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事散记
- 中国文学佳作选:散文卷(2023)
- 王晓君主编
- 14097字
- 2025-03-18 17:29:43
蒋子龙
父亲的表扬
我平生只被父亲表扬过一次,一直铭记于心。
那是开始到孟村上四年级的时候,发了新书,我用平时收存的牛皮纸和旧年画之类的结实纸,给新课本包上书皮,然后用毛笔很潇洒地在书皮上写了课本的名称。父亲在检查到“语文”课本的时候,指着封皮上的“语文”两个字问:“谁写的?”
我心里嘀咕,低声承认是自己写的。他脸上仍然没有笑意,但语气柔和了一些:“这两个字写得还不错。”我兴奋异常,却不敢显露出来,等父亲走后,反复端详那两个字好在哪里。自己写的时候无非是轻松自如,还有一点“玩儿帅”的意思,远不如平时写大仿认真,反而误打误撞地入了父亲大人的法眼。当时便给语文课本重新换了封皮,将父亲表扬的那两个字珍藏起来,留作纪念。
不是那两个字珍贵,是被父亲表扬太难得了。虽然他不过就那么顺口一说,也不是我真做了什么值得夸奖的事。自我记事起,就没见父亲笑过,随着我渐渐长大,才理解了父亲的悲苦。
鬼子进行“华北大扫荡”时,蒋家掌家的“老祖母”跳坑自杀,紧跟着曾祖父去世。因祖父是“过继”的儿子,乡间流行“吃绝户”,连着两场大殡,几乎家底掏空。在逃反(躲避日本兵)过程中又丢失了家里的大青骡子,可谓祸不单行。但对父亲打击最大的,还是内战期间,他最钟爱的二儿子意外身亡。我二哥私塾毕业后,到天津关银号学买卖,已经出师,开始给家里寄钱,1948年冬天外出为银行办事,被流弹所伤,不治身亡。他是家里读书最好、最有出息,可以说是家族的骄傲和希望。这一噩耗,让父母撕心裂肺,尤其是母亲,几次哭得昏厥。
此后又迭遭变故,家道败落,家里难得有欢乐的时候。我五年级时,在全区会考得了第一,都没有听到父亲的一声赞扬,甚至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一丝笑意。我揣摩在他的心里,我功课好坏已经无所谓了。平时也很少过问我的学习,偶尔会翻翻我的课本和作业,看出毛病说两句,挑不出错来就不置一词,转身离去。每到农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陪着他守岁,我看小说,他看他的书,父子俩直到子时煮饺子上供,也说不上几句话。
我在乡村长到十四岁,基本是散养。母亲对我非常疼爱,却并不约束我,但我必须完成家里分派的农活,诸如给牲口打青草,麦收和秋收时帮着抢收,等等。其他时间就没人管我,我可以跟小伙伴们疯玩儿,怕家里给派活也可以躲到村外的树上看书。小学的前三年,是在本村学校就读,感觉上学的时间还没有放假的时间长。读书要服从农活,麦收要放假,暑假要放到秋收结束才开学,离春节还老远就又放寒假了。也就是冬闲的两个多月和春天青黄不接的三个多月,是上课的时间。稀里糊涂上完三年级,村里没有教四年级的老师,不得不每天走七里地到孟庄小学读书。
因为不是农忙季节,早饭没有主食,只喝粥,年成好粥里会有红薯、胡萝卜、蔓菁,农村的那种大海碗我会喝上三碗。胃口大就是那时候撑出来的,今已年过八旬仍不明白现代养生学的“七分饱”是怎样的境界。每顿饭须吃饱才舒服,当然也是没出息。那时虽然被三大碗黏粥撑得肚子鼓鼓的,但出村不多远就开始撒尿,走七里路不知要撒多少泡尿,到学校肚子就瘪了。下第一节课就感到饿,忍不住会掰一小块本来是中午饭的饼子充饥。比成年人手掌还略大一点的饼子,是玉米面或掺和了高粱面在锅边上贴出来的。每到下课吃一点,到中午放学,外村的同学都在教室吃午饭,我却无饭可吃了。看着别人吃东西,自己就更饿,也特别尴尬,只好躲到学校外面找个没人的暖和地方待着,估计快上课了再回教室。
1954年冬,母亲去世,我的童年也结束了。母亲葬礼结束后,在天津工作的三哥要起程回津,当着全家的面突发豪言:“老兄弟只要考上天津的中学,我负担全部费用。”不知他当时是觉得我能考上,还是认为我考不上。当时三嫂和他们的孩子都还在老家。他或者是这样想的,“家里替我照顾老婆、孩子,我负责供老兄弟上学。”
所以我的小学只上了五年半,当时农村是寒假后升级,城里则是暑假后升级。1955年夏天,六年级刚上完半个学期,到天津考中学,没想到考题很容易。原来农村的小学课本,比大城市的小学课本要深得多,尤其是数学和语文。出了考场我就知道,除非他们歧视农村的考生,否则我就不会落榜。
入秋后,根据录取通知书上的开学时间我到学校报到,按学校大门口贴出的分班名单找到自己的教室。一位温和秀婉的女老师已在教室等候,她显然就是我们的班主任了,指定我在第一排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上课铃响后,老师先自我介绍姓苏,然后根据入学考试的成绩宣布五名班干部的名单:班主席蒋子龙、学习委员李××……
我竟然是全班第一名,这倒没有想到。更没想到的是,班里还有临近天津的霸县、仁丘、胜芳等多位外县的学生,有两三位同学已经结婚,其中刘同学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们这个班可真是一个城乡混杂、其乐融融的大集体。
从此,我由一个农村散养的少年,变成离开故乡的漂泊者,不知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人生是一连串的阴差阳错
世上或许真有一帆风顺的人生,一辈子安稳度日,大道平直。我的生活轨迹,却是一连串的阴差阳错。却又不是用“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能解释的,其命运曲线是不能简单地用“福”和“祸”可考量。1960年8月,我从天津铸锻中心技术学校毕业,平生第一次拿到了三十六元的工资。当时这笔钱省着点用,可养一个三口之家。父亲在农村几次饿得周身浮肿,命悬一线,家里太需要我能挣钱了。
就在这时候工厂武装部通知,全厂高中和中专毕业的适龄青年都要报名参军,符合条件而不报名是政治态度问题,没有人敢逃兵役。我自然也不例外,但心里有数,这种讲政治的事没有我的份,在当时被打入社会最底层的五种家庭中,我出身富农,排在第二位,只这一条当兵就不够格。1957年“反右运动”中,我是全天津市唯一一个受处分的中学生,因为当时上边有规定,中学生不打右派。这第二条算“政治错误”(后面细说),也够厉害,部队怎么可能要这种人?在学校被批判时因气性大,吐血,当兵对身体要求很严格,不可能要我这种肺上有钙点的人。所以,我报名应征不过是跟着走个过场。
据说以往征兵先体检,这次却是先进行文化考试,像高考一样,全市报名应征青年分在几个中学的考场。我不怕考试,加上知道自己不会被选上,心里也很轻松,交了卷就回厂上班,把招兵的事彻底扔到脖后了。过了大约一周多的时间,武装部长李永明,突然急呼呼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很客气地请我坐在他对面,他面前摊着我的档案袋,眼睛直瞪着我说:不要再回车间上班了,你被批准应征入伍了。我心头一惊,眼睛可能比他瞪得还大:真的,假的?
“假的还找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他告诉我,负责招兵的海军上校季参谋,专门来工厂一趟,看了我的档案,说蒋子龙这个兵不管什么出身、受过什么处分他都要了。原因是我在全市征兵文化考试中得了个第一名。读书时我在班里考第一是常事,但不可能在全市考第一……许多年后才想明白,或许有些城市青年不想当兵,故意不好好答卷。那一年天津市只招了三十个兵,编成一个新兵排,又是根据分数,季参谋让我当了新兵排的排长。我带着队伍上军车时,不知为什么想转头再看看天津市,却猛然发现三哥躲在胡同口的拐角,一脸凄苦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心思,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心思,富农子弟当兵不是白耽误几年工夫吗?要少挣多少钱!不然我转过年每月就是41.64元,家里正指望着这笔钱哪。
入伍后继续上学,进入“海军制图学校”,才知道招兵时为什么那么重视文化考试了。每月津贴6元,正好是我在工厂工资的零头,除去买牙膏、牙刷等零星的生活必需品,我几乎不花钱,每两个月给家寄一次钱,十块八块也是好的。从海校毕业后参与绘制首张中国领海图及太平洋图集……这让我终生为傲。对中国的海域了然于胸,并实实在在地绘制成图,自觉对得起此生及自己的祖国。以后根据海图,中国政府一次次抗议外国舰艇侵犯了中国领海……渐渐世界都知道并承认了中国的领海线。
领海及太平洋绘制完成了,我也超期服役多时,命运常会阴差阳错,惟我家的“成分”却始终不变,在部队不可能升官,当兵当到头,就复员了。我复员却不想回天津,已经“胸怀四海”,还想见识祖国的河山,便带着全部证件和近两百元的复员费登上了西行的列车,想当然地认为凭自己的测绘技术,到新疆勘测大队一定会受到欢迎,不想在兰州等候转车时打盹儿,证件和钱被偷光,多亏“兰州荣复转退军人安置办公室”把我送上东去的列车。回部队重新开复员证,部队为防止我再私自“支援边疆”,特意在复员证上注明只能到天津报到。
于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工厂,我的同学有的当了科长,大都结婚、分了房,那时工厂管复员军人一律称“傻大兵”,因为拿二级工的钱,却什么技术都不会。我复员了却又成了“大兵”,但我不傻,我有技术,劳资科分配我去锻压车间。车间发给我一身粗帆布工作服,黄色大头鹿皮鞋、安全帽、手套等全套防护用品,还有单身宿舍的一张床,并通知我上夜班。这正是我所希望的,高高兴兴地回宿舍休息。
晚上十点钟,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工作服向八级工班长陈廷礼报到,他却让我回宿舍睡觉,明天按时到厂部报到。我跟他百般解释,我不是当官的转业,是当兵的复员,只能当工人,一定是哪儿弄错了,明天到厂部还会把我打回来,多麻烦……他说你跟我说这个没有用,这是上边传下来的话,你的关系都转到厂部去了,车间还怎么留你这个人?是冯厂长亲自点名让你给他当秘书。陈廷礼的话不可信,我很清楚自己此生没有当干部的命,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第二天到厂部报到,果真是给厂长当秘书,也不好当面问厂长为什么选我,实际也来不及问,他简单地向我交代了几句当天的工作安排,就跟着他去新电炉试生产的现场了。我自己心里琢磨,我们厂是国家156项重大项目之一,所以派冯文斌这样的中央大员来筹建,他是长征干部,共和国建立之初主持全国青年团代表大会,并被选为团中央书记。我查《名人词典》,称他是“著名的中国青年领袖”。像他们那批老干部,没有几个是出身“红五类”,所以在冯厂长心里对我的家庭出身并不是很在意。我从1962年起,在报刊上发表点散文、小说,这些作品本不该进档案,冯厂长不会知道,但我有一篇描写部队生活的作品《西瓜熟了》,是按小说写的,纯属虚构,寄给了《人民海军报》。海军报竟当作通讯加花边发表在第一版上。部队每天晚上有半小时集体读报,读到我的小说一片哗然,政治部黎干事当即把我找去好一顿批评,说我瞎编,影响恶劣……此后再不敢给军内的报纸投稿。或许那次“瞎编事件”,进了档案?
许多天以后,厂长办公室的机要秘书、原空军上校转业的老陈,无意中透露了一个信息,冯厂长对我的文字有印象还是在我当兵之前。两千五百吨水压机试制大型五拐曲轴成功,当时在机械制造业是填补空白的发明,实际也是冯厂长的贡献。我写了篇比较长的通讯,发表在《天津日报》头版头条,厂长为此注意到我太正常不过了。
也正因为这次提拔,以后“文革”爆发我成了“走资派的黑笔杆子”,有时造反派觉得这顶帽子不够解气,改为“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笔杆子”,遣送车间“监督劳动”。总归还是受大累的命,大小一当干部就招祸。1955年我从沧州考到天津上中学,报到第一天分班,班主任根据入学分数任命班干部,我竟然是头一名“班主席”。两年后,一位昨天还讲课的老师,转天被打成右派,我说了一句这个老师“够倒霉的”,被同班的一个学生告到学校“运动办公室”,以“同情右派”罪遭到全校青年团员开大会批判,然后撤掉班主席职务,给予严重警告,调到别的班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所以对回车间劳动我从心里能够接受,无非是打入另册,被排斥在“工人阶级队伍”之外。从此也不必再怪罪家庭出身不好了,自己本身已经在工厂里开始享受“富农”待遇。
“文革”结束后落实政策,我又烙大饼似的成了车间领导。不想工厂的提拔,又招来一场祸,皆因我手痒痒写了小说“乔厂长”,引起一场大风波。本市大报用十四块版围剿,中央大报发长文支持这篇小说……国防科工委创作组知道我在天津的日子不好过,想调我进京,给正师级待遇,带家属、给房子……这么好的事我自然心动,但心里对突然降临的好运总有些不敢轻信。科工委给工厂发函,工厂领导正为我挨批抱不平,竟欣然同意。
科工委张大校来天津为我转档案关系,当晚在我家吃便饭。天津文艺界“进城干部”、《天津文艺》主编万力,从来没有到过我家,那天晚上不知刮哪阵风,他突然闯进来,见到张大校自然知道我明天就要调走了。他没说几句话,也没说有什么事,莫名其妙地闯进来,很快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原来他是回家给市委一个领导打电话,市委连夜通过第一机械工业局给我的工厂下令,以我是“人才”为由不准放我走。第二天科工委张大校一上班赶到工厂,碰了钉子,已经说好的事黄了。
万力或许把我当“人才”,往坏里想这就是又整你,又不让你逃,捏在手心里整起来多方便。但创作本就是绝处求生之路,文学是逆境之果,越批我越写,让“文革”式的刀斧手批不胜批,毕竟不是能全面封杀我的大环境了。几年后,在作家代表大会上我被选为天津作家协会副主席,上边让我主持作协日常工作,我坚辞不干。宣传部管干部的副部长林代柱亲自给我打电话,要把我纳入干部系列,给个副局级,我当即拒绝。还是游离在干部系列之外、以写作为主心里踏实。
后来被选为天津作协主席,仍然只挂虚名,不管事。不管事,就不碍事,人家方便,自己也心静。不想虚名一挂就二十多年,到七十多岁才给摘掉。我一向不喜欢“人生如戏”的说法,觉得有些轻佻、游戏的成分。深长思之,却不无道理。戏有多种,正剧、闹剧、悲剧、喜剧,或一出戏里有正有邪,有悲有喜,剧情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出人意料……
如西哲所言:“我们是被称作人生的大戏剧里热心的共演者。”到晚年,我觉得命运为我编排的人生剧本足够丰富,我认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劳动何须监督
在一些文学对话的场合,我多次被问及:“你是愿意当厂长,还是当作家?”我都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当厂长。紧接着会再问:“为什么?”我说,喜欢机器,喜欢手艺道,喜欢物质创造的过程。
这样的回答又引出下一问:“那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当厂长?”我只有苦笑了,当初写作可以自己选择,而厂长却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有细心的人私下里会详细追问什么是“手艺道”?这是老技术工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们对徒弟重复最多的教导就是“要讲手艺道”,最严厉的批评是“不讲手艺道”。“手艺道”是手艺人的信仰和必须遵循的规则,包括掌握一门手艺的快乐。也就是劳动的快乐,即“志于道而游于艺”。
说来甚奇,是人生的阴差阳错,抑或是命运的鬼使神差,在我被“监督劳动”的岁月里,喜欢上了手艺,感受到了劳动的快乐。
“文革”开始后,由于我曾发表过小说,那时所有小说都是“毒草”,又是厂长秘书,“不光炮制毒草,还经常为走资派炮制黑报告”,参加了驻厂四清工作队专案组,“整理黑材料”……理所当然被打成“保皇派”“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笔杆子”。一造反派用砖头砍破了我的右脸,用纱布蒙着半边脸被赶出办公大楼,遣送锻压车间“监督劳动”,干“特级重体力劳动”的锻工。
在曾经标榜劳动是“光荣的”“神圣的”“能创造一切”的同时,劳动又是惩罚的手段,“劳动改造”“劳动教养”“下放劳动”……法国哲学家亚兰则概括为:“劳动既是最好的,也是最恶的。如果是自由的劳动是最好的,如果是奴隶的劳动就是最恶的。”他所说的“奴隶的劳动”应该是指纯粹的苦役,对我的“监督劳动”,似乎是属于比“下放劳动”略重的处理。说实话,当时我的精神上并未受到太大的打击,只是认命罢了。我早就十分清楚,自“土改”定了家庭成分,自己这辈子就是在底层靠干力气活的命。
我初到车间,真正的尴尬是技术上不摸门,精神上并没有太多被“监督”的感觉,除去个别极端的造反派对我侧目,一般工人对我并不歧视。因我犯的是“路线错误”,跟群众没有私仇。在被监督劳动之前我曾被关过两个月的牛棚,正是北方最冷的时候,我和犯路线错误的走资派可以坐在耐火砖上写检查材料,屁股底下还可以垫稻草袋子或其他防寒的东西。其中一个“坏分子”犯的是花案,他在男女关系上有特异功能,无论多漂亮的女人只要跟他对上眼神或被碰了一下手,那女人就是他的了。于是他给厂里一些漂亮女人的丈夫戴上了绿帽子,那些人自然想置他于死地。看牛棚的造反派让他坐在冰块上写检查,整夜整夜地不让他睡觉,交代勾搭女人的细节……
看到造反派对待他的态度,我暗自庆幸多亏是只在纸上虚构一些情爱故事。车间的工人们还没有觉得我“瞎编”的那些东西对他们有什么切身的利害,还有人公开议论,说我不是“受大累的命”,早晚还得“上去”。特别熟悉的年长者甚至称我“子龙”,年轻的喊“蒋师傅”,特别是一吨蒸汽锤生产组的组长和工人,完全不拿我当“牛鬼蛇神”看待。
在“文革”社会时刻处于紧张状态的大环境下,躲在生产第一线,精神上反而相对宽松。隔行不隔理,我毕竟是从水压机车间参军的,加上我铁了心要掌握这门打铁的技术以安身立命,两年后,我在一吨锤上就能独当一面了。当你因技术上拿得起来而受到工人的尊重,其欣慰和欢愉是难以形容的。真难以想象,竟然是在被“监督”的情境下,反而体味到了劳动的意义和快乐。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锻打一个82公斤的方套,一块25厘米×30厘米的方钢,正中间要冲出一个15厘米的圆孔,孔不能偏,不能斜,四个边的厚度一丝不能差,工艺要求极严格。一人锻打一个,用钳子夹着方套在砧子上翻飞旋转,每一个飞快的瞬间,必须让锤头砸在该砸的地方,稍偏一点,82公斤的钢坯就会如导弹般飞出去,砸到哪儿哪儿毁,伤了人就是大事故。打造这样一个外方内圆的锻件,还必须用“四火”完成。所谓“四火”,从炉膛里掏出烧红的钢坯,锻打到钢坯发黑变硬,放进炉内再加热,回炉烧一次算“一火”。烧得次数多,钢料损耗也多,锻件就报废了。
在我前面的几位师傅,最高的是六级工,最低的三级工,由于多年没有涨工资,他们的实际技术级别应该更高。当时正值隆冬,我们都光身穿着帆布工作服,“四火”下来上衣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但活儿干得非常漂亮,跟工艺要求分毫不差。当时那种纯粹的全身心巨大的快乐,令我终生难忘。
一直觉得我在车间干不长的组长,用卡钳量完我的锻件尺寸以后,对着我竖起大拇指,“没想到你还真是铁了心要干这一行!”我说,命中注定只能当工人,不会再离开车间了。他随后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都不会忘的话:“你脑子好使,将来如果还有评级,你会成为大工匠。”
他这句话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信心,我没有别的希望,“监督”不监督无所谓,反正都是当工人,卖力气也要卖得漂亮。其实当我技术上过关以后,每天走进车间精神是愉悦的。先到锤前看看工艺图纸,知道了当天要干什么活儿,心里就想好这个锻件怎样变形,要用几火,然后准备好工具……当我拿着合适的钳子往锤前一站,只是一个单纯的劳动者,心里想的,眼睛盯着的只有锻件,加上冲击力的一吨重的锤头,随着我的手、我的眼神飞速起落,人、钳、锤合为一体。那种感受,让我迷恋。从那时起,真正认识了劳动的含义,它滋养了我的精神,灵魂活在充满挑战的劳动中,浑身散发出一种享受生命的热情。在那一刻才感到自己身心是自由的,并富于创造力。
实际上,自我在一吨锤上能独立操作,车间里极少还有人把我当成另类,只是被排斥在造反派的“革命活动”之外,诸如各种各样的“批斗会”等等。工厂的生产最底层,毕竟从事生产的时候多,“革命”的时候少。生产的时候我是不会被歧视的好手,造反派“停产闹革命”的时候,只要不批斗我,我就可以在一吨锤更衣室休息,或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比如用废弃的钢板打一把炒勺,供自带饭菜的工人热菜、热饭。细想,造反派掌权后对我的“监督劳动”,反倒是“解放”了我。
不能成事,就成家。我已二十七八,开始筹备结婚。当时结婚讲究“四十八条腿”,即满屋新家具的腿加起来要有四十八个。我没有那样的条件,结婚不可少的家具都是自己做的,而且没有正式的木料,每个月每户凭购煤本供应二十五斤劈柴,我三班倒有的是时间,在卖劈柴的日子都是顶着门进去抢些大块的劈柴,回到家拼成能用的木板。俗称“艺高人胆大”,技术有相通的一面,我有了铁匠手艺就有了敢做木匠活的胆子,反正是自己用,难看点也不怕。大床做得粗糙,但很结实,四根腿很高,一间屋子半间炕,床底下可以放很多东西。到做成大衣柜,就像模像样了,再做其他小件家具就很轻松,有了享受自己手艺的快感……此后家里的电工活、水管子坏了、房顶子漏雨等等,都难不住我了。
处在一个物资极度匮乏的社会最底层,劳动技能也就是生存能力。每天上班后同组的工人们会交换“物资信息”,谁看到哪个菜市场门口卸白菜了,谁听说哪个副食店进了咸带鱼……我下了夜班一般都会骑车把长春道、大沽路等几个市里知名的大菜市场转一圈儿,大多时候是一无所获,当天也就死心了。工厂在北郊,家在城西市郊接合部,大的菜市场都在市中心区,进去一看空空荡荡扭头就走。那时偌大的一个全国直辖市,在我的自行车轱辘底下显得很小,花上两个小时,很容易就兜一圈。
到底是“特重体”劳动训练出来的体魄,特别是身怀一门手艺,尽管在政治上被打入另册,但心里还是有点生活的底气。“艺多不压身”,且受益终生。至今年过八旬,仍然没有丢下家里的力气活儿,不怕出大汗。这是当铁匠的习惯,汗出透了痛快。如先哲所言:“一日的劳动可获得安眠的夜,一生的劳动可换取安宁的死。”
新冠疫情前曾动心托人在农村买块地或荒山,“晴耕雨读”或开荒种树,在劳动中终老。此愿或许被病毒给耽误了。
衰老是一门学问
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并非指老了还能读书学习,而是指:“老”是一门学问,需要认真学习并摸索着怎样一点点变老、接受老,并老得丰润和畅。
衰老首先是一种感觉,感觉分主体和客体,一般都是自己还没有感觉,别人先觉得你老了。因此,“老的学问”,大多要靠自学、自悟。我面显老,四十多岁乘公交车就有人喊“大爷”。我付之一笑,并不往心里去。真正当头棒喝是退休后办不了信用卡,一个晚辈告诉我,这里的规定,已经退休的人,银行不再给办信用卡。银行是最严肃守信的地方,他们认为你老了,你就必须接受这个客观现实。
从那时起,我就经常提醒自己,老了要知趣,别讨人嫌。如果不幸在马路上摔倒了,只要还有口气赶紧爬起来,别让人把你当碰瓷的。我乘地铁,车厢里有座位就坐下,没有座位就找个角落站定,面向车窗外,绝不跟座位上的年轻人对眼神,免得让人厌恶。让座给你不甘心,不让座心里又不自在。
一个人的衰老,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理智上服老,不等于躯体也服老。我常年运动,面老体健,有时会忘了欧阳修的教导,“老健”同“春寒、秋燥”一样都是靠不住的。七八年前的初冬,我要去南方猫冬,带足了自己所爱而南方没有的东西,诸如熬红薯粥的新棒子渣、天津嘎巴菜、当年的新小米……背上一个双肩包,左手一兜子书,右手一个拉杆箱。那天正好雨夹雪,到机场下了出租车,还要穿过一条川流不息的公车道。上道边的台阶时左脚踩滑,连人带背上鼓鼓囊囊的包都窝跪在台阶上,幸好右手紧抓着拉杆箱,人没有完全摔倒。挣扎着站起来,忍着剧痛,托运了行李,上了飞机。下飞机后靠止痛片又忍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到医院检查,左脚掌跖骨掰断,右膝拉伤,掉了三块骨头渣,医学上叫“游离体”。当它“游”到骨头缝里卡住,立即疼得动不了劲儿,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紧闭双眼出大汗。用手慢慢揉搓膝盖,等游离体从骨头缝“游”走,就可以活动了。静养了两三个月,再下地要拄双拐,然后是单拐,当把单拐换成手杖,从生理到心理都老了。
嘴上说服老不算数,人是“摔”老的。
每个生命都是不同的个体,一个人一个老法,养生专家关于“老”的说教,以及一些知名老人关于“老”的经验,听得让人耳朵起茧子,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按照别人的老法变老。比如,“老了要快乐,多笑,不生气”。人是感情复杂的生物,又是社会动物,七情六欲、忧思悲恐惊,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而变化,快乐是你想有就有的吗?快乐是自然而然、不期而至的,纯粹发自内心的个人感觉,有不同的缘由和层次,诸如生理上的快乐、情感上的快乐、明事理带来的快乐……快乐不是强笑,无缘无故地傻笑是痴呆,悚然陡然地狂笑是发疯,暗自奸笑是歹毒,常常苦笑是抑郁,随着口令一起扬着脖子大笑,那是装快乐,不是真快乐。
所谓强制自己不生气,如果不能像圣人或世外高人那般达观,就只有自憋暗气,当面不生气,背后没完没了地气自己,受到的伤害更大。你是社会中人,就得承认“人活一口气”。气是生命的根本,气亏了,气绝身亡。身体靠气托着,气力、气力,有气才有力。该生气时就得有气,有气理更壮,说理更有力。有时动气乃至震怒,反而能导气,把火气发泄出来,不憋在心里转化成毒素。
人到老年尤其需要正气、骨气、义气,《黄帝内经》载:“正气内存,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器必虚”。不要让人觉得“老了变坏,躺在马路上耍赖”。唯有如此或许才能达到一般凡人所希望的那样:“老得慢,死得快”——即说走就走,逃过疾病,是谓“后福”。
还有,说什么“老了不要为儿女操心,只需满足自己的愿望,想吃啥就买,想去哪儿打好行李就出发。老了要有三种自由:看病自由、房子自由、国籍自由”。说梦话,你以为自己是谁?为什么老人都爱自家的第三代人,并非第三代人特别需要这种爱,而是老人自己需要这种爱的慰藉。一个感情正常的人,总要疼爱家人和挚友,老了更需要有亲情和友情滋养生命。我曾送过儿女和孙女、孙子早晨去上学,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但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喜欢在阳台上一边活动腰腿,一边看家长们送孩子上学,大多是爷爷、奶奶们送孙子辈的人。
我之所以主张老了该生气就生气,该操心就操心,就为了一个目的——尽量保持正常人的智慧和情感,不要变傻。痴呆后忘记一切人间烦恼,等于还活着就喝了“孟婆汤”,对本人来说未必不是上帝的恩赐。但很难保持一个老人应有的尊严了。《旧约》里说,“白发是荣耀的冠冕”。一个文明友善的社会,视老人为民众的尊严,一个老人精神上最大的安慰,就是受人尊敬。
“老”是实践,不是理论,是一次次的教训,一次次的感悟,慢慢体味到衰老是怎样一个过程,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如先哲所言:“老似名山到始知”。泰山、黄山你得去爬一次,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衰老可不是“看景不如听景”,只有自己进入老境,才能边老边咂摸,慢慢体会“老”的奥秘。
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的人“恶老讳死”?衰老也是一种成长,人是向死而生的存在。按洪迈划分的人生五个阶段:一、“生计”,承欢父母膝下,没有特殊情况,少年时期大多是快乐无忧的。二、“身计”,“骨强志健,问津名利之场……”三、“家计”,“日夜注思,择利而行,位欲高,财欲厚,门欲大,子息欲盛”。最后两个阶段最难过,“老计”和“死计”:“心怠力疲,俯仰世间,智术用尽,西山之日渐逼,过隙之驹不留,当随缘任远,息念休心,善刀而藏,如蚕作茧。”
人有什么样的老境,取决于“少年时发了什么芽,青年时开了什么花,中年结了什么果”,没有办法重新来过。所以到老年最难的是“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慊”。这样的衰老如入“八卦炉”,到死前要炼得内心干干净净,回首一生圆满,没有丝毫怨恨、遗憾和愧疚。什么人老了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一般人进入老年,才真正认识自己,就会在精神上对自己进行清算。一个人终其一生,怎么可能没受过伤害和羞辱,或犯过这样那样的过错,这些都如毒蛇般纠缠于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袭上脑际,啃噬已经很脆弱的神经。身体任何一个部件脏了都很容易清洗,怎样清洗大脑里积累了一生的垃圾?
所以说,衰老是一门学问。但是,这门学问没有标准答案,学好学坏、学深学浅,甚或学与不学,完全取决于自己的需要和感悟。一般就两种态度:一种是“人之老也,形益衰而智益盛”。这是往死里学,老了要成精。另一种是“老来万事付无心,巧语不如喑”。不是装聋作哑,老装也太假太累了,是真的活明白了,无须说,说无益。该老就随它老,老得自然,自然衰老,无论最后的岁月里发生什么,都扛下来,反正后边有个“死”接着。
既然先贤说“老似名山”,哪个名山不是风光无限?说一千道一万,人之老矣,还是先以享受这“无限风光”为要。
经营文字管理快乐
我与老友孙洪福先生,俱已须发苍苍,回首两人一次长达十几年的合作,感到无比欣慰和快乐。有人说,人生很短,能干成一件事就是幸运的。如此说来,洪福兄即是这幸运之人。他在社会正需要一份经济类杂志的时候,因时依势参与创办了《经营与管理》,出任主编后,使杂志风生水起,一路凯歌高奏,洛阳纸贵。也为自己的生命,涂上浓重的一笔色彩。
“人生历万事,而足证遭逢”。在杂志势头正猛的时候,他约我在上面开一个专栏,名为“经济快语”。并对我说,没有太多的限制,谈经济,说文化,讲社会风气、伦理道德……只要跟经济沾上点边就行。我俩都在工厂里摸爬滚打过二十多年,对企业的经营与管理并不陌生,何况是在一个“以经济为中心”的时代,任何话题想跟经济不沾边,反倒不那么容易。我的材料库里有许多不能用于小说创作的“边角余料”,正好用来写随笔、杂文。
一开始我比较谨慎,深知自己是一篇小说一场风波的“有争议作家”,绝不能给老朋友添乱、惹祸。几个月下来,接到不少读者来信,发现经济界的读者,特别是厂长经理们,跟社会上和文化界的读者差别很大,他们喜欢言之有物说真话,尤其欢迎能切中时弊、一针见血的文字。似乎还没有发现对我的文章告状甚或闹事的,也许有这类事洪福也不告诉我,自己担了下来,我却渐渐放开了笔墨……
洪福兄作为主编,从不枪毙我的稿子,倒常常给我出题目、提建议,把企业界的情况、读者的反馈以及他自己的想法告诉我。两人精神的锋芒、思考的力度默然相契,“经济快语”的专栏,成为我们思想上的合作,想停下来都不容易。大半生过来,我在其他许多报刊上也开过专栏,短者数月,时间最长不过三五年,在《经营与管理》上的“经济快语”,一写就是十四年。
散文、随笔及杂感类的文字,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占很重的分量,其中相当数量的自己比较满意、被转载最多的随笔,第一次发表多在“经济快语”的专栏上。洪福把握契机与命运一同前进就是幸运,我则分享了他的幸运。而幸运是一种力量,把我们置于一种美好的关系之中,半个世纪来至情至性,相知相重。
他操守清正明通,为人极谦和宽厚,以他为中心,以《经营与管理》杂志为平台,形成一个庞大的企业家与作家的群体。《商道》古训:低手做事,中手做市,高手做势。他把杂志的大势做成,此后的许多年,直至洪福退休后,网络大行其道,所有期刊都程度不同地感受到了处境的艰难,《经营与管理》凭借兴盛时期留下的坚实基础,依然镇定自若地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提升“经营与管理”的水平。
四十多年过去了,洪福组建的作家、企业家群体中的一些人,成为长久的朋友,平时淡如水,相聚可交心。在一个急功近利的商品社会,交下有“长性”的朋友不容易。而“长性”是性情和品格的经久体现,在剧变快如赶马灯的时代,尤为可贵。古谚云,“衣唯求新,友唯求旧”,免除了在这个碎片化时代寻找知己不遂的寂寥。
譬如,可称得上是世界名牌的江苏“黑松林粘合剂”的老总刘鹏凯,创造“心力管理学”,登上清华大学的讲台。我不敢说他在企业管理上的成就得益于《经营与管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将管理上的心得形成文字,并不断提纯取精,是在《经营与管理》上起步的……他是这个群体中能武能文的典范。还有与韩国合资的三星电子的中方老总任铁梁、天津家具老名牌“五厂”的厂长张镇、新华制衣的创始人刘文祥、汉沽电机的周振玉厂长等等。
其中有一两位企业的朋友已经作古,有的临走时非要见《经营与管理》这个群中的一些朋友。有的洪福亲自去送最后一程,许多天过去了,一谈起来他还老泪纵横,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人也不见……请问,一个已经退休多年的杂志主编,和作者、读者的感情到了这种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程度,世上能有多少?
最令我想不到的是,《经营与管理》隶属于市经委(全称:天津市经济委员会),洪福的顶头上司、经委主任张华国,竟是我原先所在工厂的党委书记。此公重文,洒脱豁朗,处人蔼然,他到任不久赶上“文革”末期的回光返照,市委下令要再一次对我及我炮制的大毒草《机电局长的一天》“进行公开批判,肃清流毒”。当时造反派已露颓势,大权被党委收回,“走资派”们又回来成了“当权派”。党委下通知要召开一个正常班和早、中两个班的全体职工参加的批判大会,当时天津重型机器厂号称有七八千人,除去上夜班的至少还有五千多人。但那天实际到会的不过一千多人。工厂的无数高音喇叭都像坏了一样不出声,并不催促职工去开会。这与以前召开批判大会的气氛大不一样,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造反派到各车间吆喝、轰赶,谁敢不去是要遭殃的。会前我由车间打电话问厂部,批判时我是站到台上,还是在台下?厂部的人请示了书记后答复我:坐在下面。批判大会由厂部一个管宣传的干部主持,四个发言者,念完稿子就散会了。显然是走过场应付上边。
“文革”结束后,国家要给企业职工涨工资,下达的指标是百分之二,每个车间无论工人、干部,升级涨工资者百里选二。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涨工资了,加上经历过“文革”大家心散而胆大,争抢非常激烈。我自然置身事外。待到全厂涨工资结束了,作为书记的张华国,手里竟早就扣住了一个名额给了我。我自复员回厂,包括给厂长当秘书,一直没涨过工资,当时我已经在车间管生产了,自觉管得还可以,也应该给我涨工资了。但“文革”中我名声太臭,“全国批倒批臭”,全市文艺界在中国大戏院召开对我一个人的批判大会……张华国若没有非凡的胆识,对大势的判断有信心,怎敢给我这样一个人预留升级的名额?心和者仁,大智贵乎早决。我离开工厂后他也调到市里,想去看看他却不得其门而入,如今竟在《经营与管理》的作家与企业家的联谊会上又碰面了,其愉悦、亲和自然溢于言表。
有这样一位上司,难怪洪福兄能放开手脚,尽展其长。
《经营与管理》的铁杆作者中,还有天津邮政局学者型局长仇润喜先生,精于中国邮政史、书信史的研究,著述颇丰。早于我为《经营与管理》撰稿,在上面发表文章一百五十余篇。仇兄也是洪福老友,品迈沉实,福相融合,是杂志的作者与读者联谊群中的“寿星”。正因为此,当时我心里确有一点嘀咕,生怕有宵小之辈说《经营与管理》是“同仁刊物”。虽然“同仁刊物”并不是坏话,在鲁迅时代所有刊物都是“同仁刊物”,包括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但在现代,“同仁”二字若被别有用心的人曲解、生事,不是不可能。俗云,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好在洪福主编气场强大,刊物办得好,上面有庞大的经委支持,杂志在所谓“环渤海经济圈”中始终一枝独秀!
“宽容乃恒,温厚即久”,是洪福的性格、交友之道以及办刊方针,使《经营与管理》团结了一大批企业家、读者和作家,这也给杂志注入强大的生命力,以至于在杂志创刊四十周年之际,老友新朋津津乐道这本杂志的故事。对于洪福先生和他的编辑们,创办《经营与管理》,是“经营时运,管理人生”。如亨利·福特所言:“工作是你可以依靠的东西,是可以终生信赖而永不会背叛你的东西”。
对于像我这样的投稿者,则是经营文字,管理快乐。我在各地投稿无数,但写作并不总是快乐的,惟跟《经营与管理》的合作,其快乐是难忘的。值此杂志创刊四十周年之际,兴匆匆成文以记。聊表谢忱,兼致恭贺!
(原载《中国作家》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