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抵达委托人家的时间刚好是午夜十二点。深更半夜，周围的住宅看不到一点灯光。白夜望着周防家，有些震撼。
周防家是一栋洋房，是这一带最大的建筑。耸立在面前的大门虽然不如协会那么高，但是考虑到是一般家庭，这扇门就堪称高大了。
进门以后，通往房子的是一条很长的路，足以再盖一栋房子了。路边种了树，明明是在路上，却令人有种置身森林的感觉。不知道是这些树还是夜色使然，有一种会出现女巫的氛围。
房门前停着两辆高级车，估计是家用车。从院门到房门居然需要坐车，简直像电影一样——白夜暗自感叹，同时后悔刚刚把车停在了距周防家五分钟路程的路边停车场。要是把车开过来，就能直接开进去了。
黑绪清了清嗓子。白夜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走神，慌忙按响对讲电话。
“请问是哪位？”
对讲电话里传来一道女声。他在委托书上见过委托人的大头照，这个声音比想象中的声音沙哑一些。
“我们是福音协会的人。”黑绪盯着摄像头，笑眯眯地回答。接听者“嗯”了一声，沉默数秒，随后以一种下定决心般的声音回答：“我听说了。请进吧。”
说完这句话，对讲电话就挂断了，大门在金属的摩擦声中自动开启。不知是不是夜深的缘故，这个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诡异。
黑绪迈开步子。白夜小跑着跟上她，以免被落下。
到达门口后，有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系着白色围裙，年近六十的女人站在那里。看到黑绪他们，她立刻毕恭毕敬地鞠躬。
“恭候二位多时了。”
听声音，她就是接听对讲电话的人。看她的衣着打扮和谦恭的态度，再加上独自站在门口，白夜推测她是周防家的女佣。
“您……您好。我们是来自福音协会的傀礼师。”
白夜代替饶有兴致地环顾四周的黑绪低头问好。女佣眯起眼睛。虽然她神色平静，但是锐利的目光却充满警惕。
“请进。”女佣打开房门，邀请黑绪他们进屋。黑绪率先走进去，白夜跟在后面。女佣最后进屋，关好门后把门反锁上。
玄关约有四叠[1]大小。这里也足够一个人居住了——白夜脑中冒出孩子一样的想法。
女佣越过白夜他们，打开正前方的门。
“要脱鞋吗？”黑绪问道。
女佣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回答她：“不用。这边请。大家都在会客室里等两位。”
进屋不脱鞋还挺罕见的，白夜有些疑惑。黑绪笑着在白夜的耳边说：“假扮老外。”白夜担心这句话会被女佣听见，战战兢兢地偷瞄她的脸色，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没有听见。
黑绪踩着长筒靴，迈着悠然的步伐走向屋内，白夜跟在后面。
玄关尽头是个目测超过五十叠的大厅。天花板上悬挂的水晶吊灯，熠熠生辉。地板上铺着鲜红色的绒毯，楼梯附近还有一架三角钢琴，非常奢华。
正面的房间左侧有三扇高度超过两米的拱形大玻璃窗，以相等的间距镶嵌在墙上，白天阳光由此照入，想必会非常明亮。
玻璃窗外是露台，面积极大，远远望去也可见其宽阔。可以在上边烧烤呢——白夜产生了平凡的感想。
放眼望去，大厅右边有座楼梯，楼梯下面有一扇门，三角钢琴后面有一扇，左侧的L形区域有三扇，正面有两扇。这里到底有几个房间？不光是一楼，二楼也有房间。白夜无比惊叹。
女佣越过白夜，走到前面去，停在左手边最里面的门口，敲了敲房门。
“老爷，我带他们过来了。”
“啊，进来！”
里面传来尖叫般的高亢嗓音。回答她的不是“老爷”，估计是女主人。声音与委托书上的大头照给人的印象很接近。
女佣打开门，站在旁边鞠躬，似乎是在请他们进去。白夜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到里面有好几个人在看向这边，不由产生了一种即将跳入陷阱的恐惧，抬起的腿在发抖。
黑绪却毫不犹豫地走进去。被丢下了——白夜也慌忙走进去。会客室里瞬间掀起一阵骚动。
在身材娇小的美女身后，跟着个高大阴森的男子，他们会惊讶也不足为奇。两人的身高差足有二十五厘米，估计会显得白夜更加魁梧。
两人一起行动时，众人的视线总是会先落到个子高的自己身上。那是怪异的眼神，虽然他早已习惯，却仍会不舒服。白夜低下头，逃避那些目光。
突然有股甜香钻进鼻子里。这个房间里放了芳香剂吗？白夜移动视线，寻找香味的源头。会客室里没有多余的置物架，只有房间中央有张目测可以坐十二人或十四人的大桌子，墙上挂着两幅装饰画，看不到疑似芳香剂的东西。
“啊啊，你们真的来了！”
一名女子扑过来拉住黑绪的手。她有着与丧服不搭的明亮褐色直发，眼睛像是小动物一样激发人的保护欲，里面布满血丝，眼泡发肿。
“幸会，我是福音协会派来的九十九黑绪。”
“我是周防亚美。走吧，快点！”亚美往房间外走去，黑绪制止了她。
“请稍等。现在还无法进行仪式。”
亚美愣住了。估计她以为能立刻开始。看她的表情，像是不理解黑绪在说什么。
“委托时应该有跟您说过，因为真珠小姐已经过世了一段时间，所以如果想让她自愿回来，必须在凌晨两点举行仪式。”
“幽灵时间”——这么称呼有些奇怪，不过，凌晨两点是灵魂比较敏感，也更容易唤回的时间。在这个时间举行仪式，能够减轻灵魂和傀礼师的负担。所以协会推荐她在凌晨两点进行傀礼。这一点签约时应该对亚美说过，她也同意了。
“啊，也是……我都忘了。”亚美悲伤地垂下眼帘。
一名男子走到亚美身后，缓缓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抚她说：“亚美，冷静点，先坐下吧。”
白夜根据委托书上的大头照，认出这个人是大和。他的特征是一头自然卷的黑发。大和揽着亚美的肩，将她带回原来的座位，让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回到黑绪他们身边。
“抱歉，你们才刚到，亚美就这么着急。我是亚美的丈夫周防大和。恕我冒昧，这位是？”
大和并拢五指，指向白夜。白夜慌忙向他问好。
“啊，呃，幸会。我是协会派来的一白夜。”
他刚说完名字，大和就皱起了眉头。他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吗？白夜提心吊胆。
“二位的名字还挺独特的。不过，总觉得白与黑有那么点儿……”
白夜明白大和在想什么了。黑白幕布主要用在葬礼上，并不是吉利的东西。可是，在这个场合或许也谈不上不合适。他们要举行让死者复活再重新死去的仪式，可谓是再应景不过的名字。
“我们原本是双胞胎。”
“你们是双胞胎啊？”
大和瞪大眼睛。也难怪他会难以置信。龙凤胎本来就罕见，加上他们是异卵双胞胎，长相和体形都有差距。更何况白夜的脸虽然被头发遮住了，看起来却更加成熟。二人的相似之处顶多只有遗传自母亲的眉眼。
“我随父姓，他随母姓，所以很少有人能看出我们是双胞胎。”
“啊，原来如此。那可真是——”
大和估计是觉得他们之所以用不同的姓，是因为父母的离婚。只见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频繁地摩挲着下巴。
黑绪仿佛在讲一件愉快的事，语调格外开朗。
“我们父母结婚的理由好像是‘想变成完美的一百分’。不觉得很蠢吗？九十九加上一不是等于一百吗？但是哪怕结婚了也不能相加，只能用一方的姓氏，到头来还是成不了一百分。总是觉得少点儿什么。”
大和不知自己该不该笑，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吐气声。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急忙改变话题。
“我之前还在想来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没想到你们这么年轻，吓了我一跳。请问你们多大了？”
“永远的十七岁。”黑绪模仿旧时代的偶像，手握成拳抵在下巴上。白夜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二十四岁。”
“是吗？哎呀，九十九小姐可真爱说笑啊。”
黑绪的模样倒也确实像十七岁，但是一旦加上“永远的”，就立刻有了说谎的味道。白夜对黑绪说了许多次“别再那么自我介绍了，很丢脸”，但是她完全没有要改的意思。大和的回答估计完全是客套话，证据就是他的眼角在抽搐。
“还没有跟二位介绍，今天我想请这几位也参加仪式。”
大和话锋一转，手臂动作很大地从房间右侧移向左侧。会客室里坐着八个人。或许是因为葬礼刚结束，他们都还穿着丧服。
“请你们轮流介绍下自己吧。”
大和指向自己面前的女子。她留着露出脖颈的清爽短发，相貌端正，细长的眼睛给人一种压迫感，也散发出几分妖艳气息，这或许是她的嘴上涂着鲜红口红的缘故。
“幸会。我是宫岛优香。你们真的能让死者复活吗？该不会只是骗子吧？”
她调侃地吐了吐舌头。黑绪依然维持着笑意，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本手册。
“很少有人能够相信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不过我们不是骗子，这是协会成员的身份证明。社会上还存在冒牌货或者不隶属于协会、不按规则进行傀礼的流浪傀礼师，请诸位小心识别。”
这番话带着嘲讽，优香的表情瞬间僵住。她板着脸盯着黑绪亮出来的手册。手册是隶属福音协会的证明，上面还有大头照、姓名、编制部门以及注册编号。
“讨厌。跟警察似的。你的意思是还有流浪傀礼师吗？”
“有啊。他们的收费远超协会，成功率却很低，傀礼失败后会直接玩失踪，不帮忙收拾烂摊子。他们是货真价实的金钱奴隶。”
“好好玩哦！听了你的话，我开始感兴趣了。幸好今天我来了，不枉我拜托大和先生让我参加。”
她好像话里有话。亚美瞪着优香，似乎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会客室里的气氛瞬间像是一根绷紧的钢丝，变得紧张起来。黑绪像在表现自己的迟钝一样，问优香：“恕我冒昧，您和大和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是大和先生的工作伙伴。”她瞟了大和一眼，“兼前女友。”
她刚说完，大和就清了下嗓子，竖起粗眉恐吓她，仿佛在说“不许多嘴”。优香撒娇地噘了噘嘴。
“好的，下一位。上一位自我介绍后，可以请下一位接着介绍吗？”
大和为了改变气氛，努力用活泼的语气说话。坐在优香前面的女子观察一圈，善解人意地开口解围：“我是仁川佳弥，这是我女儿惠实里子。去世的真珠和我女儿是同年级的朋友。我自己也受到过亚美小姐的关照……今天是亚美小姐安排我们出席的。”
佳弥让惠实里子也打了声招呼，但是她似乎害怕黑绪，抓着佳弥的手臂扭过脸去。
佳弥和亚美很像，确切来说，是她在刻意模仿亚美。与亚美同样的粉色眼影和淡粉色口红糟蹋了她的美貌，浮肿的眼睛像是遭到了殴打，在偏黄的皮肤上格外显眼。能够感受到她对亚美的崇拜与羡慕，但是她的努力用错了方向。
坐在佳弥右边的惠实里子身穿一件带有荷叶边的衣服，不过由于她的肩膀比较宽，所以并不合身。简单的衣服或许更能展现出惠实里子的魅力。她的打扮跟在照片上看到的真珠很像，八成连女儿也被迫要模仿真珠。
“轮到我了吗？我是亚美的弟弟南方义纯。我经常和真珠一起玩。她是个很亲和、很可爱的女孩，无论是长相还是个性都跟我姐姐小时候特别像。姐姐一直把真珠当成分身一样疼爱，她去世了，姐姐该有多伤心啊……”
坐在佳弥身旁的义纯按住鼻头，像是在克制着眼泪。看到他的样子，亚美不知是感激还是欣慰，眉毛垂落下来。
他们姐弟俩的感情好像特别好。仔细一看，他们端正的五官也非常相似。真是一对赏心悦目的姐弟。
义纯像是说不下去了，并拢手指，示意坐在自己前面的女子开口。女子调整了一下坐姿，直勾勾地看向黑绪。她戴着口罩，所以只能看到眼睛，穿的衣服也比别人厚，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我是义纯的妻子枝奈子。那个，我和真珠是……”
话讲到一半，枝奈子低下头，用右手摩挲起脖子上那条搭配丧服的黑色方巾。不知是太悲痛了，还是和白夜一样不擅长在众人面前说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义纯见状，小声催促坐在枝奈子右边的娇小少女做自我介绍。她应该是低年级的小学生。年幼的少女先是看了大和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少年。少年陡然回神，代替少女开口：“你们好。我是周防家的长子大弥。她是次女红玉。”
大弥用处于变声期前的高亢声音，介绍了自己和少女。大弥和红玉都很像他们的父亲，发色漆黑，眉毛浓密。不过，跟他们聪明伶俐的长相倒是很相称，显得他们很老成。
“大弥是真珠的哥哥，现在上初中一年级。红玉是真珠的妹妹，现在上小学三年级。红玉有些腼腆。”
大和说完，给坐在大弥右侧的男子递了个眼色。微胖的男子目光穿过眼镜片，分别看了眼黑绪和白夜，随即轻轻点头致意。
“……你们好。我是大和的弟弟武藏。”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大和盯着武藏，仿佛在说“应该还没完吧”，可是左等右等，武藏也没有开口。大和只好放弃，指了指门的方向。
“这位是在我们家工作的女佣吉永小姐。”
黑绪和白夜回头看去，吉永深深地鞠了一躬。是那位刚刚带他们过来的女士，她坚毅的脸上洋溢着自信。
“仪式是凌晨两点开始对吧？还有时间。我肚子有些饿了。吉永小姐，能麻烦你简单做点东西吃吗？”
“好的。”吉永低下头。
“吉永小姐的手艺很好哦。她会帮二位准备，请二位务必尝尝。”
“那还真是让人开心。不过，准备一人份就好。他不吃。”
黑绪看向白夜。大和露出诧异的表情。
“嗯，我知道了。是对食物过敏吗？”
“这件事我本来想之后再解释的。傀礼师通常是两人一组，共同执行任务。不过，其中一位不是人类。”
黑绪的话掀起一阵骚动。等到现场安静下来，她才再次开口：“这是有理由的，复活的人类……我们称为傀儡。万一傀儡失控的话，普通人不是它们的对手。毕竟对方是没有感觉的傀儡，既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因为攻击的时候太疼而停止攻击。所以就需要驱使同样的傀儡，去控制失控的傀儡，我们称它们为式鬼。”
“嗯……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其中一位已经死了，所以不需要进食？”
大和目光怯怯地看向白夜。明明想让别人复活自己的女儿，他却一副害怕其他复活者的样子。
“不需要进食。倒也不是不能吃，只不过因为式鬼没有排泄功能，之后必须将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挺麻烦的，啊哈哈。不过因为不会有味觉，所以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把东西囫囵吞下去，还能把胃当成包包来用。换个角度想，搞不好还挺方便的。”
黑绪是在开玩笑，但是效果并不好。周围的人全都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虽说已经死了，可是她居然要把人类当成包包用。如果被人权主义者听到了，肯定会严厉谴责。不过，尸体究竟有没有人权呢？
会客室里的人通通望向白夜，目光里蕴含着厌恶和好奇，感觉不到善意。白夜害怕那些目光，低下头抚摸刘海，不与任何人的目光交会。
“原来是这样。不好意思。所以你刚刚才会说你们‘原本是双胞胎’啊。不过就算其中一位去世了，你们不也是双胞胎吗？”
“倒也没错。”黑绪手抵在嘴边，“先不提这个了。我想先确认一下真珠小姐的情况，可以吗？”
“可以啊。那就大家一起去吧。”
大和说完，会客室里的人都站起来，跟在大和身后，一起前往真珠的身边。
注释
[1]“叠”为日本计算面积的单位，一叠约为1.62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