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多无畏

第1节

邵雪出生那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得到消息的时候,邵爸爸正坐在故宫的钟表修复室里给一座康熙年间的古钟除锈。鎏金的钟饰,被岁月斑驳出片片铜绿,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木器组的同事带着一身风雪冲进了屋子。

“邵老师,你妻子生了个丫头!”

他一下慌了神。锉刀拿捏不住力道,险些对文物造成二次伤害。一旁的老师傅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慌什么!准你一天假,快回去看看母女。”

邵华匆匆道了谢,披上棉衣便和同事冲进了门外茫茫的风雪中。屋子里还有个男人,中山装,戴眼镜,膝头坐了个小男孩。男孩手里握着钟表报废的齿轮,回过头问他爸爸:

“邵叔叔去做什么?”

男人温和地笑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小妹妹吗?邵叔叔帮你找了一个。”

一个月后,两岁的郑素年在故宫职工宿舍里看到了才满月的邵雪。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哭得一张脸皱在一起,搅得一向好静的父母心烦意乱。素年手脚并用爬上小邵雪的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

他看小邵雪,小邵雪也看他。素年伸出小手擦掉小妹妹的眼泪。

“妹妹不要哭,哥哥去给你拿奶瓶。”

邵雪抬起小小的手,紧紧握住素年的食指,两个小孩咯咯地笑起来,反倒是一旁的大人一头雾水。

第2节

故宫门前又扫了几次雪,后花园的折柳又抽了几次新芽,邵雪和郑素年就在这尊贵气派的故宫里长大了。

他们住在故宫西侧,透过侧窗可以看见气派的角楼。冬天下了雪,他们的父母骑着自行车穿过笔直的甬道去上班,后座上的孩子被家里的老人裹成了两个粽子。稍大一点那个是素年,稍小一点那个是邵雪。再后来,他们都长大了一点,两条腿刚够着脚踏板,就歪歪扭扭地骑车上路了。

那个年代的北京还没那么多汽车。他们时常在清晨的薄雾中出发,穿过纵横的胡同,伴着嘹亮的鸟叫声,抵达故宫朱红色的大门。

宫门一道道的打开,鎏金的门钉点亮了寂静的宫殿。人们只是远远地观望着这座气派的宫殿,隔着朱红的高墙,隔着流淌的金水河,就好像几百年来的百姓那样,即使里面早已没了帝王。但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喜欢参观这里,只太和殿门前的两只青铜狮子就能“谋杀”他们几十张胶卷。

邵雪总喜欢问:“素年哥,他们是哪儿来的啊?”

郑素年那时也才是个小学生,看见金头发的就说是从美国来的,看见红头发的就说是从俄国来的。直到后来邵雪也学了英文课,抱着小书包“噔噔噔”跑到高大的外国友人面前大声问好,还询问起他们的来处。

外国友人受宠若惊。粉雕玉琢的东方小娃娃,扎了个冲天的羊角辫,奶声奶气地说着他们的语言。一个英俊的外国男人蹲下身和邵雪平视,对待她的样子就像对待一位与他平等的女士:

“We come from Denmark.”

邵雪才学英文不久,背下的国家名字,数不过一只手,遑论丹麦这样甚少提及的北欧国家。但她喜欢这男人对她的方式,于是就冲他灿烂一笑,笑得很像那种年画里的抱鱼娃娃。

也就是从那时起,邵雪开始憧憬外面的世界。

她和素年爬到景山看落日。落日如火,烧红了暮色中的北京城。她的目光穿过太和殿前三万平方米的广场,穿过偌大的北京,落在了一个郑素年根本看不见的地方。

“素年哥,你说那边是什么啊?”

“是海吧!”

“那海那边呢?”

郑素年轻轻摇了摇头。那是他的父辈都没有去过的地方,他或许也不会抵达。邵雪喜欢看远处,他却喜欢盯着一个地方,看到很深很深。

他去找瓷器组的师傅玩,师傅给他一个从潘家园买回来的鼻烟壶。民国破落人家的旧玩意儿,没什么修的价值,纯粹图个彩绘好看。他当个宝贝似的带回家里,一点点地把缺口补好,拿父亲的颜料调出相当的颜色,修得和新的无异。

他拿去给瓷器师傅看,老人戴着眼镜细细检查,竟看不出什么破绽。

他又把鼻烟壶下面的小字指给师傅。匠人的名字刻在底部,很好听,像个读书人。他说:“民国里有文化的人,怎么会去做工匠呢?”

他又说:“所以这鼻烟壶,不是工匠做的。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做了送给心上人的。那年头好人家的女孩不用这个,他喜欢的是个风尘女子。”

一旁的邵雪听得傻了眼。小小一个鼻烟壶,他却能看出这么多门道来。时间一久,郑素年和那些文物愈发灵性相通,手一握,看一看,年代质地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邵雪和他逛潘家园,听他在自己耳边说,这个盘子仿得太假,官窑烧出来的不是这个质感,那块扳指是真货,八成是破落的八旗子弟出来变卖家底。

邵雪出生那年,她爸爸在修复室的院子里栽了棵杏树。杏树抽了新芽,两个小小的少年对未来,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第3节

长大的邵雪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似乎总是与冬天有关。雪太大的时候,故宫会暂停接待游客。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太和殿门前的积雪里,看见雪地上有麻雀蹦跳留下的足印。没人的时候,故宫的动物会格外活跃,喜鹊落在离人不远不近的地方,侧着脑袋观察着这些于它来说的庞然大物。

看门的大爷拿一把长长的竹扫把,“哗啦——”一声,打破了这穿越时空的寂静。

邵雪这才反应过来,端着饭盒,急匆匆地跑向父亲的办公室。

人在故宫里待久了,会逐渐和它融为一体。现在的邵华看起来和十三年前没什么不同,现在的修复室也和十三年前没什么不同。要不是邵雪莽莽撞撞地跑进去,这工笔画似的场景大概一直也不会变。

“爸,妈给你熬的汤。”她把饭盒往桌子上一撂,一股炖了半个下午的排骨香气立刻充满了整个修复室。

隔壁的郑叔叔就有些心酸地扒拉着自己刚从食堂打的员工盒饭。

邵华笑话自己的同事:“晋宁不给你做饭啊?”

郑叔叔苦笑:“我们家晋宁是领导,我回去得给她做饭,哪敢要排骨汤啊!”

晋宁是郑素年的妈妈,家室优渥,见识渊博。她来的那天,谁都没想到,她会为了郑叔叔留下。

但爱了就是爱了。晋阿姨留在故宫做古画修复,一做就是十多年。

邵雪喜欢晋阿姨。她和别的阿姨不一样,不穿剪裁粗糙的工衣工裤,而是自己设计出样子拿到裁缝店做,一条淡蓝色的长裙火遍了女职工宿舍。

她也不像邵雪的妈妈总逼着她学习,她有个大箱子,沉甸甸的,都是外国小说。邵雪隔三岔五去翻着看,看那些遥远地方的人是怎么说话、怎么笑、怎么恋爱、怎么跳舞。

在从没出过北京城的邵雪眼里,晋阿姨就是远方的世界。

她喜欢郑素年,也喜欢晋阿姨。学校放假的时候,她整天不回自己家,一头扎进晋阿姨的书箱。

她妈妈有时候气得骂她:“你就住在晋阿姨家算了,我还少做一个人的饭。”

她不甘示弱:“素年哥哥会给我做。”

邵爸爸最烦听妻女吵架,大手一挥做出总结:“那你嫁过去得了。”

女儿的脸突然就红了,摔门进了自己的卧室。

郑素年是会做饭的。他们家晋阿姨地位最高,十指不沾阳春水,柴米油盐都是丈夫和儿子的工作。邵雪和晋阿姨缩在她的书房里说心事,厨房里锅碗瓢盆哗啦作响,一股烟火人家的气息。

她说新来的英语老师很帅气,喇叭裤长衬衣,弹得一手好吉他;她说学不好数学,下次再不及格就要叫家长;她说同学新买的裙子很好看,她也想要,妈妈却嫌她不想学习想打扮……

晋阿姨笑笑:“她买的裙子能有多好看,我不信。”

邵雪起劲地向她描述:“白色的料子,上面有波浪的条纹……”

怎么说都是小儿科的形容词。晋宁抿嘴笑着打开家里厚重的楠木衣柜,从最里面拿出个包裹。包裹轻得像是裹了朵云,她一抖,抖出两条旗袍。

两件颜色不一样,但都是手工盘扣,双滚边,金线绣在领子上。邵雪不懂绸,只觉得这衣服摸上去通体舒畅,像是累极了的人躺进了一团凉丝丝的棉花里。

她比画了一下,把紫色那件递到邵雪手里。

“这件蓝的你大了能穿。先换这件,出来让我瞧瞧。”

那时邵雪的身体已经开始悄悄地拔节,少女柔软的曲线还不算明显,被宽大的工衣裤遮得一干二净。这旗袍大约也是晋宁这个年纪穿过的,一股久远的少女香气。合身的剪裁让邵雪不自觉地把头抬起来,丝绸的凉意划过胸、腰和腿侧,整个人莫名挺拔了三分。

她怯生生地推开了门。

郑素年正拿着暖壶倒水,抬眼便是一愣。这爬墙摸鱼的小丫头,怎么忽地就像了个女人了?他看得愣,晋阿姨也笑吟吟的,不说话。开水溢出杯子流下桌面,烫得他一声痛呼。

邵雪赶忙给他拿了药。他一边疼一边忍不住地看她,一边看一边想:

那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就突然长大了?

第4节

晋阿姨是在邵雪初二那年查出病的。

那一阵子馆里忙着准备一场文物修复展。晋阿姨连着一周没休息好,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没声张,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医院,查了整整一天,拿到一份乳腺癌确诊的病历单。

她细细地想,自己的小姨就是得了这个病去世的,自己的姥姥当年似乎也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家族女性的遗传,这回落到了她头上。

她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本就是个伶仃的人儿,不过一个月就瘦到了八十斤。邵雪把存钱的罐子砸碎给她买了补品和零食,她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她有的时候会忽然惊醒,像个小孩一样怯生生地和郑素年细数自己想吃的零食。

晚秋的夜冰凉彻骨,郑素年穿着单衣跑了三条街,终于找到一家没收摊的铺子。可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晋阿姨却又沉沉睡去。

那年的郑素年,十七岁。他翘了大部分的课,日日守在晋阿姨身边,只盼着她每天那十几分钟清醒的时间。邵雪也会来。她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厌恶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惨淡的白色。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么漂亮的晋阿姨掉光了头发,眼窝凹陷,整个人仿佛是架白骨。她那么喜欢的素年哥哥,一向沉稳温和的素年哥哥,在那段日子变得暴躁易怒,蜷曲着身体,仿若惊弓之鸟。

晋阿姨有段时间身体好了一点,能说话,也能吃些东西。她把邵雪叫过来,一点一点分享自己那些从少女时代就保存的东西:

“那箱子书,都留给你。”她慢慢地说,眼底有托付后事的安心,“你喜欢走得远远的,就走得远远的,我早就看出这北京城困不住你。那些衣服,包括裙子也都留给你,好好的东西,素年用不着,总不能就这么丢了。还有啊……”

她崩溃地大哭,扑到晋阿姨身上,眼泪染湿了她的病号服。

“我不要,我都不要。阿姨,你快好起来,那些书我要和你一起看。”

晋宁也湿了眼。她轻轻地拍着邵雪的后背,安慰地说:“好啊,好,等阿姨好起来,我们一起看。”

春天没有到,晋宁也没有好起来。

出殡的地点是在八宝山。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家族里有闻讯而来的后辈,对着灵堂深深一拜。郑素年穿一身黑衣,跪青了膝盖也不愿起来。

邵雪跪在一边。她不是亲故,无须戴孝,可脸上的哀伤一点也不比他人要少。

那么好的晋阿姨,穿着漂亮的蓝裙子,在外文书上写着批注的晋阿姨,怎能一转眼就化作一堆白骨。她终归还是年龄太小,哽咽着问郑素年:

“素年哥,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不会变?”

郑素年没有回答。

他消沉了半年有余。那段时间,整个故宫都是静悄悄的。有时候有人经过西三院,会看见一个少年消瘦的背影,背影的主人静静地坐在古老的院落里,抬头看着被古树遮掩的天空。

后来,有个老人看不下去,走进那院子拍了拍郑素年的肩膀。他把郑素年带进了晋宁生前修复古画的院子,给了他一个卷轴。

泛黄的纸张慢慢铺展开,是一幅泼墨的山水。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软的云烟。

老人说:“这是晋宁生前补过的图。”

他喜欢古物,修修补补,却从未认真看过母亲的本行。这幅图先前一定破损得很严重,但他妈妈补得很好,如果不凑近细看,根本看不出那些褶皱和拼接。

好一幅山水图啊!起笔果断,落笔缠绵,画家的心里藏了万水千山。晋宁修得也好,接笔看不出痕迹,走笔之间有着不输画者的辽阔心胸。

老人说:“人总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没有生命,但当你为他倾注心血,人就和东西融成了一体。人来这世间走一遭,留下些什么,总是好的。只要东西还在,人也还在。”

他又说:“年轻人,要往前看。痛痛快快哭一场,替你妈妈好好活着。”

郑素年恍惚了半年的世界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他的退学手续办得很快。收拾书包回家的那个下午,邵雪站在学校门口等他。

他说:“他们都不想让我退学的。”

邵雪点点头:“我知道。”

他又说:“可是我想去补那些画。我妈没做完的事,我想帮她。”

邵雪又点点头:“你觉得对的事,去做就好了。”

他压抑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好起来。学校旁边种了一排白桦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邵雪的头发上,映得发色泛着金黄。

她的头发又厚又多,被风吹得飞起来。发丝扫过郑素年的脸,他拢拢她的头发说:“该剪啦!”

邵雪摇摇头:“我要留长呢!”

他笑起来:“好啊,留长,我帮你梳。”

第5节

那年七月盛夏,郑素年正式拜入书画组元老级的师傅罗怀瑾门下。故宫馆藏的书画数以万计,他从头学起,一点一点修复着那些破碎的历史。邵雪还是会跑去找他。院子里有杏树,开花的时候满院飘香。她摘了花泡在水里,粉红色的花瓣飘在玻璃杯里,古寂的院子也增了几分亮色。玻璃杯搁在宽大的木桌中央,左边是拿着毛笔的少年,右边是读着外文书的少女。

郑素年好静,邵雪也就不太说话。有次看见他拿了幅人像,邵雪托着下巴问他:

“难吗?”

郑素年低着头笑笑:“这幅,不难。”

邵雪来了兴趣。

“那什么样的才是难?”

他抬手,指向墙上那幅墨色晕染出的山水。

“人,不难。最难的,是山水。”

这幅山水画的作者是个无名画家,但笔势起落张弛有度,小小一幅画卷被他晕染出江湖浩大的气派。邵雪走进仔细看,勉强能看见后期修复的痕迹。

“素年哥,这是你修的?”

郑素年淡淡地回道:“不是。我这辈子,也达不到她的高度。”

“为什么?”

“修复不是创作,”郑素年立着腕,一点一点描摹着人物的轮廓,“要想修复如初,要把自己带进创作者的心境里。工笔画不过是两个‘细’字:琢磨细、落笔细。山水画却要一气呵成。画家婉约,你也要婉约;画家豪迈,你也要豪迈。这幅山水笔出自无名人士,却能看出创作者走过千山万水。要是没有相当的见识,一笔失神,全图失神。我半辈子都待在这故宫里,怕是永远也修不好这些山水了。”

邵雪呆了半晌,只觉得郑素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和这个时代脱了节。她轻轻问他:“那你,就不想去远处看看吗?”

郑素年没有说话。

时光很快到了1999年。

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故宫附近的老房子根据市政规划拆迁,当初的职工们统一搬进了北三环的新公寓。邵雪考上了大学,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读对外汉语,辅修意大利语和法语。世事在巨变,郑素年却仍然待在故宫那个小院子里。

邵雪再回到故宫,已经快二十岁了。

她和学校里一个意大利男生结成了语伴。对方是个地道的中国迷,着迷于这个古老国度上千年的文化,最喜欢的是更迭的皇家历史。知道邵雪在故宫长大后,他缠着邵雪给他细细讲那些古殿和红墙,肢体动作夸张得吓人:

“我不喜欢那儿的导游!”他很委屈地说,“她们说的东西很没意思,还拉着我去买东西!”

邵雪无奈。时隔三年,她又回到了这片她成长的土地。现在的游客摩肩接踵,触目所及全是人头。

谁知她一个恍惚,这生性活泼的意大利人就钻进人群,转瞬没了踪影。

那个年代手机还不普及,邵雪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他的影子。太阳晒得她头顶冒热气,迷迷糊糊的,她竟走到了西三院。

那些贯穿童年的记忆汹涌而来。绿树,红墙,自行车铃“铛铛”的响声,太和殿前厚厚的积雪。她沿着古道向前,每往前踏一步,记忆就越清晰,直到那棵杏树出现在她眼前。

红墙上架着枝杈,杏子伸出了墙,拽得枝丫直往下垂。她伸出手够果子。还是高,她伸出手也够不到,只好踮起脚。在差一点碰到杏子的时候,有人把手从她头顶伸了过去。

红彤彤的杏子落进男人的手心。他笑着看着她,手指拂过她及腰的长发。

“头发都这么长了啊!”

这几年北京城拆了许多破败民居,建了许多高楼。立交桥高高地架起来,车水马龙,日夜不息。可是她的素年哥哥,怎么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呢?他的人就好像一件看不出年龄的古物,十年,二十年,都不值一提地揉碎在他的眼睛里。

他把杏子放进了她的衣兜。

“邵叔叔走了以后,这棵树就是我养了。”

西三院是钟表修复,她父亲在这里做了十多年的学徒。搬到新房子那天,邵雪最后来这里看了一眼。房子还是那间房子,木门木窗,琉璃瓦顶。人却变了。

他把她带进了院子。郑叔叔老了一些,抬头看着邵雪,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这是……小雪?”

郑素年把饭盒放在工作台上,笑着点点头。

“变了,变了。”看惯了千年不变的旧物,少女的成长反而才是让他啧啧称奇的事物,“变了太多了。”

是啊!邵雪忽然有些心酸。她变了,这世界也变了,她和郑素年,离得越来越远了。

给郑叔叔送了饭,郑素年就把邵雪带回了自己工作的院子。师傅年纪大不常来,于是这整个院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古老的画纸铺在桌面上,郑素年抬笔,落墨,越发有了匠人的气质。

“你现在修东西,还能看出那些故事吗?”

郑素年点头。

“看,看很多事。这画里的门道比别的事物多太多了,看作者的落笔,看题字,看刻章,看装裱,每个都有故事。有时候修着修着,就会想起再过几百年,别人看我给画做的修补,是不是就像我看前人一样。”

人像的衣服补好了,他转向了画中人的发髻。

“有时候做的入了境,好像在和古人说话。”

一字一句,从郑素年嘴里说出来,都和这个浮躁的世界脱了节。邵雪想和他讲讲学校的事,讲讲自己的事,讲讲这些年他不知道的事,话到了嘴边,却不自觉地咽了回去。郑素年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进了里屋拿出个木盒子。

“早就想给你了,一直没机会。”他轻声说,“她当初说要留给你,我没在意。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邵雪打开盒子,竟是那件淡蓝色的旗袍。

时光回到了十三岁那个下午。晋阿姨和她悄悄说:“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

她抚摸着旗袍柔软的缎面,使劲忍着眼泪,笑着说:“好,我去换了给你看。”

若说曾经那件旗袍还显着稚气,这件淡蓝色的便能凸显出女人味。邵雪在西方文化的气氛下待得久了,乍一看这氤氲着东方文明的衣服,不可自持地想起了晋阿姨。

她想起她教那个小女孩什么是美,什么是远方,什么是爱情。她这小半生,早已被这个已经离开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影响。

盘扣一个个地扣起,邵雪散下头发,从上往下,慢慢地梳头。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轻轻响,郑素年敲了敲门。

仍旧是阳光,仍旧是树影。他把邵雪的头发抓成一把,木梳从发根顺到发尾。

“染发啦?”

“嗯。”

“黑的好看。”

“真的啊?”

“真的。”

邵雪沉默了很久很久。长长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被皮筋扎住,盘出了一个雅致的发髻。

“素年哥,”她终于开了口,“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很愧疚。

郑素年缓缓地叹了口气。

“没什么。我们都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1999年元旦,北京外国语大学整个校园在狂欢。

还没开始倒计时。学生早就布置了校园,到了晚上,红色的灯点亮了大半座学校。

郑素年的围巾遮住脸,穿过沸腾的人群朝邵雪走过来。

太久不接触外界,这些学生的兴奋让郑素年有些茫然。邵雪的脸也激动得发红,学校的大屏幕在转播迎接千禧年的晚会,陈升和刘佳慧站在台上唱: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学生们也有活动,一张张年轻的脸洋溢着兴奋。饶是他一向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也被这气氛所感染。电视台在倒计时,学生们也激动地喊了起来。铺天盖地的“三、二、一”里,邵雪趴到他耳边说:

“素年哥,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在新千年的第一场雪里,慢慢地抱紧了她,好像抱紧自己二十多年的时光。

第6节

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窗外的大雪忽然停了。

入冬的芬兰冷风如刀,大雪连下三天三夜。邵雪裹了条毛毯窝在沙发里,长发盘成一个髻。

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

我摁了录音笔,有些不情愿地合上了笔记本。

“结束了?”

“或许吧!”她笑笑,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也谈过许多次恋爱,可总觉得有件事没有做完。北京人爱说‘这叫个什么事’,你说,我和郑素年,叫什么事?”

我哑然。

随着孔子学院陆续开张,第一批创始人也逐渐走进了大众的视野,邵雪无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对外汉语出身,游学欧洲五年,见识、谈吐都非常人可比。主编找了八层关系才约来了这么个专访,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叫我如何也交不了差。

我问她:“怎么不回去?”

她笑着摇摇头:“回不去了。年龄都不小了,物是人非,不如在这个漂亮的地方自己好好活着。小时候总觉得外面很新奇,如今见多了外面的世界,反而觉得都差不多了。”

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薛记者,你的采访很有意思,不问我事业,给我这么段时间回忆过去。这个故事有了结尾,我肯定告诉你。”

我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走进了门外的风雪里。那时的我不知道,一年之后,我还会收到她的消息。

第7节

邵雪三十二岁生日那天,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熟悉又陌生:“故宫和大英博物馆有交流活动,我在伦敦。”

她那时正在意大利为了学校扩建开会,激动之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明明已经不是冲动的年纪,她却十分钟之内就买好了前往伦敦的机票。

郑素年给她发短信:“你不用这么急,我还要待不少时间呢!”

她强装镇定:“我正好明天在伦敦有会。”

飞机误点,她到大英博物馆时已是傍晚。接待她的工作人员将她带进了办公区,指了指一扇高大的木门。

门虚掩着,她把手压在门面上,温暖的触感沿着手掌的纹路流进心里。一线阳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木门便已毫无声息地开了。

仿佛又回到了在故宫里游荡的少年时代。

邵雪不知所措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为了什么?”郑素年笑起来,“难道是为了补那幅山水画?”

邵雪略显失望:“那倒是,你多走走,总有一天……”

“以前有个女孩问我,”他说,“她问我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不会变。”

邵雪一愣,恍惚间想起了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女孩。

“我无法控制这个世界不变,但是我能让自己不变。于是我就待在故宫里,只要宫殿不变,文物不变,我就不会变。可是那个小女孩,却越走越远。”

郑素年把她拉过来,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我以为是她想离开,可是后来,我看了一篇文章,文章里说,她总觉得有件事还没做完。”

邵雪一惊,脱口而出:“你看到了?”

郑素年笑笑,也不作声,把她的头发梳直,盘起,插了根簪子。

“这么多年啊,我还是不爱变。他们说现在年轻人求婚爱用戒指,可是咱们老祖宗,是用簪子定情的。”

翡翠簪子,不知打磨了多久才成了这样精致的样子。邵雪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第8节 尾声

两人的婚礼是中式的,大红的盖头和轿子,迎亲的都是以前的老街坊。

我作为嘉宾参加了邵雪的婚礼。化妆间不让新郎进,邵雪坐在镜子前一点一点描着眉。

“都老了。”她有些感慨地说,抚摸着眼角细小的纹路。

“哪有那回事。”我打趣,“郑先生天天看那些千百年的文物,只怕你在他心里还小得很呢!”

她笑起来。而立之年的女子,褪去年少的轻狂,有了成熟女人的美丽模样。

等她平静下来,我说:“邵老师,你是不是都不知道,我采访过郑先生?”

她有些讶异地看向我,描眉的手停了下来。

采访过邵雪后,主编又定了一个文物修复的专题。会议上,昏昏欲睡的我恍惚间听到“郑素年”三个字,一下就精神了起来。

我拿出本子格外积极地说:“我去我去。”

采访的地点就在工作室。郑素年话不多,我只好和摄影记者四处抓拍他屋子里的工具和未完成的古画。镜头转了两圈,定格在墙上的一幅山水画上。

明明没见过,我却觉得熟悉无比,细细想来,竟是邵雪和我描述过的:“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软的云烟。”

我不由自主地问:“郑先生,这幅画,是不是有些故事?”

郑素年愣了愣,淡淡地回应:“这是我母亲补的一幅山水。画家无名,算不得贵重,就一直挂在了这屋子里。”

话说到这里,他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和我轻声地说:“年轻的时候总有些固执,觉得做修复就该静下心,不远行,觉得爱人就该在原地默默地等,直把自己逼进了牛角尖。后来大了,也就想通了,我母亲要是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也补不好这画。没见过千山万水,反倒静不下心留在我父亲身边。”

他转过身,用刷子给画纸涂上一层清水:“薛记者,你要是有什么爱的人,他在哪儿,你就去哪儿。别像我一样,死心眼地等,等想明白了,人也远了,感情也就晚了。”

“不晚。”我颇有些不沉稳地说,“不晚的。”

他看向我的目光有些讶异。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背包,把邵雪那期杂志翻出来递给了他。

窗外浓绿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这片古老的宫殿啊,这么多年也不曾变过模样。拜别了郑素年,我一个人走到了太和殿前,想象着当年的邵雪一个人走在这片空荡荡的广场上。

良人不归,就动身去寻。城门不开,便是翻也要翻出去。故宫无情,人何苦对它诉尽离愁?爱一个人,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关系?

这,才算一个像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