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没能听到的商量(1)

妹妹梓沙跳楼了。

收到这个消息时,志田梢子正在厨房里做土豆炖肉。她看着计时器发呆时,母亲打来了电话。母亲知道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她都很忙,所以基本上只会在上午来电,或许这就是独属于妈妈的贴心吧,但也因如此,梢子心中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赶紧接起了电话。

“跳楼了?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梢子心中的某个角落突然产生一种会被牵扯其中的预感——不会是我的错吧?

“我一直担心会搞成这个样子!自从你说要嫁去东京之后,我每天都在担心会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你为什么非要嫁到东京那么远的地方嘛!”

罪恶感刺痛了心口,梢子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梓沙人呢?她没事吧?”不问还好,一问母亲就开始低声痛哭,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焦躁不安的梢子连喊了好几声妈妈,最后父亲说话了。

“我来说吧。”

“爸,梓沙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有恢复意识,医生说是重伤。你现在有空回来一趟吗?”

面对这样超乎想象的严重情况,梢子只能回答“好,我知道了”,紧接着开始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我现在就收拾东西,晚点再联系你们。能给我发一下医院地址吗?”梢子心里一团乱麻,只能硬挤出这几句话。父亲嘱咐她回来路上小心点,就挂断了电话。

梢子对自己说:“冷静点。”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直到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传来,才猛地回神。锅里煮的东西已经溢了出来,她急忙关掉炉火。

总之先给老公打个电话吧,她这样想着,开始找自己的手机。手机明明刚刚还拿在手上,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突然,她又发现手机就在围裙口袋里,赶紧拿出来给老公打电话。

“喂,直树?不好意思在上班的时候给你打电话。你现在方便吗?”

“可以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直树的声音有些疲惫,但身边应该是没有其他人,所以声音很清楚。

“刚刚妈妈给我打电话,说我妹妹从大楼楼顶……摔下来了,所以我想赶紧回家一趟,可以吗?”

之所以没说是“跳楼”,或许是出于想要保护什么的心理吧。可到底要保护什么呢?是妹妹的名誉吗?不,是保护自己吧。她心中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妹妹跳楼会不会是因为自己?

“从大楼楼顶摔下来了?她还好吗?”

“我也不太清楚,说是还在昏迷中。”

“这样啊,到时候弄清楚了记得跟我说一声哦。”

“嗯……直树你今天还好吧?”梢子忍不住问道。

他回答道:“嗯,和平常差不多。”

挂了电话,梢子走到卧室,从橱柜里取出行李箱,先收拾了三天左右的换洗衣物。把门窗关好,出门。离家最近的车站到东京站也要三十分钟,梢子拿出手机查了查,应该还可以赶上最后一班希望号新干线列车。

梓沙跳楼该不会是我的错吧?

一阵寒意袭来,像是为了甩开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梢子疾步走向车站。

坐上了刚到站的电车,梢子拿出手机,打开了妹妹今天早上发来的短信。

早安,好久不见啦,最近还好吗?我有点事情想找你商量一下,你方便接电话吗?

这是她早上八点多发来的。

当时直树还没出门,而且今天有事要出门,所以梢子的回复很是冷淡。

不好意思,今天有点忙。

这么回也是没办法,梢子自我安慰道,但心中好像有另一个自己用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质疑道:“真的吗?”

真的是因为有事吗?

真的就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原因,就拒绝了妹妹想跟你商量的请求吗?

答案是否定的。

在看见妹妹名字的瞬间,梢子第一反应就是“不想跟她扯上关系”。婚后半年,妹妹从未主动联系过自己。在梢子看来,这段时光格外平静安稳。在离开老家、远离父母及妹妹后,梢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自由。她不想失去这份平静,所以才会拒绝妹妹的请求。

可如今妹妹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些平常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美好回忆也呼之欲出——趁妈妈不在家,两个人偷偷把冰箱里的鱼肉香肠给吃了。

为什么这些琐碎的记忆会浮现在眼前呢?可回忆的枷锁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化作鲜明的影像逐渐浮现在眼前。

其实梢子也没有那么想吃鱼肉香肠,是有一次梓沙吵着喊着肚子饿,那时候能直接吃的就只有这个了。自那之后,梓沙就经常缠着梢子说“想吃那个”。妹妹年纪还小,撕不开外面那层塑料包装,所以梢子只能嘴上说着“真拿你没办法”,然后干劲十足地打开冰箱。两人共享着这份被发现就会挨骂的刺激感。食物放入口中的瞬间,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妹妹,梢子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这就是两人间的小小羁绊。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打个电话给她了……

如果给梓沙打了电话,听她想商量什么,她或许就不会去跳楼了。

悔意激荡在胸口,让梢子的胃阵阵抽痛,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住地打冷战。

至少应该尽快去医院,向妹妹道歉,自己不应该不陪她商量。梢子内心焦躁不已,感觉电车都比平时慢了不少。

新干线到达时,已经快要半夜十二点了。站在月台上,梢子冷得直发抖,急忙穿上大衣,在车站附近叫了辆出租车。到医院的时候,梢子疲惫不堪,但还是赶紧去了爸妈那里。

父亲发消息告诉她,他们现在换到重症监护室旁边的家属休息室了。

“梢子!”

在护士的带领下,她刚打开休息室的门,独自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就立刻起身,大喊着她的名字,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宁静的医院中。

“梓沙情况怎么样?恢复意识了吗?”梢子压低声音问。母亲用力摇了摇头:“还没。医生说大脑没有受伤,但她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这里的医生真的靠谱吗?要不要去其他医院看看……”

“妈!”

梢子忍不住打断母亲,但或许已经被带她来这边的护士听见了。为什么母亲老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母亲察觉到梢子的语气中带着责备,便小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冷静?难道你就不担心梓沙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当然很担心她啊!”

梢子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她结婚后第一次和母亲见面。

平时母亲会定期给她打电话,两个人似乎相处得还不错,但这可能要归功于两个人没有实际见面,如今见面才不过五分钟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如果你真的担心她,那为什么要抛下我们跑去结婚啊?”

“难道我连选择自己怎么活的权利都没有吗?”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梢子依然努力安慰自己,不要为母亲说的这些话而生气。

“怎么了,怎么喊这么大声?”走进休息室的父亲问道,语气既没有针对梢子,也没有针对母亲。

“我刚听到梓沙还没有恢复意识……那个,梓沙为什么会跳楼?”

听到梢子的问题,父亲皱起眉头说道:“还没有确定她是跳楼。”

“是吗?妈妈在电话里说……”梢子看了眼母亲的脸。

“不是跳楼她跑到大楼楼顶去干吗!说不通啊!自从梢子你结婚之后,那孩子就一直很不对劲!”母亲大吼道。

父亲不理会母亲的话:“今天她店里举办年末聚会,傍晚她去了车站旁边那家居酒屋,然后我们就接到电话说她从那栋大楼的楼顶掉下来了。”

“有人看到吗?”梢子问。父亲摇了摇头。

“下面路过的人发现时,她已经坠落在地了。听警方说,从她身上的伤痕来看,应该是在落地前撞到了铁丝网,幸好有这个缓冲。”

“……这样啊。”

梢子忍不住开始想象那个画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母亲低声喊了下梢子,问:“你有没有听梓沙提起过什么?”

梢子的身体一阵颤抖——母亲是知道了吗?知道她曾拒绝了妹妹有事商量的请求?

“……你是指什么事?”

“有没有说自己最近有什么烦心事之类的?你还在家的时候,不是每天都会听她说这些吗?”

梢子轻拍胸口,松了口气,看来妈妈并不知道什么。要是她知道自己拒绝了妹妹有事商量的请求,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把责任全推到她身上,光是想一想梢子就感到呼吸困难。

梢子轻轻解开大衣的第一个纽扣,小小地吸了口气。

“……我结婚之后我们基本就没有联系了。”

“你为什么不主动联系她呢?你们可是亲姐妹啊!”

梢子感觉呼吸一滞,说不出话来。

“你别这样,还没确定她是不是自杀,也可能是意外啊。”父亲插了句嘴,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别这样逃避现实,你心里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吧?听到梓沙从大楼屋顶上掉下来时,你肯定想着‘啊啊,又来了’对吧!”

沉默降临。

没错。从母亲口中听见妹妹跳楼时,梢子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为什么?因为梓沙十九岁时自杀未遂过。每个人都想着,梓沙总有一天会重蹈覆辙。

可即使如此,梢子依然拒绝了梓沙有事商量的请求。

“……总之,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梓沙早点恢复意识,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父亲的这番话只换来母亲的一句“真是冷血”。

“我要留在医院,你和梢子回家吧。不是真正担心的人留在这里梓沙也不会醒的!”

“但是……”梢子试图说服母亲。

“别说了!”母亲背对着梢子和父亲,坐在沙发上。

“……我知道了,那我明天早上再来和你换班。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不管几点,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母亲只是沉默着。父亲也只说了一句“那我明天再来”,就离开了休息室。梢子跟在父亲后面。

走出医院,感觉外面变得更冷了。坐上父亲的车子好一会儿,梢子的身体都没暖和起来。

车子开了一段时间,父亲先开口了:“东京怎么样,是不是习惯一些了?”

梢子回答说已经适应了。和父亲说话不用像和母亲那样,一直绷紧神经。

“这样啊。直树也还好吗?”

“……嗯,挺好的,不用担心。说到这个,爸,你明天还要上班吧?能请假吗?”

“今天刚好是年底最后一天上班了……都不知道该说是凑巧还是不凑巧了。”

“……这样啊。”

梢子完全忘记现在是年底了。

父亲说了句“是这样的”,之后一直沉默着。虽然和父亲之间无须小心翼翼,但想要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也不太现实。

仔细想想,梢子似乎很久没有和父亲好好聊聊了。母亲会定期给梢子打电话,但这半年来,父亲从未主动打过一次电话,顶多偶尔发张照片给梢子,附带着短短的几句话而已。

比如散步中发现的野猫、路旁掉落的毛栗……这样的距离感刚刚好。

梢子看着窗外不断变幻的景色,和东京相比,这里建筑物的密度可以说低得不得了。

按理说此时应该会有几分怀念之情,但梢子的心中一片漠然。才离开半年就成了如此心境,梢子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明明结婚之前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啊。

梢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家乡去往东京,甚至几年前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归根结底,梢子对东京没有什么好印象,因为那是属于母亲和梓沙的城市,不属于梢子。

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感觉傻乎乎的,让梢子不禁哑然失笑。现在还对以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也太过消极了吧。

“我已经改变了,已经和以前的自己不同了。”梢子暗想。

那就更应该听听梓沙想商量什么事吧?心中的另外一个自己如此责备道。

难道不是因为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变回以前的自己。

梢子闭上眼睛,轻轻舒了口气。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强迫自己去想点别的。

梓沙到底想“商量”什么?

一种轻微的违和感萦绕在四周,她努力思考着,究竟是哪一点让自己感到不对劲?她从妹妹口中听过无数的烦恼,每次都会回以鼓励。但话说回来,妹妹其实从来不会主动对梢子倾诉。

大多时候都是母亲哭着对梢子说“梓沙看着很奇怪,你去看看她吧”,梢子就会去梓沙的房间问她“怎么了吗?”“状态如何?”说不觉得麻烦肯定是假的,但终究还是无法坐视不管。可自从两人长大成人,妹妹就再也没有主动到梢子房间说过“听我说说话吧”。

从十多岁时起,梓沙再也无法相信这个世界,说出口的话总是在死胡同里绕来绕去,完全没有想要解决问题的积极态度。

我已经不行了。

反正我也不正常。

我和姐姐你不一样。

不管怎么说,梓沙终究没有吐露心声,这让梢子筋疲力尽地离开了那个家。

感觉违和的原因就在于此。现在的梓沙和梢子半年前了解的那个妹妹似乎有哪里不同。特地主动和姐姐联系,对妹妹来说是相当反常的行为,梓沙总是用态度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但绝对不会愿意主动开口的。

梓沙究竟是被什么事情逼入绝境,甚至让她愿意主动发信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梢子开口。

父亲注视着前方,问:“怎么了?”

“梓沙的手机现在在哪儿?”

车子停在了红灯前,父亲转头看向梢子。

“手机在梓沙的口袋里,但坏掉了开不了机,保险起见已经交给警察了。”

“……在警察那儿?”

“是意外还是自杀……或者是刑事案件,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警察也问了我很多问题……那个时候我也跟警察说了梓沙曾经自杀未遂的事情。”

信号灯由红转绿,父亲踩下油门。

“手机怎么了?”

“我想着或许能从里面知道些什么……比如说她有什么烦恼之类的。”

梢子忍不住想对父亲和盘托出——“梓沙会变成这样可能是我的错”,但她说不出口。父亲大概不会责备梢子,但现在对父亲说了又能怎么样?梢子觉得为了让自己轻松点就让父亲分担这份痛苦,是极为卑劣的行为。

“她工作很认真……和你妈妈之间的关系也没什么变化。梓沙看起来情绪比你妈妈更稳定,不稳定的反而是你妈妈。”

“……这样啊。”

就算继续问父亲,也无法知道梓沙想要“商量”什么。梢子不认为梓沙会对父母说这些。

妹妹只会依靠我啊。

梢子突然感觉难以呼吸,把车窗稍微摇下来一点。父亲问:“是不是太热了?”然后调低了空调的温度。

“……有一点。”梢子呼吸了一口从车窗缝隙流入车内的冷空气,上一秒还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立刻挺直了背脊。

或许有人会觉得事到如今为时已晚,但梢子还是想知道妹妹有什么烦恼,想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难道不是只想确认自己的确无能为力,以此谋得心安吗?

或许是这样吧。

你真的很伪善。

即便如此,也比什么都不做好。

梢子闭上了眼,和自己嘈杂的思绪对话。

暌违半年的老家灰扑扑的,像是有些褪色。以前住在这里时不觉得,现在梢子却意识到了,这个家里的人或许都不擅长“生活”吧。

父亲是个工作狂,对家务一窍不通,不是那种家里稍微有点乱就受不了的类型。而梓沙甚至连“活下去”的意愿都少之又少,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生活空间收拾得井井有条。至于母亲,她偶尔会在朋友的邀约下,做个短期兼职解解闷,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即使如此,在梢子的记忆中,家中从未整洁干净过。梢子二十八岁那年和直树结婚后,最惊讶的事情就是家里所有的东西居然总是待在应在的位置上。除此之外,也是头一次知道有人每天都会打扫房间,而不是在灰尘已经无法视而不见时才打扫。大概是直树独居久了,或是他本身的性格就是如此,就算只有五分钟,他也会非常自然地拿出吸尘器。有好多事情梢子都是到这个岁数了才第一次学会。

至今一直以为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或许一点也不正常。

这样的违和感甚至让梢子感到有些恐惧。看着深信不疑的一切逐渐在眼前碎裂崩落,一股不安朝她袭来。

母亲每次看到电视或杂志上介绍的那些家庭主妇,都会表情扭曲、口出恶言——“这都是骗人的”“肯定都是装模作样而已”。梢子从未有过质疑,甚至还会附和母亲:“就是做做样子嘛。”

梢子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现在觉得,那或许是母亲的嫉妒心理在作祟。明明都是家庭主妇,自己却一点都不擅长做家务。明明也没有人要求她做到尽善尽美,她却总是提前为自己找好借口——“我这样才是正常的,肯定是那些人太奇怪了”。这些行为给梢子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你要不要洗个澡?我明天早上随便冲一下就行。”

父亲从冰箱中拿出一瓶茶,倒进一旁的马克杯里一饮而尽。梢子还以为父亲会拿啤酒喝,想了想,觉得他可能是担心母亲随时会来电话,所以忍住了。

“那我也早上再洗吧。”梢子说。于是父亲说了声“晚安”就离开了客厅。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虽然有种想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的强烈冲动,但总感觉只要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于是梢子拿起行李箱爬上了二楼。

梢子走进自己以前的房间,大小在九平方米左右。她打开灯,呆呆地看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虽然床还留着,但大多数东西都在她结婚时丢掉了,房间里几乎没什么私人物品,现在基本上变成储物间了,门口甚至还摆着已经套上垃圾袋的电风扇。梢子跪坐在床上打开窗户,等待着冷空气涤荡滞留在房内的淤塞之气。梢子穿着大衣靠在床边坐下,拿出手机先打了个电话给丈夫。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半了,直树或许已经睡了,但铃声才响了两下他就接了。

“抱歉,吵醒你了吗?”

直树立刻回答:“没有,我还没睡呢。”

听起来不像说谎的样子,但这样反而让梢子有些担心。是因为工作回家太晚了,还是早就回家了但睡不着呢?其实从明天开始直树就要放新年假期了,但听他说工作还没有做完,所以明天也得去公司。

“梓沙怎么样了?”

“医生说大脑没有异常,但还没有恢复意识……虽然有点对不住直树你,但我想在这边多待一阵子,可以吗?我妈情绪很不稳定,所以……”

直树说:“当然没问题。”

“……谢谢你。明天早上要打电话叫你起床吗?”

“不用,没关系的,你不必为我担心。”

梢子道过晚安,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冷得跟室外一样,梢子急忙关上了窗户。她拿起遥控器,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开暖气,但很显然,滤网肯定没有清洗,于是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忍受着寒冷换上带来的睡衣,钻进被窝中。床褥有股霉味,熏得她的眼睛微微发痛。

梢子轻轻咳嗽了几声,翻看着手机通讯录。

有谁会知道梓沙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看着通讯录上的名字,梢子的胃开始抽痛。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要跟他们联系。

梢子之前是个书店店员,大学毕业就在那里工作,整整六年,结婚后才辞了职。当她向总公司报告自己要结婚时,他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所以是要辞职对吧,为了维持家庭也是没办法嘛。”

梢子工作的书店在东京没有分店,她本来也是打算辞职的,所以倒也没有遭受什么实际上的损失。她也知道到目前为止,公司里的女性员工全都在结婚之后辞职了。虽说如此,她还是感觉颇受冲击,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反正都要辞职了,最后起码要为了同事们对公司这种跟不上时代的经营模式说些什么”的想法。但这些话梢子说不出口,因为她在报告自己要结婚的同时,还打算请求公司聘用妹妹当兼职店员。

当时的梓沙没有工作,成天宅在家里。母亲想着要是梓沙和姐姐在同一个地方上班的话,或许也可以勉强开始工作了,所以让梢子去找公司说说情。梢子也觉得梓沙只能跟在自己身边工作,即便不能一直待一起,但不好意思开口问别人的事情能毫不犹豫地向姐姐请教,自己也能把她介绍给大家,帮她尽快融入职场。梢子只能咽下真心话,一如往常地赔笑着含糊带过。

虽然想着“也只能这样了”,但当时的沉默让梢子感觉像是背叛了一起工作的伙伴,她觉得非常尴尬,因此也不太好意思主动联系大家。这半年以来,除了一个人之外,她和其他同事都疏远了。

想到这里,梢子停下了滑动手机画面的手。

关美里

六年前,美里来书店兼职,跟梢子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进的公司。美里比梢子大四岁,因为和异地恋的男朋友结婚而辞掉了之前的工作,来书店兼职。她后来因为生孩子辞职了,但孩子满两岁的时候刚好书店在招兼职,所以她又回到店里工作。

美里总是满脸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在这家女性比例极高的书店里,可以说是润滑剂般的存在。人一多,纠纷与摩擦就会等比例增加,但美里巧妙地游走在不知不觉出现的各个小团体中,很好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如果是她的话,梓沙或许会跟她说些什么。

书店里每个类别都有专门负责的店员,美里负责的是童书。

他们的分店在购物中心里,很多顾客是全家人一起来的,童书区常被想要自己去购物的父母当作托儿所,给小孩子抛下一句“在这边等着”就离开了。童书区非常吵闹,但美里既不会完全无视响彻卖场的孩童哭声,也不会过度在意,只是平淡地做自己的工作,注意周遭的状况。

梢子辞职后,美里曾和她联系过几次,只是交流彼此的近况,最后都会用一句“你回老家的时候,记得来店里看看哦”结尾。非常普通的对话,没有特别深入的交流。

美里总是非常忙碌,但性格一直很开朗。梓沙或许会和她亲近,找她商量些事情。

梢子编辑了一条短信,重写了好几次,才终于下定决心按下了发送键。

这么晚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把你吵醒了,我想先说声对不起。

我现在回老家了,应该暂时会在这边待一段时间。你下班之后有空的话,能不能见个面呢?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你一下。

梢子把手机插上充电器,在被窝中缩成一团,似乎把身体蜷缩在一起,痛苦也会跟着变小一点。梢子睡眠不好,明明身体已经筋疲力尽了,大脑却还在不停运转,许多事情浮现在眼前,不同的影像交织重叠在一起。

梢子不擅长喝酒,没法靠睡前酒来获得睡眠。这种时候能尝试的,无非是幻想一下喜欢的小说的后续。小说的女主角们经常会遇到一些困难,但总会有白马王子施以援手。

但今天总是没法随心所欲地幻想。

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梓沙身上插满管子,躺在惨白的病房中沉睡的模样。这并非梢子今天看见的样子,但也并非完全出于想象,而是过去记忆中的梓沙。梢子紧紧闭上眼,试图摆脱这个画面,但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似乎还残留在耳边。

那声音保持着一定的节奏,间隔逐渐加大,最后响起宣告心跳停止的警告声。梢子死死地抱着脑袋,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过去的记忆碎片,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但画面没有因此停止。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母亲,看见这一幕大声叫喊:“全都是因为你要跑去结婚!”

就在此时,手机振动起来。梢子抬起沉重的手臂拿起枕边的手机,是美里回信息了。

晚安!我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谢谢你叫醒我!原来你回这边了呀,机会难得,我也很想和你见面。

明天早上我再跟我老公说一声,如果他能替我去接有纪放学的话,下班后应该可以见个面。明天再跟你联系哦。

梢子回复:“谢谢你了,明天见。”

她小声叹了口气。

美里的信息里完全没提到梓沙,梢子还以为她今天也去参加了在居酒屋举办的年末聚会,而且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回想起来,美里自从复职以后,从来没参加过书店的聚会。她的丈夫是自由设计师,时间比上班族自由。虽说如此,可能她还是对把年幼的孩子丢给丈夫照顾、自己跑去喝酒感到不妥吧。不管怎样,美里的短信里依然满是温柔,完全不会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梢子打心底尊敬走在社会认知里的“普通”道路上的美里,觉得她非常耀眼。

翌日清晨,美里发来短信,说丈夫会帮忙带小孩,可以今天下班后在车站附近的家庭餐厅见面。

不知道是因为知道梢子不喝酒,还是她自己生完小孩后就滴酒不沾了,美里选择了这种可以毫无负担地进去的店,实在是让梢子非常感激。梢子现在是家庭主妇,去价格昂贵的店会有些为难。

梢子收拾妥当后就和父亲一起去医院,半路上顺道去了趟便利店,给母亲买了份早餐。梢子在车上啃着面包。

“休息室可以吃东西吗?”梢子似问非问地喃喃自语。

“应该可以吧,如果不行就在车上吃。我觉得让你妈妈回家一趟比较好,回家之后再吃也行。”

“好,那到傍晚为止就由我来陪梓沙。因为有点事情想弄清楚,傍晚我要和以前书店的同事见个面,你能在那个时间和我换班吗?”

父亲应声之后又陷入沉默,没追问详情。

父亲肯定知道梢子是想要调查梓沙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没有刨根问底。是因为他是男人,还是性格使然呢?

要说梢子更像父母中的哪一个,她感觉自己绝对更像父亲。与心直口快的母亲相比,梢子很多时候都会把想说的话咽下去,选择沉默。但这不代表她是不在意细节的人。

她非常在意一些小事,常常被某种强烈的冲动驱使,想开口询问、确认,但终究无法说出口。

走进休息室,母亲和昨天一样弯着腰、头前倾地坐在沙发上。梢子一喊她,她便憔悴地抬起头小声回了句“梢子”。母亲的情绪起伏很大,现在没有昨天那么激动了,但已经显露出了疲态。梢子确信,即便母亲不愿意听父亲的意见,也一定会答应梢子的提议。

“……妈,你累了吧?先回家睡一会儿,爸开车带你回去。”

母亲的眼睛一瞬间亮了一下,但立刻又把真心话抛在一旁,摇头道:“……不行。梓沙还没恢复意识,我怎么能回家呢?”

梢子继续温和地劝说:“这可不行,要是连你也倒下了,不就本末倒置了嘛。妈,求求你了,回家睡一会儿吧。我给你买早餐了,你把它吃掉,好不好?”

短暂沉默一会儿后,母亲轻轻点头:“那梓沙就拜托你了……姐姐。”

梢子走出休息室,目送两人离去。母亲跟在父亲身后,背影逐渐消失在转角。梢子轻声叹了口气,回到休息室的沙发上,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红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咙。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和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再过两个半小时就能见到梓沙了。

梢子重新在沙发上坐好,视线落在脚尖上。

一路见到的所有景象都令梢子心惊胆战,在影视作品中才会看到的精密仪器,在加护病房里工作的医生和护士和一直沉睡着的妹妹,所有的一切都令她害怕。

梢子突然想起来,在这儿手机必须关机,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关掉电源。屏幕转黑的瞬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鸣声。梢子感觉手心正在冒汗。

梓沙年仅十九岁,未来还很漫长,但她现在居然因从高楼摔下昏迷不醒。曾经发生的事如今依然恍如昨日,记忆逐渐在脑海中复苏。

当时妹妹过量服药被送到医院,第一个发现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梢子。

梢子至今还记得,那天她下班回到家,刚踏入家门,母亲立刻跑了过来。

“我叫梓沙出来吃晚餐,但她根本不出来。你是姐姐,拜托你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晚餐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看来那天她是晚班或全日班。

“一句话都没回吗?”

“一点回应都没有。我怕直接开门她会生气,所以只能拜托你这个姐姐了。”

梢子说着“我知道了”,心中想着“就是因为你太烦了,所以梓沙才故意这么跟你反着来吧”。站了一天,脚都有些浮肿,梢子踏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上楼梯。

“梓沙?你睡了吗?我刚回来,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梢子敲了敲房门,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这扇门没安锁,轻易便能打开。但要是这样做,妹妹无疑会再次关闭心门,所以只能耐心等待。平常只要梢子喊个两三声,梓沙就会回应。得到妹妹同意后,她就走进房间,听妹妹说话,给出安慰,然后姐妹俩一起去客厅。母亲不愿意理解梓沙,所以梢子早已决定由自己来承担这一份责任。不管梓沙想说什么,梢子都会倾听。不然的话,梓沙就真的无容身之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