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最难管的,是刑期分别在两个极端的两类罪犯:一是身上背着人命,刑期长达数十年的杀人犯;二是有着多次服刑经历,俗称“几进宫”的监狱“常客”。
刑期漫长的罪犯大多数与人命挂钩,有的甚至限制减刑。这种人在监狱里看不到希望,也没有盼头,就像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
称得上监狱“常客”的罪犯,大部分刑期短,对多次进出监狱习以为常,已经见惯了监狱里的“世面”和“套路”,听腻了监狱警察的教诲。他们中的很多人只当这一年半载的牢狱生涯是“走过场”,没有羞耻心,没有愧疚感,就像自由落体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加速沉沦。
这次,我就遇到了一名常客惯犯。
见到她,是在这个月的收押工作时。
吴教导员站在一楼安检门口,一方面维持现场秩序,一方面和看守所警察打着交道,把新一批罪犯的基本情况摸了个大概。
隐约间,我听到她略略拔高了语调,“徐娣,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送出去第一批罪犯,顺势朝门口望了望,只见吴教导员一手扶腰,侧着头在和一个刚通过安检门的罪犯说话。
那个叫徐娣的罪犯不像其他人那样怯生,不需要警察引路,就已经自顾自地走到了这一头的检查区。
我盯了盯她,而后让她们排成一排,把自己的衣服换下来。
其中一名罪犯战战兢兢地轻声问道:“内衣要换吗?”
还没等我答复,徐娣抢先回了一句:“脱掉,马上就给你发新衣服咯。”
说完,徐娣瞥了一眼我的警衔,又朝一旁的罪犯窃语道:“这新警官的业务说不定还没我精呢!”
这时,吴教已经走进了检查区,见徐娣交头接耳,只拍了拍我肩膀,便自己走上前去:“你倒是轻车熟路,还觉得挺自豪是吧。”
徐娣做出稍有收敛的模样,利索地换上了囚服,嬉笑着仰头望向吴教:“吴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肯定会做个好榜样给她们看的。”她边说边指了指其他罪犯。
随后,徐娣支棱起腰板,窜到这批队伍的前头,慢悠悠地走出了检查区。
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嘈杂,吴教跟随徐娣的视线停在了问询室,只见徐娣坐下后,还没等负责问询的警察开口,她已经先一步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籍贯、罪名、刑期等详细信息。
吴教凑到我耳边说,这个徐娣已经是第五次犯盗窃罪进来了,俗称“五进宫”,出了名的难对付。监区里资深一些的警察,或者已经在监区服刑超过三年的罪犯,应该都对她有点印象。
两个月入监教育结束后,徐娣分流到我们监区,被安排到我所分管的监舍。
我第一时间找监舍组长程瑶谈了话,让她随时留意包括徐娣在内的几个罪犯。
程瑶说,徐娣两年前入狱时,她们俩有过短暂的交流,只知道徐娣和父母关系不好,性格乖张矛盾,既渴望被关注,又害怕被关注。后来徐娣分流到其他监区,她们也就没有再见过面。
一个人内心的矛盾,往往是因为期望与现实无法契合,而自己又不愿妥协、难以放下。
思前想后,我并不打算将徐娣之前四次的服刑经历作为一个标签印在她的身上。他人全新的眼光,或许正是她需要的东西。
徐娣调入后的第一天早上,完成交班之后,我延迟了下班时间,将徐娣喊进了谈话室。
徐娣穿着棉质囚服,身材稍显臃肿,让人想象不到她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
她手里轻佻地扣着塑料凳子的边缘,慢慢悠悠地进了门:“乔警官,都上一天班了,怎么还加班呢?”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着我的记录本。
“徐娣,今天找你谈话,只想强调一件事情。”我顿了顿,抬眼望向她时,只见徐娣斜着眼瞥过来,四目相对时又迅速地瞥开。
这是徐娣调入之后我和她第一次面谈,但她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以及我的值班时间。我有些警觉于她对我的了解,那是一名盗窃犯习惯观察周遭环境的秉性,也是一名累犯从多次服刑经历积累的监狱“生存之道”。
但归根到底,是徐娣明里暗里和监狱警察较量的开始。
“不管你以前怎么样,既然我是第一次管你,那我就当你是第一次进来……”
“乔警官,你可别随便抹杀一个人的过去。”徐娣漫不经心地说道,似是在表达不满。
我颇感意外地看着她,总感觉她的话,渗出一丝沧桑感:“嗯,过去的确不是可以随意抹掉的。”
“但如果过去已经变成一种负担,那就不该再把自己和过去绑得太紧。”我续道。
“警官,说起来当然容易,换成是你,结果可能也一样。你这样年轻的警官,哪懂这些道理。”她接着说道,语气里藏着一些轻视。
当然,从她刚入监时对我的态度,我已经看出了她对我这种年纪轻、资历浅的警察的轻视。
“我可能不懂你懂的那些道理,但反过来,你也未必懂我懂的道理。”
“你懂啥?”徐娣撇了撇嘴,看得出并不太认同我说的话。
“懂法。”我合上记录本,“生活经验不代表一切,也不代表你可以自己定义是非对错。”
徐娣大概知道自己的小伎俩被看穿,便选择了沉默以对。
我让她回了监舍,而后安排其他罪犯继续谈话。
我确实没有尝过徐娣以及其他罪犯生活里的“人间疾苦”,而世上也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不会真的明白一叶浮萍在深海里浮沉的无所依归,也不会知道一颗顽石如何被一波一波的浪潮淘平棱角。
所以,徐娣觉得监狱里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警察都不具备对她“说教”的资格。
但其实,这只是徐娣为了减轻“负罪”而偷换概念的惯用方式。
周末,监区发放针线缝补衣服,各监舍组长登记领用针线后,再到活动室进行登记发放。
我看到徐娣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件睡衣,在其他罪犯旁边等着。
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各个监舍陆续交回了借出的针线,唯独程瑶在桌子边上定定地站着,把细长的几根针摊在桌面数了一遍又一遍。
我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乔警官,少了一根针。”
“怎么回事?”
“针线有借还记录,有个罪犯借出一根针后,说自己不小心弄丢了。”程瑶指了指不远处的李某。
我把李某叫了过来,只见她颤颤巍巍地走到离我一米的位置,自觉地蹲下。
“针是怎么丢的?”我问道。
“我就缝了一下扣子,打结的时候我把针放在旁边……”
她语气急了一些,将当时放针的大概位置指了出来:“就放在这里,过一会儿就不见了。”
“要对警官说实话,私藏针线是违反规定的。”程瑶在一旁提醒道。
“警官,我真的没有,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不见,我到处都找过了……”李某慌张地摆了摆手,差点就要急哭。
李某的一举一动不像是佯装出来的,针也不会凭空消失。李某是最后接触到这根针的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接触过李某的人,把针故意藏了起来。
我用对讲请监控室的同事帮忙调出一个小时前的监控录像,同时掏出手电筒,在活动室不大不小的地板上来回扫了几圈,依旧不见那根针的踪影。
“你缝衣服的时候,有人在你旁边吗?”我不经意间想起徐娣。缝补衣服时,她在几个罪犯之间来回地窜了几次。
李某回忆道:“好像是有的,但我没留意是谁。”
我顿了顿,接着让程瑶把今天监舍里补过衣服的罪犯都喊出来,并把衣服上缝过的地方找出。
检查过后发现,除了徐娣外,其他罪犯缝补的衣服上,确实找到了今天发下去的白色丝线。
“喊徐娣出来。”我把徐娣的衣服接了过来,待她走到面前,递回给她。
“徐娣,你今天缝过衣服的什么地方?”
“纽扣呗。”徐娣说完后瞅了我一眼,眼珠子快速转了一圈,“警官,我针线活儿可好了,你看不出来很正常。”
“缝完衣服之后,针交给谁了?”我再问道。
“不记得了,反正从哪来的,就还到哪去呗。”
“今天发出去的线是白色的,你看看自己衣服上哪里有白色的线。”
“警官,你别丢了东西就赖我呀,凡事都要讲证据。我建议你调个监控看看,或者把这层楼里里外外都翻查一遍。”
徐娣主动把身上能藏东西的衣领、口袋、鞋子翻了出来,似乎正在等着看一场好戏:“要不先搜搜我?”
“这是警官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并不确定这根针是无意丢失还是被人故意藏起,但能看得出来,徐娣把算盘打到了我的身上。
即便是一根针,在监控录像的帮助下,在一眼就能望尽的监舍也不会找不出来。但如果是被人故意藏起或者直接丢弃,那必要费一番功夫翻个底朝天了。
若是被徐娣这样牵着鼻子走,难免有损执法威严,既让有心看戏的人得逞,也容易破坏监管秩序。
这时候,监控室同事从对讲里传来回应,李某缝补衣服的时候,徐娣曾有一段时间与她距离最近,两人没有交流,也看不出徐娣有什么举动。徐娣离开后不久,李某起身开始四处在找些什么,然后便向程瑶跑了过去。
徐娣回到监舍之后,在监控摄像头下四处转悠,像是故意在各个角落都逗留了一会儿,最后才安分下来。
我的猜测没有得到完全的验证,但这件事情大概率和徐娣脱不了关系。她敢让我们搜,必然不会藏在自己身上。她知道我们会查监控,所以在监舍里四处逗留,以增加我们排查的难度。
说到底,徐娣不过是想给我出个难题,以此显摆自己的能耐,顺道让我难堪。
监管安全是第一位,与其兴师动众去查,倒不如让藏针的人自己把东西交出来。
于是,我当着徐娣的面,用对讲话筒向监控室同事回了一句收到,然后不动声色地从收回的针线盒里捏出一根针,收进掌心,便自顾自地踱步走向徐娣监舍。
徐娣见我没有下一步动作,眉头忽然一蹙。
我在徐娣的监舍停住,看着手表上的时间过去了正好一分钟,然后随便带出监舍里的一个罪犯,径直朝徐娣走了过去。
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待走到她面前时,只是举出了手里事先藏好的一根针,扬了扬嘴角。
徐娣的脸上生出一些愕然,自然而然地怀疑起我身边这个罪犯:“你闲得发慌是吧。”
“徐娣,别推脱责任了。扣分通知单要明天才能出来,你可以先回去想想检讨书怎么写。”我说道。
徐娣迈开了步子,急匆匆地进了监舍的楼道。
我在同一时间跟了上去,并通知监控室同事关注徐娣进监舍之后的举动。
不出所料,徐娣返回监舍之后,第一时间去查看了床铺,还从床垫边缘抽出了她之前藏起来的那根针。
徐娣察觉到异样,猛地回头时,发现我已经站在她的身后,脸色一变。
我摊开手,示意她交回。
徐娣知道“上了当”,只好将针归还:“好吧,算你赢了。”
“我和你不存在谁输谁赢。”我抬眼望了望算盘落空的徐娣,将那根针捏在指尖,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藏起的这根针,也有可能会刺伤你自己。”
徐娣大概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所以,我什么也不怕。”
“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在监狱里来来去去,把所有时间浪费在这些错误的选择上?”
徐娣仰头看向我:“我的时间不就是用来浪费的吗?”
“这是你可以选择的事情,不需要问别人。”
“谁说我可以选,我哪里有的选……”徐娣缓缓说着,眼神莫名地清冷。
“如果你选择自重自爱,很多事情也会不一样,关键看你有没有决心。”
徐娣只是冷眼瞥过周围,没有再与我交谈下去。
那天晚上的讲评会议开了很长时间,吴教导员知道整件事情之后,提出要制订专门针对徐娣这种顽固罪犯的教育方案,必要的时候要联动罪犯亲属的力量,争取把徐娣的错误观念和偏激思想纠正过来。
梁干事主动提出要参与进来,但对徐娣进行亲情帮教的事情却表现得有所保留。
一天,梁干事作为书法班的老师,在监区面向全体罪犯开了一场书法兴趣班的公开课。
梁干事按下投影遥控,教学课件转到了下一页,幻灯片上随之播出了“孝”字的笔画结构和具体写法。
她们齐刷刷地仰起头看向讲台,像是在试图触碰一些未知领域。
“一般我们学书法,会先学‘永’字,但今天我们先不写这个字,我们写‘孝’字。”
“徐娣,你来试试。”梁干事的视线投向了第二排边上的徐娣。
徐娣缓缓起了身,显出一副慵懒的模样:“梁干事,我的字可丑了,就别丢人了吧。”
“没关系,来试试。”梁干事从讲台一侧下来,示意她站上去。
徐娣扭捏了一阵,不情愿地从座位上挪出。
梁干事随即把笔架上的毛笔提起,递了过去。
徐娣接过毛笔的手在纸上腾空停留了许久,复杂的神情有些难以言喻。
草草结束之后,她举起那张薄如蝉翼的宣纸,是一个“笑”字。
“不好意思啊,我没文化不识字,只会写这个字。”徐娣自嘲,台下随之语笑喧阗。
那一刻,台上的徐娣,脸上竟流露出一种苦涩。
公开课结束,梁干事被一个电话叫了出去,我在课室里等她,见她回来时面露愁色,走到我面前时又舒展了眉头。
我问起关于徐娣亲情帮教的事情,梁干事表示,今天的公开课其实是一场简单的测试。
两年前,徐娣第四次入狱的入监教育期间,在梁干事的专管监舍待过两个月,那时候的徐娣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肆意妄为,也没有对警官拒之千里。
徐娣对梁干事提过自己的家庭,她父母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对弟弟的重视和关爱都远胜于她,她没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只能通过小偷小摸来吸引父母注意。
成年之后,因为徐娣只有中学学历,父母不愿意把她继续养在家里,便早早送她出去打工。然而,外面的世界并没有这么友善,尤其是对徐娣这样没有依靠的女孩子,物欲横流的社会只会让她活得更孤独,也更吃力。她开始在公交地铁或者车站等人流聚集地行窃,一次被人赃俱获后就这样走进了监狱。
说到这里,梁干事一阵疑虑,徐娣上一次出狱前参加过书法活动,偶遇梁干事时还告诉她,自己今后不会再偷窃了。
梁干事没有想到,两年之后会在这里再一次看到徐娣。亲情帮教是利用情感煽动,产生正向激励的教育方式。但如果亲情唤起的不是人心的振奋,而是愤恨,那将会适得其反。
下午的内务整理时间,监舍开始组织罪犯按责任分区进行打扫,楼道里逐渐忙碌起来。
徐娣自从上一次扣分和公开检讨之后,倒是没有再闹腾的迹象。我正想着吴教导员说的教育方案,几分钟后,徐娣的互监组组员从监舍里出来,快步走到我面前:“乔警官,徐娣不肯打扫,一个人靠在墙角,我们说不动她。”
我随即进了楼道,在徐娣监舍门口停下,只见她散漫地倚在储物柜和铁栏之间的夹角,见我走来,也只是随意地抬眼一看,没有动静。
“徐娣,起来。”我开口道。
她无力地蹲起,没有其他动作。
“什么时间就该做什么事情,起来,去把你负责的区域打扫干净。”
徐娣将门边的一盆水挪到脚边,将浸在水里的抹布拎出来,应付式地擦着周围的地板:“警官,收起你那一套吧,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警官跟你说这些,是不希望你下一次再进来,所以不管你乐不乐意听,这些话我们都必须说。”
“警官,你错了。我想什么时候住进来,想进来住多久,选择权都在我手里。”她停了停,眼里忽然闪过锋刃一样的光,直直地朝我刺过来。
“那你这次为什么进来?”我顺势问道。
她再次把头沉沉地低下去,两只手机械地擦着地板上同一个位置。
“你家人知道你的事吗?”
徐娣忽地将抹布扔回水盆,再拎起时,溅起的水花随之扑向了我的脚边:“人都死了,活着的也只是活着而已。”
她逐渐加大了擦拭地板的劲度,眼神却变得越来越空洞黯淡。
晚上锁门之后,我在办公区找出吹风机,一边吹干鞋子和裤子,一边陷入苦思。
门外传来重而快的脚步声,我闻声抬头,是吴教不紧不慢地进了来:“怎么样,乔警官,有什么新进展吗?”
“算是有个方向。”我略有迟疑地回道。
“徐娣这样的罪犯,该扣分就扣分,但她余刑不长,不图减刑,也不怕你扣。”
我随之叹道:“是啊,她好像什么都不怕。”
“越是看起来什么都不怕的人,越可能有看不到的死穴。我见过不少盗窃犯,她们盗窃的原因,不一定是因为钱。”
吴教还告诉我,看守所警察谈到徐娣这次犯的偷窃案子与以往有些不同,从前的徐娣习惯利用人流隐藏自己,这次却选在了客流稀少的商场。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我。
我在档案柜里找出了徐娣的档案和入监登记资料,她的个人简历里,从19岁开始就有盗窃和服刑经历,而且一直无业。
差不多在两年前,工作经历才有了一行新的内容——个体户(餐饮店)。
但不到两年时间,徐娣又选择了重操旧业,而且还很有可能是故意让警察抓到。
翻到社会关系那一栏时,徐娣的父母已经注明为去世。根据梁干事两年前对徐娣的了解,她父母去世的事情应该正好发生在这两年。
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徐娣发生两次转变?
夜班值岗,我想到梁干事说过徐娣上一次出监前参加过书法活动,便登录了狱内网站,一页页搜索着两年前的监区活动信息。
所幸,当时的活动信息还没有清空,我在教育文化活动的栏目找到了当时的新闻信息以及一系列照片。
浏览照片的过程中,我看到了活动尾声的一张合照,站在第一排靠右的正是徐娣。自我接触徐娣以来,似乎还没有看过她像照片里这样显露过笑意。
而徐娣在那一次书法活动中,写的正是她今天没有写出来的“孝”字。
第二天,我辗转联系了徐娣两年前所在的监区,找到了当时的专管警察,在她的帮助下查到了徐娣出监前的谈话记录。原来那时候,徐娣接到了父母的信件。
专管警察在给徐娣做出监前的谈话评估时,徐娣说父母在来信上告诉她,已经在这个城市买了一间店铺,落的是徐娣的名字,还盼着她早点出来好好经营店铺。
徐娣的专管警察表示,以徐娣当时的思想心理状态,加上家庭和社会支持,再犯罪的倾向性是还是比较小的。
我回想着徐娣的犯罪模式和犯罪起因,猜测徐娣的多次盗窃行为,除了解决经济上的拮据,还有可能是为了缓解心理压力。
而父母态度的转变,让她多年不被关注的心理创伤得到安抚,压力获得释放,从而产生了放弃继续行窃度日的想法。
开工时间,随着各类电闸依次开启,工厂里的机器也陆续轰隆隆地运作起来。
昨天上班的温警官见我进来了,便把名册递给了我,起身摘下身上的记录仪:“情况正常,三个罪犯安排去了会见,人数核对无误。”
我接过名册:“昨天请你帮忙的事情怎么样了?”
温警官露出狡猾的笑意:“乔警官吩咐的事情,小温怎么敢怠慢呢?”
她接着说道:“徐娣总体上没什么异常,但昨天公布了一批报名书法兴趣班的罪犯名单,我看到徐娣在公告栏前看了一会儿,没有吭声。直觉告诉我,她对书法应该是有兴趣的,只是有些其他顾虑。”
我点头向她示意,然后才“放”她下班。
这两天温警官受我之托,帮我留意了一下徐娣,从她的角度倒也发现了另一些细节。
和温警官完成了工作交接后,我径自朝徐娣工位走过去,她的警惕性很高,还没待我走到面前,她的余光已经很快瞥见了我。
“乔警官,这两天我可没闹事哦。”徐娣嘟囔着,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手里的活还照样做着。
“我知道,过来跟你聊聊天不好吗?”我放慢了语速。
她显得没什么耐性:“有什么好聊的,这几天我也没给你添乱。”
“挺好的,说明你正在进步。”
她埋头沉默,神情稍稍松懈下来,没有了方才的那种警惕。
我转而问道:“梁干事的兴趣班还在接受报名,你不参加吗?”
“我没兴趣。”
“我觉得你挺适合书法的,况且,你有基础。”
“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徐娣虽然表现得依旧有些抗拒,但从她的语气里我还是能感觉到,容纳我们进入她内心世界的缝隙正在扩大。
于是我试探性地提起两年前的事情:“不能说很了解,只是看过你之前写的书法,觉得那个‘孝’字写得挺好。”
她的音调忽然有些颤抖:“今后,我不会再写这个字了。”
我随之降低了音调,以避免惊扰到她的情绪:“因为你父母吗?”
徐娣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人都没了,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的视线随着话音沉了下去,只剩一声嗤笑:“最该孝顺他们的,是他们的宝贝儿子,毕竟什么都给他了,原本属于我的也给他了。”
我接上她的话,试图扭转她困住的思绪:“你还有自己的人生,那不是别人可以夺走的。”
“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没有了。”她言语决绝。
我曾经猜测过徐娣转变的缘由,也许是因为父母的突然离世,让她再次失去家庭的依靠。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其他情感上的打击,让她重新感受到生活的重压。但她的回答却让一切又回到了原生家庭的难题上。
第二天值完班后,我走出监管区大门,到储物柜拿回手机,脑子里忽然又浮出徐娣的事情。
经营店铺、父母过世……那两年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徐娣改变的关键。
我想到一些外卖平台也许会公开餐饮店的登记信息,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几个平台上搜索了徐娣的那家餐饮店。
搜索结果显示,徐娣的餐饮店前几个月刚在平台上线,还在做新店优惠活动,而店铺营业执照上,经营者的名字并不是徐娣。
我回想了一下徐娣入监登记表上的亲属信息,发现店铺经营者正是徐娣的弟弟。
我猜测有两种可能,一是徐娣把店铺转到了弟弟名下,二是店铺一直就在弟弟名下。
我的潜意识仿佛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从徐娣的眼里,我看不到她对自己仅剩的这个亲人有什么眷恋,但又似乎谈不上憎恶。
这天接班,监管区大门里外人们脚步焦灼、形色匆匆,路上几个同事提醒我走快点,估计马上就有一场暴雨。
我跟着加快了步子,跑着走进了工厂。
这几天是台风天,工厂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和闷热,师父开了灯,工厂的氛围像是提前入了夜。
我在工厂走道一路过去,提醒过道工位的罪犯把窗户都关上。
随着一声闷雷,我看到不远处坐在窗边的徐娣直起身子,怔怔地望向窗外,许久没有回头。
我踱步到她一侧,喊道:“徐娣。”
她回过神来,身子又逐渐瘫软下去,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到。”
“台风来了,把这边的窗户都关紧。”
“知道了。”徐娣起身,低声吐出几个字。
忽然间,一阵风猛地从还没来得及关上的窗户穿进来,倾盆的大雨哗啦啦地砸向了地面,徐娣把窗户缓缓往回拉着,显得有些吃力。
我上前搭了把手,窗户砰的一声被合力拴上,那阵风也被瞬间截断在窗外。
徐娣站在原地,看着雨水隔着窗户撞过来,滴滴答答地作响。
“风里有股泥土的腥味。”徐娣突然低声说道。
“那是潮土油。”我回道。
“不,不是。”徐娣回到工位,神色有些落寞。
“那你说的是什么味道?”我回到她工位旁边。
她像是陷入了悲凉的回忆:“去年台风天,村子路上发生了泥石流,我爸妈都被埋了。我赶到村道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股味道。”
“他们是在这场意外中走的?”我问道。
“我爸当场就没了,我妈进了重症室。我还想着把店铺抵押出去,给我妈筹医疗费……呵,结果不过是一场笑话。”
“如果不是那场台风,我也不会知道他们一直在骗我。”徐娣淡漠地说着,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片刻之后,徐娣喘了喘气,语调忽然松了下来:“走了好,一辈子给儿子操心,最后也是在给儿子送东西的路上死的,也算死得其所。”
我将徐娣被风吹落的名牌捡起,放回她的工位。
她的视线扎在手里正在忙活的半成品上,无暇他顾。
我好像听到了徐娣空洞的内心回荡着一些声音,那些声音将她一直往更深的深渊拉去,而我与她的对话,不过是她坠向深渊时的几次回头。
我所知道的几乎每一个监狱,都会将孝道作为罪犯教育文化改造的重点内容,我们相信百善以孝为先,因为我们相信原生家庭和亲情血缘的羁绊就像水一样,能最终渡你到岸。
但我们又不能否认,有很多亲情血缘就像惊涛骇浪,是能将你卷入深渊的。
至亲,有时候是世上唯一能轻而易举击垮你的人。
徐娣已经离家10年,但却从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走出原生家庭”。反而,因为与社会生活逐渐割裂,她在精神上更依赖原生家庭了。
春节前夕,梁干事完成一周的陪护,回到监区时,已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听其他同事说,梁干事的父亲上周因为心脏病住进了医院,那时候她刚好接下病犯陪护的任务,监区里的人手一时调配不过来,她选择了坚持。人员稍微松动之后,吴教导员把梁干事替换了出来,让她把没有休过的年假休掉,赶紧回家一趟。
我见她坐下后,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换班申请,伏在桌上填着。
我恰巧看见,便问了一句:“春节回去吗?”
“嗯,太久没回过家了。你呢?”
“我也很久没回去了,下次吧。”
梁干事一边填着,一边无奈道:“说实话,明知道家人住院,但自己却不能第一时间赶回去陪在他身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工作上再大的成就也比不过亲人一刻的团聚。”
“这是人之常情。”我回道。
“这也是很难平衡的人之常情。”梁干事起身,拿着申请往吴教办公室去了。
下午,我带着几个罪犯在监区里里外外地布置春节装饰品,院子里张灯结彩,喜气盈溢,让人对春节有了些许期待。
回到楼上的时候,我见到徐娣将一个福字刷上糨糊,轻轻地贴上玻璃窗户,再用指尖一点点地抚平。
见我回来,程瑶和其他几个罪犯主动走了过来:“乔警官,过年你值班吗?”
“嗯,值班。”
“过年也不回家呀?”
“刚好有班,顺道陪你们过年,不好吗?”
她们欢快地应了句:“好啊,我们可以一起看节目。”
徐娣听到了我这边的说笑声,扭头望过来的时候,见我留意到她,又很快转过头去。
我穿过闹腾的人群,踱步过去,看着她贴的福字说道:“福字要倒着贴。”
“没关系。我就喜欢这样。”徐娣答道。
我接着问道:“以前过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她顿了顿,反复搓着发红的掌心:“一个人过的。反正也习惯了,没有人盼着我回家。”
“你喜欢热闹吗?”
徐娣点着头,唇边的雾气随着她的呼吸呈现出冷白色,“但外面的世界,早就没有属于我的热闹了。”
徐娣像是把自己锁在了一座牢笼里,对她来说,团聚似乎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除夕前一天晚上,监区依然还有热闹的声响,一楼的大厅还在排演第二天的联欢节目,梁干事将几幅笔墨和空白的对联摆上长桌,组织罪犯手写对联。
高墙里虽然没有烟花爆竹的绚丽场面,却有许多许多普通人对新的一年的期盼和憧憬。
徐娣在节目排演的舞台一侧,仿佛想什么想得入了神。
我把一幅空的对联捧到她面前,只见她愣了愣,把对联接了过去:“给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能写什么。”
“我已经帮你想好了。”
话音落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签字笔,在空白的便签纸上写了两行字。
她侧着头看,嘴里喃喃念出:“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徐娣回到长桌前提了笔,再看了看那两行字,随后俯下身,落了笔。
只见她稍有拘束的笔触下,浓墨滑过鲜红的纸面,就像淌进血液的一道道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