纸页边缘,也伴随着祝清夏的一生。
台灯钨丝一直发出细小爆鸣,何辰风不断调整台灯,桌边的医嘱单上的“持续治疗”在横线上不断的在颤动。一张照片被压在玻璃片下——那是十二岁的祝清夏的腕部特征,X型的疤痕倒像是一根倒生的梧桐枝条。
“那个小姑娘刚换完药不久又把自己的疤痕抓出血了。”护士柳亦凝站在阴影处敲了敲门,驻留在办公室门前,等着里面的人下发指令,何辰风默许了,柳亦凝从口袋将新的棉质约束带拍在桌上,“何医生你看看这种材质是否是你需要的,那个女孩家属强烈要求加强药剂。”拍下的一瞬间麻布纤维瞬间扬起了灰尘,何辰风调整着台灯忽然刺破拇指,偏头痛倾听,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上次看见她在花园里的状态不是还挺好的么,怎么突然控制不住了。”
柳亦凝将医用胶带撕开的脆响惊飞窗棂上的夜蛾,按住正在渗血的拇指时,看见了玻璃板上的照片,“回想起六年前她的母亲在护理站大闹的那一天,她女儿是因为一场医疗意外导致精神忽上忽下的不稳定,随时可能出现状况。她现在的躁动还可以控制,再晚可能有自残的风险——”
何辰风抽回了手,摘下眼镜,瞧了眼手上的胶带,“麻烦你了,柳护士。给我些时间,我会找到合理妥当的方案。”监护仪绿光在镜片上投出浮游生物般的亮点,“柳护士,可能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了。”将桌角旁的医嘱单转手递过去,“明天把这页和之前的医嘱单一起归到患者记录夹。还有那个新的约束带,我.....再想想吧。”
墙上的电子钟跳至21:35时发出蜂鸣,他瞥见窗外飘落的一片梧桐叶,叶脉上的纹路似乎与少女腕上的疤痕几乎重叠。
与此同时,刚刚镇静下来的祝清夏凝视着输液管里缓慢下坠的药滴,灰白唇瓣随着仪器滴答声微微颤动,数着窗外树上的蝉鸣声,脚边堆满了各种药瓶,柜子上的医疗设备也摆的歪七扭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在消瘦的肩头空荡荡挂着,领口处凹陷的锁骨如同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
原本清秀的丹凤眼蒙着灰翳,涣散失焦的目光在消毒水气味中游移,恍惚间,只感觉自己的神经紧绷,喉头里仿佛吞了数万刀子般割裂,身体仿佛被无数人拉扯,枯槁手背上蜿蜒着暗色血管,被医用胶带勒出浮肿的指节无意识蜷缩,腕上的紫红色疤痕也像一种手铐束缚住了她,祝清夏无力的往枕头底下摸索,摸到了一小罐的止疼药和一本已经泛黄的病历本,有些扉页散落。她拿起盯看了许久,终于撕开了病历本缝合线。原本就散落的扉页顿时在空中打旋飘落。藏在封皮夹层的纸页已经霉变,上面的图案也变得扭曲不堪,记忆涌现,这好像是何辰风当时为了安抚她的情绪,用钢笔在病例本上画的单翅蝶,此时这只蝴蝶正在潮气中洇散。
她抬起手舔舐了一下腕处,约束带上的橡胶铁锈味和混着舌尖上吗啡的苦涩。
“该躺下好好休息了。”郑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病房内,看着眼前女孩现在的模样,心里不免出现一种酸涩,牵着女孩的手慢慢走到床边“你现在是越发不爱说话了,当年你妈妈偷走七本病历附带着还有十七张报告,就为了证明某些医嘱.....”祝清夏嘴角向上微扬,随身便传来咳嗽声,睫毛随着咳嗽声轻颤,在眼下投出蛛网似的碎影。淡青色柳叶眉总是微微蹙着,仿佛连呼吸都会牵扯到某处隐痛。
输液管的水滴声,从模糊到渐渐清晰,眼底陷入了无尽深渊,一言不发,摩挲着手里的纸张,漫不经心将它翻折,呈现出来的是一艘纸船,窗外的玻璃风铃也被风吹得叮当响,可是传进祝清夏的耳朵依旧刺耳。
她蜷缩在床的阴影里,枯草般的长发披散在枕上,再一次听见了某个窗口传来断续口琴声——《季风遗忘手册》。
“郑姨,您听过《季风遗忘手册》么?”忽然抬起眼帘,黯淡的眸子竟泛起星点波光,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擦过窗棂,她垂眸望着那片晃动的金影,再开口时声线里带着久未言语的滞涩,每个字都像从深潭里艰难浮起的气泡。“这是我最爱的歌,也是妈妈最爱的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