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网事 醉源 悬案
- 中国文学佳作选:短篇小说卷(2023)
- 王晓君主编
- 20817字
- 2025-03-18 18:00:48
梁晓声
网事
苗先生逐渐有点儿大V的意思了。并且,声名日隆,接近是老网红了。年龄不饶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谁,六十五六岁了,即使成心表现得像一个年轻人似的,那也还是往往徒劳。但这是指一般人。毕竟的,苗先生已经不一般了,被某网络公司收编为主播后,经专业形象设计师一设计,一捯饬,看去确乎年轻了几岁。然而看去再年轻,那也仍是一位看去年轻的老者——染发、植眉、祛皱纹和老人斑,实际上都不能使他真的年轻起来,所以首先仍是老者。
人类社会经历了几次飞跃的时代——报业时代、广播时代、电视时代、网络时代。这几次飞跃,使人类社会在意见表达方面的速度快上加快,自由度越来越大。网络催生出了自媒体,所以本时代亦被形容为“自媒体时代”,好比平地呼啦出现了百万千万电视台,人皆可成播主。倘所播内容极其吸睛,短时期便名利双收的例子不胜枚举。
苗先生原本是某省一所什么学院的教师,教文秘写作专业。曾几何时,那专业是香饽饽。教育事业大发展的几年里,该学院换了牌子升格为大学,但他所教的专业却不再香了,过气了,于是他开创了该大学的传媒课,成了传媒专业的元老,传道授业直至退休。
那一时期,他的知名度仅限于校内,在校外基本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即使在校内,除了教学活动,并不喜欢弄出什么个人响动,连同事之间的聚餐也很少参加。网聊啦,刷抖音啦,应酬朋友圈啦,这类时兴的事与他几乎不沾边。除了回家睡觉,他的时间也基本上是在办公室度过的。他虽是专业元老,却无单独的办公室,与三四位中青年同事共用一间办公室。他给他们的印象可用“安静”二字概括。是的,苗先生确乎曾是一个喜静之人。
普遍的平头百姓,只要家境无忧无虑,经济上还不错,大抵挺享受退休生活,并都挺善于将退休生活过出各自不同的幸福滋味。但某些人不是那样,不,他们不可被一概地说是人——他们应被视为人士,人一旦成了人士,许多方面便与平头百姓不能同日而语了。退休后一个时期内不适应,甚至找不到北,便是不同之一。
苗先生乃教授,一般大学之教授那也是教授嘛。教授者,人士也。所以,苗先生对于退休后的生活一度极不适应。他老伴已故,儿子早与他分过了。儿子没能像他一样成为“人士”,换了多次工作,那时在开网约车。儿子分明觉得自己没成为“人士”是特别对不起他的事,便送自己的儿子到国外留学去了。而儿媳妇居然很“佛系”,早早就躺平不上班了,甘愿做丈夫的“专职女佣”。做网约车司机的女佣,占不了她多少时间的。但她也并非终日挺闲,参加广场舞组织的活动和打麻将分散了她大部分富余的时间和精力。“广场舞组织”绝非用词不当,大妈们也是在“组织”的女性,她们那“组织”也是有领导者的,还不仅一位,她是副的之一。正的不在,可代之发号施令。因姓艾,被一大帮麾下戏称为“艾副统帅”。这女人很享受她在她们中的地位和权力,因而胜任愉快。除了经常抱怨退休金太低(在该省会城市中比起来,不算太低,属中等),她对现实再没多大不满情绪。丈夫心甘情愿地将家庭的财经大权拱手相让,这使她抨击社会分配不公的过激言论日渐少了。
退休后的苗先生起初巴望校方主动返聘自己,等来等去等不到好音讯。有知情者向他透露底细,劝他别再傻老婆等汉子似的等下去了,校方根本没那打算,他这才终于死了心。后来他又巴望省内别的哪所大学特聘自己,结果也是一厢情愿地傻等。而孙子在国外,开销渐增。结果儿子去他那里的时候就勤了,孝心看望的色彩淡了,另外之目的性明确了。
“爸,我儿子可是你孙子,当初你孙子出国留学可是你的主张。他说自己与其他中国留学生相比,他花钱够掂量的,但我一个开网约车的也供不起你孙子了,只能找你了,不找你我又能找谁呢,这事儿你寻思着办吧!”
“这事儿”的核心就一个钱字。
于是他只得去银行往儿子卡上划钱。
儿子说的是硬道理。
“爸你单身一个,存钱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全得留给我们两口子?连我们的也算上,将来还不都是你孙子的?想开点,莫如在孙子需要的时候雪中送炭,解孙子的燃眉之急,使他能常念你的好!爸你这么做是不是更明智啊……”
儿媳妇曾当面这么开导他,那话不无教诲的意味,显然也是硬道理。硬道理在谁那边,谁就成了理直气壮的一方。
苗先生觉得,有两次,儿子也许是在打着孙子的旗号向他要钱。可那么觉得也不能将内心的疑问真问出来啊!他不仅只有一个孙子,也只有一个儿子呀。得罪了儿子,不是就等于得罪了孙子吗?若将儿子和孙子一并得罪了,自己的晚年活得还有意思吗?不是连必要也没有了吗?
故所以然,面对被儿孙啃老的情况,他总是要求自己表现得十分泰然,每每还装出被啃得很爽的样子。儿子反对他直接给孙子划钱,多次说那么做“不妥”。为什么“不妥”,他从没问过。不太敢,也认为多此一举。究竟哪一口是儿子啃的,哪一口是孙子啃的,后来他也不愿推测了。
苗先生的退休金八千多,在省城绝对是不低的,然而比退休前少了岗位工资一块,那一块四千多呢,少得每使苗先生的晚年添了种忧患滋味。存款嘛,他自然是有些的,但那是他的保命钱——专款专用,这也是硬道理嘛!儿子总想从他口里探出实数,而他总是说得含含糊糊。世间诸事,唯钱可靠。耳濡目染的,这一人世间的通则,退休后的苗先生渐渐领悟了。
他总想谋份职业,将退休金中少了的四千多元挣回来。因不知怎么才能挣到手,于是陷入郁闷,进而苦闷,进而找不到北。又于是,加入了网民大军,在网上消磨时间排遣忡忡心事。
网络真乃神奇“奶嘴”,没了正事可做的人,一旦对上网入迷,似乎成为资深网民便是堂堂正事了。
苗先生毕竟是退休教授,他在几家网站的跟帖写得颇有水平,引起一家网站的关注,主动联系上了他,请他参加了该网站的迎新茶话会,还获得了“杰出跟帖者”的称号及一万元奖金。只不过跟跟帖居然还能“杰出”起来!奖金还是税后的现金!苗先生不但受宠若惊,而且一下子找得着北了。当晚他在该网站发了篇获奖感言性质的千字文,引用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两句诗,真诚又热忱地表达了自媒体时代带给自己的光荣与梦想,于是结束了以前大半辈子“述而不著”的“用嘴”生涯。不久,苗先生被该网站聘为正式播讲人,有份多于四千元的工资,粉丝多了另有奖金。粉丝倍增,奖金亦倍增。播讲内容由自己定,可用提示板,文章也由自己写——自己写是他作为条件提出的,正中付工资的人的下怀。
一向谨慎惯了的苗先生,专对某些安全度百分百的话题发表观点。那时又到了夏季,穿凉鞋的年轻女性多了——对于是上班族的她们不但穿露趾凉鞋还染趾甲是否构成对男同事的性诱惑,不知怎么成了热点话题(其实不足为奇,是网站成心提出并自带节奏炒热的);苗先生就那一话题首次在网上露面,驳斥了所谓性诱惑的歪理邪说,对年轻女士们美己悦己的正当权利予以力挺,坚决捍卫,并以诗性语言赞曰:夏日来临/十点娇红/美我足兮/养尔心瞳。他的播讲还有知识性——汉民族女性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受封建礼教和缠足陋习的双重压迫,何曾有过美其天足的自由?又大约是从哪一年始,染趾甲才渐摩登的?由摩登而寻常,又是多么符合时代尚美心理的释放规律!如果是位女学者女名人如此这般,大约也不至于多么的吸引眼球,而苗教授可是位年过花甲的老男人哎!于是粉丝由几万而破十万也,女性居多。留言区的跟帖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就是——老先生显然食色能力依然棒棒的,可喜可贺!他对那类“坏小子”们的恶搞文字甚不受用,但一想到粉丝破十万后翻倍的奖金,也就坦然面对了——有所得必有所失嘛!
半年后的某月某日,苗先生受邀观看省内某县地方小剧种进省城的汇报演出,那一个县希望能使那一小剧种成为省内的非遗剧种,请了省城方方面面的领导,半数是从该县“进步”到省城的。有的早已熟悉,有的未曾谋面。苗先生是少数几位文艺界人士之一,多数人他不认识,于是沉静地坐在贵宾室一隅,偶尔起身与经人重点介绍的什么领导握手。是的,那时的他在省城已是大大的名人了,出过书了,剪过彩了,常作讲座了,有几项头衔了,如“大众社会心理学者”“女性文化心理研究会会长”“网络美文作家”“自媒体发展研究所名誉所长”什么什么的。总之,收入更丰,性格更温和,修养更高了。贵宾室并非多么消停的地方,一会儿有人进一会儿有人出,一会儿全站起来等着与某领导握手并合影,一会儿坐下填什么表。
在片刻消停之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着一身西装的胖子进入,径直走到苗先生跟前,蹲下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苗先生愣了愣随即微笑点头,对方便从公文包中取出本苗先生著的书和笔,苗先生认认真真地在书上签名。贵宾室沙发不够坐了,这儿那儿摆了多把椅子。对方接过书收入公文包,俯身对苗先生耳语,苗先生摇头,对方却自作主张,站苗先生身后,为苗先生按摩起肩颈来。
苗先生只得向大家解释:“我肩颈病重,他会按摩。”
最后进来的是一位职务最高的领导,于是全体站起合影。
那胖子说:“我就不加入了吧。”
职务最高的领导说:“别呀,合影一个不能少。”
胖子又说:“那我站边儿上。”
于是他自觉站到一侧,合影后,坐在苗先生旁边的椅子上了。
苗先生要去卫生间。
胖子说:“我替老师拿包。”
苗先生略一犹豫,将自己的布袋交给了他。
忽又进来了县里的两个青年,向大家分发礼品袋。胖子替苗先生领了并说:“不给我也行。”
二青年皆愣,一个看了看手中单子,试探又拘谨地问:“您是……”
有位贵宾便说:“是苗先生助理。”
胖子将一只手探入西服内兜,笑着又说:“要看请柬是吧?我有。”另一个青年赶紧说:“不用不用。”他对自己的同事接着说,“你继续发,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往外走,显然是去请示领导。
胖子看着他后背说:“如果不够,我不要没什么的。”
贵宾们都笑了,胖子也呵呵笑出了声。
片刻那青年拎着几袋礼品回到了贵宾室,将其中一袋给了苗先生的“助理”,并说了几句没搞清状况,无意冒犯,请多原谅之类的话。
那次苗先生得到的是一件真丝睡衣和内装五千元现金的红包。对于他,这已是寻常事。没嫌少,却也没多么愉快。倘仅有睡衣,他还真会觉得出场出得不太值。睡衣是名牌,标签上印着的价格是一千几百元。
大约一周后,麻烦找到苗先生头上了。那个县的纪委派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同志,登门向苗先生核实某些“细节”,还录了音,还要求他在笔录册子上签字,按指印。
苗先生非常光火,声明自己之所得不但是正当的,也是惯例。那是自己最低的出场价,也是友情价。若非被动员,自己还不想去呢!
“可您领了双份对吧?”
男同志请他看一份复印的表格,白纸黑字,其上确有他“助理”的签名。
“荒唐!我哪有什么助理!我根本不认识他,那天第一次见到他!他只不过买了我一本书,在贵宾室要求我签名!”
“可他还给你按摩来。”
“他偏要那么做,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能当众斥退他,给他来个难堪?他也那么大人了,我至于那么对待他吗?该讲点儿的修养我还是得讲吧?再说我也搞不清他身份!”
女同志见苗先生脸红了,脖子粗了,柔声细语地解释——他们冒昧造访并非是问罪来的,也完全认可苗先生的所得是合法收入。但他们那个县有人揭发县委县政府的几个部门,多次以联袂举办活动的名义,向企业派收赞助,乱发现金,有趁机中饱私囊之嫌。纪委收到举报,当然得立案调查啊!
那日后,苗先生关注起那个县纪委的官方网站来,一有空就刷刷。如果该县各部门的所作所为真成了丑闻,自己的名声不是也会大受负面影响吗?他没法不重视此点。
官宣的结论终于出现了——经查,违规现象是有的,但中饱私囊查无实据,已对违规操作的同志进行了处分。
苗先生心里悬着的一块无形无状的石头也终于落地,又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摄像机镜头,继续做直播了。
他随后一期直播的乃是关于“格”的内容,从“格物致知”之“格”谈到商品价格之“格”进而谈到品格之“格”。以往,大抵由网站出题,他来做锦绣文章。自从主动破了“述而不著”的戒律,他“著”的水平突飞猛进地提高,每每妙笔生花,连自己都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他之所以选择“格”的话题,端的是有感而发——那一时期省城出了一个新而异类的群体,被坊间形容为“蹭会族”,即不论哪里有活动,若能混入会场绝不坐失良机。冒领礼品是主要目的,倘无利可图,与方方面面的领导、名流合影,加微信也是一大收获。那么一来,后者们便成了彼们的“社会资源”,以备有朝一日能派用场。据传,“蹭会族”中资深者所获礼品,肥月价值万元。
苗先生旁敲侧击,绵里藏针地讽刺了“蹭会族”。依他想来,那冒充他“助理”的死胖子,必是该族一员无疑。一忆起对方周身浮肿般的样子,他嫌恶极了,生理上顿起不适反应。那样一个油腻又硬往上贴的家伙居然冒充自己的“助理”,使苗先生觉得是奇耻大辱。
播完他出了一闷气。
岂料一波方平,又起一波——苗先生似乎运里犯小人了!
那胖子竟将睡衣以极低的价格在网上卖了。而买下的人明明占了大便宜,偏偏鸡蛋里挑骨头,在网上给睡衣的品质打了差评。
这就激起了赞助商的愤慨,将那胖子以诈骗罪告上了法庭。得,苗先生必须作为证人写证言了。他也领了一件睡衣,写证言成了他起码应做的事。就是再不愿卷入诉讼,那也非写不可啊。
徒唤奈何的苗先生对那胖子恨得七窍生烟。
法院传到那胖子未费周折。
胖子没请律师,坦然镇定地自我辩护。
首先他振振有词地驳斥了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诈骗罪名——自己是凭请柬入场的,诈谁了?骗谁了?他承认请柬是买的,既非法律禁卖品,亦非文物或保护动物,有卖便有买,实属正常。而自己一平头百姓,为了看一场戏剧,支持该剧种的非遗申请,同时希望丰富和提升自己的文艺爱好格局,何罪之有?
起诉方律师严正指出,他那请柬上印的是“嘉宾”二字,而只有贵宾才能进入贵宾室。嘉宾与贵宾,一字之差,当日待遇是不同的。
胖子呵呵冷笑,对那一字之差冷嘲热讽——不论在人们入场前还是入场后,你们并没广而告之。既然没进行任何方式的告之,我一平头百姓,怎知在你们那儿“嘉”与“贵”不但不同,还要区别对待呢?不过就是看一场戏剧,非搞出如此这般的等级,企图复辟封建主义吗?
——但你冒充苗先生的“助理”是事实!
——从我嘴里说出过一句我是他助理的话吗?如果说出过,谁做证?冒充他“助理”?我干吗那么犯贱啊!
——那你当时为他按摩肩颈?
——他自己在网上多次说过自己肩颈病重,当时又晃头扭肩的,我身为晚辈,又会些按摩手法,及时为他放松放松,有什么值得质问的?我倒要反问你们一句:你们觉得自己心理正常不正常呢?
——可另一个事实是,你得到了自己不该得到的五千元和高级礼品!
——也不是我厚着脸皮要的啊!我两次当众说我不要,他们非给嘛!却之不恭是我当时的正确做法,我有权不按照你们那一套思维逻辑行事,有权做一个识趣的人……
在全部庭辩过程中,胖子始终占据优势,简直可以说出尽风头,大秀辩才。倒是起诉方的两名律师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几无反诘之词。
胖子还当庭宣布,将以诽谤罪起诉对方,要求赔偿名誉损失几十万云云。
法官只得声明,那属另案,一案一审,本庭只审当下此案。
休庭后,年轻的女法官离去时嘟哝了句什么。
又岂料,不知何方人士神通广大,居然将庭辩过程传到了网上。按说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却的确发生了。一时间如外星人档案泄密,看客云集。半日之内,破几十万矣。有猜是内鬼所为的,有的说不可能,绝对是旁听席上的人以隐形设备偷偷录下来的。当今之时代,民间什么能人没有啊!
不论真相如何,吃瓜群众笑开怀,留言区表情包排山倒海,证明几十万网民皆亢奋,乐哈哈。至于留言,无一不是盛赞那胖子的。或有极少数相反意见,但被淹没矣。“平头百姓”四字,使胖子仿佛成了英雄般的“百姓”人物,而法庭仿佛成了他维护“百姓”尊严的决斗场。最重要的是,他大获全胜了!于是两名律师和苗先生,便成了联合起来站在“百姓”对立面的可憎之人。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伎俩彻底失败也,评论区的留言中无数次出现“泪崩”二字。还有的留言具有鲜明的性别色彩,如“亲亲的哥,吻你!”“世上溜溜的男子任我求,妹妹我只爱哥一个!”至于留言者究竟是男是女,那就没谁知道了。又仿佛,一成为百姓英雄了,那胖子的虚胖有风彩了,明明油腻也是少见之气质了。亢奋啊!欢呼啊!力挺啊!打倒一切胆敢站在“百姓”对立面的人啊!打倒打倒!坚决打倒!
那日似乎成了百姓们庆祝胜利的狂欢节。
而苗先生不幸成了众矢之的。
“这老家伙,真不是东西!年轻人尊敬他才特有温度地对待他,他反而倒打一耙,道貌岸然,厚颜无耻!”
“弟兄们,操板砖,拍死他!”
“以后在网上见他一次拍他一次,绝不给他在网上露头的机会!”
苗先生看到那样一行行留言后哀叹:我完了。
第二天网站与他中止了合同,理由是鉴于“不可抗力”。
苗先生的儿子窝火到了想杀人的程度——他也在网上留言,威胁那“死胖子”小心哪天被车撞死!
同情吧同情吧,理解吧理解吧——他的儿子他爸的独苗孙子在国外仍嗷嗷待哺般地期待着多些再多些钱转去啊!自己老爸正顺风顺水地发展着的晚年新营生就这么给彻底毁了,这事儿摊谁身上能不怒火中烧血脉偾张呢?没有了自己老爸的第二份收入,自己和自己儿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人一失去理智往往祸不单行。
又几天后,他开的车将一个遛狗的人撞死了。
死者是那胖子。
他力辩自己不是成心的,然而他喝酒了。并且,他在网上的留言间接证明他有肇事动机。
苗先生闻讯昏了过去。
在医院,苗先生与辩护律师见了一面。
律师说:“关键是,要以不容置疑的证据,证明您儿子绝无故意心。”
苗先生气息幽幽地问:“具体怎么证明呢?”
律师说:“难,实在太难了。坦率讲,我现在还束手无策,爱莫能助。”
苗先生两眼朝上一翻,又昏过去了……
醉源
“新冠”忽遁迹,万民送瘟神——“解控”伊始,人们反而更不敢轻易出门了;但那只不过是心有余悸,审时度势的观望。随着不戴口罩,大胆“放飞”自己的“垂范”者越来越多,“自由行动”遂成常态。一到双休日,各地景点居然人满为患。清明前两日,高速公路上的车辆皆川流不息矣。中国人对于扫墓这事是很重视的,许多人已两三年没回过老家了,归心似箭;网上将堵车之现象概括为“报复性放飞”。
李思雨的沃尔沃XC60被堵在离高速路出口五六百米的地方了。她是省立中医学院的副教授,老师和学生对她的名字都曾有过几分不解——思什么不好何必非思雨呢?她在微信群中发了篇小文予以解释——自己出生在东北农村,斯年大旱,土地龟裂,庄稼的秧苗满目干死,父亲便给她取了那么一个令人费解的名。结果是,学生们不再称她“李老师”了,反而都改口称她“思雨老师”了,仿佛那么称呼她,体现着一种大悲悯似的。而老师们,则从此对她敬意有加。以往,大家并不晓得她是从农村考出来的,更不晓得她自幼家境贫寒。虽然,该校只不过是省属重点,既非211,更非985,但录取分数在全省挺靠前的,她能考入该校实属不易。老师们之间,一般是不问出身的,对单身女士尤其成忌讳。她给同事们的印象沉静而娴淑,大家原以为她是知识分子或干部女儿,不料她自报贫寒身世,这是很需要勇气的,对于高校中的女性尤其如此。她老父亲仍常住农村,此次返乡是为祭母。
堵车的情况主要由于两种原因——一是那儿有高速路入口,辅路上的车辆一辆紧接一辆地涌入;二是由于收费站那边车辆也甚稠密,收费站成了临时控制站,隔十几分钟才放行一次。还有种口口相传的说法是收费站那边发生了严重的碰撞,但这一原因未获证实。
好在李思雨的返乡之路是省内距离,否则她断不会自驾出行。买了那辆沃尔沃后她其实没怎么开过,很想开一次长途过过瘾。虽然被堵在高速路上了,却也不是太烦。换一种说法更恰当——其烦在她的修养可控范围内。但有些人难以做到像她那样——一辆坐在由儿子所开车内的老父亲心脏病发作,所幸同时被堵在高速路上的有她这么一位医学院的副教授,而且后备箱带了急救医药包。在高速路上救人一命,竟使她欣慰于堵得也值。
那日,原本四个多小时的路程,她七个多小时才到家。车停在老家院门外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她就开车去往县城看望自己的老师郑崇文。她是县一中毕业的,一中是初高中连读的老重点中学,郑老师是语文老师,同时是她从初中到高中的班主任。她是一中学生时,郑老师对她格外培养,在学习方法上诲之不倦,给予了种种有益的指导,从各方面讲都是她的恩师。郑老师退休多年矣,年近七十。往昔的师生二人互加了微信,网上交流较频。李思雨每次回老家,都会在第二天就去看望郑老师。她晓得郑老师早就希望拥有一套《辞源》,而中华书局出版的《辞源》最具权威性,但县里的书店没进,郑老师不愿从网上买。一套《辞源》挺贵的,若买了盗版的岂不是闹心?李思雨动身前,委托朋友替老师从北京买到了。那是一套礼品级的《辞源》,三卷精装本,外有红色包装盒,其上“辞源”二字是篆体金字,拎着不轻,约六七斤,看去煌煌然高端大气,如贵重的娶嫁彩礼般吸引眼球。李思雨将那套《辞源》当成自己送给恩师的生日礼物(过几天就是恩师的生日了),她要带给恩师一次小小的惊喜。
师生二人的相见自然十分快乐。郑崇文的儿子也挺出息,与妻子都在市里工作,家也早已安在了市里。但他们却将儿子的学籍转到了县一中,因为县一中的高考升学率在全省名列前茅。并且,郑崇文的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孙子陪伴爷爷生活在一起,不是会使爷爷少些寂寞吗?郑崇文的孙子郑晓春恰巧在家,他听李思雨说《辞源》不轻,便吩咐晓春替李思雨拎进家来(李思雨左手水果篮右手抱一束花,没法同时拎上《辞源》)——那晓春与思雨下了三楼,来到车前,李思雨说:“别拎着,要抱着,挺沉,怕拎带断了,损坏了外壳。”
晓春说:“好,听姑的。”
待李思雨打开后箱盖,二人都傻眼了,哪里有什么《辞源》,不翼而飞了!
晓春说:“姑是不是忘带来了?”
李思雨说:“不可能,我昨晚根本没开过后箱盖!”
她愣愣地想了会儿也就想明白了,肯定是那么回事——自己从后备箱取出医药包救人时,没顾上按下盖子,而有某个司机被红红的外壳所吸引,断定内装的肯定是值钱之物,趁那时人们都围过去看自己救人(其实也有人觉得或许能帮上什么忙),左右没谁注意,光天化日之下顺手牵羊偷走了。
连李思雨那么有修养的人,都忍不住当着还是初中生的郑晓春在场骂了句:“他妈的,世上的王八蛋还真不少!”
郑崇文听她恼火地解释后,劝她不必太生气,只当自己心领了。不那么劝又能怎么劝呢?但师生二人乍见时的快乐气氛,不可能不受影响。以至于李思雨开车回村时,仍忍不住一边时时用双手拍方向盘,一边又破口大骂:“他妈的他妈的王八蛋!不得好死!迟早会被车轧死!”
那高速公路上的盗贼名叫李亢龙,与李思雨老家同在李村。对于已经不再是农民的农家儿女,“老家”的意思即父母所在的一方水土。纵然父母已作古了,老家那也还是老家。农村出来的人,一般都有二三亲戚仍在老家,若关系处得挺近,老家便仍有几分“根”的意味,普遍之人隔几年也便总想回老家重温一次人生的旧梦。
李亢龙这个“90后”够命苦的,幼失双亲,由舅舅和舅母抚养大。那年舅舅和舅母已有了一个女儿,大他五岁,本想再要一胎,因日子过得紧没敢要,于是将他当成亲儿子来养。李亢龙天生不是块善于学习的料,连高中都没读完,辍学后跟些半大孩子在村里混了两年,刚满十八岁就出外打工去了。文化程度不高,又没什么技长,所干只能是工资偏低的力气活。但他有一点确应肯定,便是尚存感恩之心。虽然自己收入有限,但逢年过节,每会给舅舅舅母寄些钱的,多少是那么个意思,而他舅舅舅母也常念他的好。他也挺有自知之明,既然缺乏往远处闯的资本,便基本不离省,在省城打工的岁月最多。因为颇讲义气,便也有了三朋四友,开的那辆旧宝马就是向朋友借的。以往他回李村,一般不空手。烟酒茶是必带的,并且也会给外甥女带些东西,衣服、鞋、文具图书什么的,因而他和表姐的关系也算良好。舅舅一家是他仅有的亲人,他怕和他们的关系搞掰生了,那他在世上就无亲人了,李村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埋着自己父母的地方了。这次他走得仓促,什么都没带。本想在路上买,却因自己开的车一离开省城就汇入车流中了,路上没买成。
他那辆老旧宝马在李思雨那辆新车后边,后备箱的盖子掀开着,《辞源》红得夺目,想装没看到都不可能。
他以为那是一盒特高级的茶。
能给舅舅舅妈带回一盒好茶也挺有面子啊,他们从没喝过好茶!
这念头一产生,他鬼使神差地下了车。
他往起一拎,重量使他立刻明白绝不是茶——要么是酒,要么是玉的或铜的工艺品。如果是后一类东西,肯定值不少钱。不值钱的东西,也不至于配那么不寻常的外壳啊!
已将别人的东西从别人的车的后备箱拎起来了,这一拎可就放不下了。
他想得怪周到的——如果直接放到自己车上,而那女车主压上后备箱时发现不见了,声张起来,万一还有人看到他的行径了,当众指证,自己岂不是被抓了个现行吗?
那会儿,少数仍待在车里的人,几乎全在看手机,该着他得手。
于是他拎着《辞源》往前走。前方路边上,顺着一溜儿塑料的隔离墩;他将《辞源》放在隔离墩后了。这么一来,不论被找到了或没被找到,“偷”字就根本与他无关了。
李思雨成功地使那位老人脱离了生命危险后,回到自己的车那儿,并没细看后备箱少没少东西,压下盖子,如释重负地坐到自己的车里去了。
也正是在那一时刻,收费站又放行了。李亢龙的车缓缓往前开了十几米,暂停了一下,他下车将《辞源》快速地拎上了自己的车,那仅是数秒内的事。
等他的车也过了收费站,李思雨的车已没影了。
“绝不是玉器,肯定是酒!”
《辞源》放在李亢龙他舅家的餐桌上时,他外甥女作出了特权威的结论。那初二女生指着“辞源”两个金字进一步说明:“看,明明写着醉源嘛,除了酒,还有别的东西能使人醉吗?”她戴着近视镜,而“辞源”二字是篆体,并且不大,一篆,笔画多的“辞”字就极像“醉”了。
当舅的自然会问李亢龙,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何以不知道是什么呢?
李亢龙搪塞地说朋友送来时没告诉他是什么,只说是“好东西”,算是向他亲人表达的一份心意。
舅妈欣慰地说:“你朋友真好。好朋友要好好处,如今交上位好朋友是种幸运了。”
表姐夫说:“醉源的意思,我理解那就是美酒的源头呗。敢这么起名的酒,绝不是咱们老百姓喝得起的酒!两年多全家没聚齐过了,拆开拆开,一会儿吃饭时,咱们也上流人士一把!”
“滚一边去!”表姐立刻双手按住《辞源》严肃地说:“留着,得派大用处!”
表姐的想法是——女儿明年就初三了,要考上大学,必须先考上重点高中。新规颁布后,百分之四十五的初中生上不成高中。所以,女儿如果能考入县一中,以后考大学的把握就大了。但那得既凭分数,也凭关系。她已经求托李百通到时候帮着走走后门了,李百通也答应了。这么高级的酒,应该送给李百通。
表姐夫不以为然地说:“一瓶酒就能把那么要紧的事给敲定了?说得轻巧,吃根灯草!除非送茅台,还得成箱的才起作用!”
表姐生气地说:“闭上乌鸦嘴,再胡咧咧我扇你!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早有准备了。”
舅舅支持表姐的主张,说到时候自己也会有所贡献。农民的生活一天天变好了,尽力使下一代人受到大学教育,乃是家长们的正事。为了实现愿望,该四处打点的钱就该舍得花,抠抠搜搜地办不成大事。
舅舅说那番道理时,舅妈频频点头,表示非常认同。
而那初二的少女则恒心大志地说:“你们大人只管放心,我一定努力学习,刻苦再刻苦!”
听着亲人们你一言他一语地说话,李亢龙默默吸烟,始终没插嘴。自己一念既起,以可耻的行径窃为己有的“醉源”酒,若能为外甥女升高中起到铺垫作用,他觉得也不枉自己在高速路上胆大心细地干那么一次。
他虽是个不太可能再有什么出息的人,却也基本上是个正经人。那种可耻行径,对于他是人生第一遭。
翌日,“醉源”出现在了李百通家。
此人如其名,交结颇广,自称“社会人”,常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全县谁不给我李某点儿面子”的架势,仿佛方圆百里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打不通的关节,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在李村感觉他吹牛的人不少,认为他能量大的人也挺多,十之七八是小青年和妇女;某些小青年还挺崇拜他的。他原是村委会主任,大事小情说一不二时,每有村人告他的状,揭发其在租卖土地过程中的经济问题和平常日子乱搞男女关系的劣习。他因而“让贤”了,有关方面却并没将他怎么样,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县里市里都有他的后台,将他罩得挺安全。
李百通早已在县里买下了几处房,他家在村里的老宅也翻建成大别墅了。
那日,他和他儿子恰巧在村里商议什么事,李亢龙他表姐看到他出入了,让丈夫赶紧将“酒”送去。李亢龙他表姐夫走后,李百通看着酒说:“想什么呢!靠这么一份酒,就能支使我替他们办成事了?太拿我当盘菜了!”
他儿子从外壳上发现了一行小字,念出声来:“中华书局……奇怪,出书的单位也做酒了?”
李百通吩咐:“手机上搜搜,中华书局是什么级别的局?”
儿子搜到了,看着手机告诉他——虽是出书的单位,却是1949年以前的老字号,名人创办的,正局级。
李百通寻思着说:“看这漂亮的外壳,必定是特批的礼品酒。如今的国人,谁还有闲工夫看书啊!书不好卖,特批他们搞份礼品酒四处送送,以酒养书,争取多销销书也在情理之中。书再不好卖,出书的老字号单位那也得保住啊。”
他儿子说:“那些咱不管,与咱们不相干。单说这酒,敢叫醉源品质肯定上档次。我要当交警那事儿不是得求我赵叔吗?他特爱喝新牌子的酒,我送给他吧?”
李百通说:“行。你赵叔不是外人,你一会儿就送去吧。他在交管局大小是个头,你的事还真得麻烦他先把后门撬开道缝儿。不必带钱,代我捎句话就行——大德不言谢,人情后补。”
当天,“醉源”就又到了那位“赵叔”家。
“醉源”这一品包装别致又高级、全市人都没听说过的酒,由于外壳上印有“中华书局”四个字,具有毫无异议的文化元素,在该县形形色色的编织关系网的人眼中成了奇货,成了香饽饽。
几日后,“醉源”转到了一位副县长家。那位副县长本人并不怎么爱喝酒,却有收藏罕见之酒的雅好。然而生活往往捉弄人——偏偏的,那几日市里某系统将一批干部集中到了县里开什么行业的什么会议,其中很有几位是副县长初、高中或大学的同学。人在社会关系方面大抵喜欢往上交,正符合着“人往高处走”那句老话,官场之人尤其如此——县里爱交市里的,市里爱交省里的,旧交希望长久,新交但愿巩固;这种自下而上的结交有哈着的意味。
于是,周末晚上,几位市里的干部同志聚在了副县长家。纪委查得紧,这是他们心知肚明的,在家里聚好解释一些。
又于是,并不爱喝酒的副县长,捧出了昨天刚收下的“醉源”。看,我可是什么少见的酒都有!——他那种显摆的心理特强。
盒子一打开,“醉源”,不,《辞源》呈现出了本尊的真貌。煌煌三大本,每本都有砖那么厚。主人客人全愣住了,旋即客人皆大笑。在那一阵笑声中,副县长尴尬极了。好在他家还有多种酒,否则岂不是得现买去了?
酒过三巡,一位客人问:“谁送给你的?”
副县长说是一位镇长送的。
客人沉吟着说:“那位镇长不寻常,提醒你得多研究研究他。”
副县长反问:“此话怎讲?”
客人说:“响鼓何必重锤?自己思量。”
副县长一时发怔。
另一位客人点拨道:“如果有人敢送我《新华字典》,我肯定当面骂他。字典也罢,《辞源》也罢,有什么区别?送得意味深长嘛!”
副县长顿悟,又尴尬起来,赤颜骂道:“他妈的反教了!”
“喝酒喝酒,别扫了咱们兴!”
另几位客人打圆场。
好饮者们所言之“聚聚”,大抵便是“喝一通”。一切菜肴,只不过都是佐酒菜。客人们喝得都很尽兴,唯主人强作欢颜,心头添堵。待客人散去,独自僵坐生闷气。第二天一觉醒来,那股闷气非但没消,反而在胸中越加发酵。
偏巧,那个周一上午,由他主持召开廉政会议,参加者皆各区镇干部。他坐在车里还生着气,联想多多——觉得自从新提了一位年轻的、仕途分明宽广的副县长,那使他添堵的镇长喜新厌旧,巴结新领导唯恐不及,疏远他这位老上级毫无忌惮。也许实际上并非如此,但他将桩桩件件的事那么一联想,联想遂变成了铁打的事实。车已经离开他家几分钟了,他居然命令司机返回去,拎上了《辞源》。
于是,大红外壳的《辞源》,夺目地出现在讲台桌上。此前,它每次都是被捧着,经一双双手由社会坐标的低处向较高处奉献,也都是单人对单人的过程,像一切见不得人的行为,起码谈不上光明正大。而此刻,它现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了。它的后边坐一位副县长,副县长的后边,是令人肃然的会标。台下的人,皆以近乎仰视的目光望着它。简直可以说,那是它的高光时刻。
“同志们,这是什么呢?这是一套《辞源》。可是呢,你们之中某人,却将它当成名贵酒,天黑后送到了我家里,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我曾多次在大会小会上强调,凡带礼品的人,不管你是谁,也不管礼品是什么,请勿进入我的办公室,更不许按我家门铃!对于我,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但你们中,仍有那种厚脸皮的人,偏要试探我的自律红线,干侮辱我的事!同志们,受贿从收礼开始,一步错,步步歪,腐败的胆子是由小变大的,这一道理我多次告诫过诸位嘛!”
副县长的话铿锵庄严,掷地有声,紧扣会议主题。
台下鸦雀无声,如无人。
“一个‘辞’字,因为是篆体,就不认识了?就看成‘醉’了?不是眼神儿问题,是文化水平怎样的现象!丢人嘛!当然啰,将它送给我的人,也许别有用心,竟在讽刺我的文化水平太低,需要经常翻翻《辞源》,再多储备些字词。嗬嗬,谈到文化嘛,不谦虚地说,在这个空间里我水平最高。所以我也要奉劝某人一句——少跟我玩这种勾当!我的枕边书是《资治通鉴》!你也许都不知道是谁著的!开完会,请你自己把它拎回去!我不点你名,等于给你留了一个全乎脸!……”
他夹枪带棍一番宣泄,台下那镇长可就羞死了,巴不得有“土行孙”的本领,一头钻入地下去。
那镇长当日也将另一个错将《辞源》当“醉源”的下属臭骂了一通,骂得对方干眨巴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自认晦气。
如此这般,一套《辞源》,又由一双双手,从社会坐标的较高处向低处“物流”。在这一过程,它就不那么受待见了,被往地上摔过,被踢过,每一个被斥责甚或辱骂过的人,不但会将光火理所当然地发在“下家”身上,也会发泄在那套《辞源》上。
被李百通的儿子亲昵地称作“赵叔”那人,对李百通的儿子更加不留情面——他不但骂了,还扇了李百通的儿子一耳光。由于有求于人,那平素里腰间横扁担似的小伙子,只能识趣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过后他不但骂了李亢龙的表姐夫,也扇了这个他同样该叫叔的人一耳光。李百通袖手旁观,仿佛觉得他儿子做得对,替他做了他想亲手做的事。
“我今天把话挑明了,你们求我算是白求了,把你们那鸟东西带走,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他将《辞源》扔出了院门。
李亢龙也陪表姐夫去到了李百通家。他俩本以为是去听好消息的,岂料遭到了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刹那间,李亢龙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抡起院中一只高脚凳,当院耍起了全武行。李百通家恰有另外几个年轻人,是他儿子的哥们儿,便也加入了打斗。
李百通报案了。他报的案,镇派出所行动超快。他们赶到现场时,双方各有皮肉伤。李亢龙和他表姐夫的伤还多些。但他俩毕竟是在别人家院子里开打的,派出所的人也不听他俩分辩就要给他俩上铐。李亢龙哪会服服帖帖地任人摆布,挣脱控制跑了,而他姐夫被铐走了。
李亢龙他表姐闻讯后,前往李百通家讨说法。李百通家大门紧闭,任她怎么擂也没人开门。求人不成白送礼,而且送出这么个恶果来!那女人咽不下气,双手叉腰,冲着李百通家大门就骂开了,边骂边嚷嚷,将自己知道的以及听说的关于李百通的烂事儿抖了个遍。那时,李百通父子已从后门离开,驾车去往县里的家了。
当晚,李亢龙他表姐经人引荐,也去到了县里,出现在李思雨她老师家。
快十点的时候,郑老师与李思雨视频了片刻。
“思雨呀,别问为什么啊,照我的话做就是。带上你父亲,明天离开你们那个村哈。”
“为什么啊?”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呗。”
“可是老师,我不明白……”
“以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的……”
“老师,你摊上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我会摊上什么不好的事呢,别想那么多,一要放心,二要听话……”
“那,我明天顺路与你告别……”
“不许。如今联系这么方便,告的什么别嘛!……还有,我听说市文旅局有人追求你?”
“……”
“说话呀!”
“不瞒老师,是隋局长。”
“他是副的。”
“他说明年有可能是正的了。”
“三十六岁,仍单身,按说你俩挺合适……”
“谢谢老师支持!”
“我不支持!我的看法是此前看法!这事儿你也得听我的,吹!赶紧吹!坚决吹!……”
“可是老师……我一头雾水……”
“我还是那句话,以后解释!兴许,以后都不必我解释了!……”
尽管满腹疑惑,但李思雨请的是短假,开课在即,也就服从了老师的指示。回到省城后,一忙,当时的疑惑荡然无存也。
大约半个月后,她那个群里炸开了锅。一些县里的市里的人疯传——县市两级官场地震了,有自首的,有失踪的,有跳楼摔断了腿的;自然,被纪委带走的最多,包括隋局长;有人用“官场塌方”来形容。
而消息灵通之人确凿地说——一套《辞源》是导火索;一位神秘人物给省纪委写的一封举报信撕开了县市官场腐败的纱幔;而一位副县长的交代牵扯出了多名干部……
“神秘人物”之说使李思雨想到了自己的老师。
她正犹豫要不要与老师通话,老师的视频又拨过来了。
“哈哈,思雨呀,看,你要送给老师的大礼,到底还是属于我了!这就叫,命里该有的,早晚会有。不该有的,非要有那就早晚必出事!今后,你这份大礼,就是老师的镇宅之宝啦!”
视频中出现了那套《辞源》,仍红得喜人。
老师说是自己在地摊市场发现的,见外壳内有李思雨写的一段谢师文字,就毫不犹豫地出三百元买下了。又说,虽破损了多处,有些书页被撕过,但已经由自己仔仔细细地粘贴好了。
看着老师喜笑颜开的样子,李思雨将想问的话咽下去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悬案
吕正同志三年多没回老家了,半年后该退休了。
他是在吕庄长大的。吕庄是宏远县的老庄,宏远县是凤来市管辖的三个县之一。
早年间,吕正考上了省警校,毕业后分到了县公安局刑侦科,成为一名刑警。他似乎具有某种天生的破案能力,参与分析案情时往往另有己见。又往往的,他之己见最终成为难点的转机。所以,三十几岁当上了副科长,四十岁那年老科长退休,他接班当上了科长。
别人向他祝贺时,他谦虚地说:“全靠组织培养。”回到家,却对妻子说,“都四十了,破的尽是些简单案子,有啥可祝贺的。”
那话倒也是实话,县公安局的破案史上,真没出现过多么复杂的案件。
吕正同志每觉怀才不遇。
然而毕竟的,他已是吕庄人心目中的名人了。当年他父母尚都在世,一向住在庄里,他回吕庄回得挺勤。每次回去,村里的男人们都愿请他喝酒,听他讲破案那些事。
自从他当上了刑侦科科长,县局结案的速度快了。他特别受到领导肯定的一点是,能将可能引发人命案的种种端倪,消除在侦破几起偷盗案报复案的过程中。更值得一提的是,在破几起新案时,凭着近乎本能的敏感,推测到了案犯嫌疑人的隐前科。虽没负责破过什么大案,但以上工作业绩,也足以证明他的不凡能力了。六年后,他升到了市公安局。
临行,同事们为他举行送别会,免不了请他介绍介绍能力养成的经验。
吕正笑道:“哪儿有什么经验,不过就是,有时候提示自己想象一下,如果自己是作案人,案前案中和案后,心理上会发生些什么不寻常的冲动嘛!关键在于‘不寻常’三个字,分析到位了,破案的钥匙差不多也就找到了。”
他的话使同事们都一愣——多数刑警,确乎没有想象自己是作案人的意识,破案主要靠证据串起线索链,而非靠心理学分析。
过后,他为大家留下一份书单——有关于犯罪心理学的书,也有古今中外的一些探案小说,柯南·道尔和阿加莎的小说自然在书单上。
他调到市公安局后,长时期内仍没面临过什么大案要案,连起命案也没破过。能力依然体现在“快”字上。由于这一点,他获得了包含赞誉的绰号“吕快捕”。
他曾说:“快是对咱们这一行的基本要求,古时候的捕快不也带着‘快’字嘛。连快都做不到,那就不称职了啊!”
他的绰号渐在民间流传开了。那些年,全市的治安环境好多了,刑事案逐年减少,而此点与市局破案快亦有一定关系——该得的荣誉吕正同志基本都得到了,在市局这一平台上,他也升到顶了。话说如今呢,等着光荣退休呗。
但,从参加工作到退休,从警员升到科长升到处长,却一直没破过一桩较复杂的案件,遂成他心中之大憾。他从没流露过,与他关系近的同事和领导却一清二楚。
冥冥之中,似乎哪一路神明要助他再立新功,一桩离奇大案终于在本市发生了,具体而言,发生在他的老家吕庄——案涉两个男人之死,不可谓不大;两个男人不但是发小,且是五服内的堂兄弟,关系亲密得很。案发前,一个陪另一个到县里去提一辆买下的新卡车,有人见到他俩走时高高兴兴的;车行的人也都证明他俩上车时同样很开心。可是不知为什么,车开回到庄里后,车主吕琪在其堂兄吕典家中,与吕典发生了互殴(现场情况足以证明此点);吕典的后脑磕于灶角,颅裂而亡(县局的这一结论也无懈可击);吕琪回到家里,先喝了农药,后悬梁自缢——这一点既是事实,也符合心理逻辑——闯下了大祸,内心害怕一时想不开了嘛。
问题是,仅仅是——车开在路上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使亲兄弟般的两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酿成了双死惨案?
二人之间没有任何仇杀的前因。
情杀之可能也被排除——那吕典虽然是离过婚的二茬光棍,但性冷淡正是妻子坚决与他离婚的理由。何况,吕琪的妻子吴芸并不多么的漂亮,毫无令男人动心之美。
世上一切案件,若破了,便都自有因果逻辑,而若破不了,则不离奇也离奇了。吕庄这案,县公安局全力侦破了三个多月,竟没能给出一份结案报告,只得向市局求助。吕正自然是第一时间就知晓案情的人,但县局的同志在全力破案,他作为市局的人不便介入,默默关注而已。发生在自己老家的人命案,他岂会仅是默默关注?
县局一向市局求助,情况不同了,他主动向领导请命,迫切地表达了自己愿破此案的决心。领导们虽理解他的愿望,却没答应他的要求。既因为案发在吕庄,惯例上他该避嫌,也因为他快退休了,立功的机会不能全属于他,同样盼望有机会立功的他的同事们也都摩拳擦掌,当领导的得一碗水端平。经领导委婉地一点拨,他不再坚持了,那点儿明智他是有的。
于是,市局派出了四人小组,信心满满胜券在握地出发了。几天后他们就回来了,不是破案顺利,而是一筹莫展。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人,那点儿人间清醒他们也是有的。
这次,不待吕正要求,领导反而主动找到他头上了。
领导说:“老吕,情况嘛,就是那么一种情况。现在,你必须亲自出马了。”
吕正说:“我试试吧。”
领导说:“这什么话!为了市局的荣誉,你得尽快将案子破了。”
吕正说:“争取吧。”
领导让他写保证书,他坚拒了。实际上,他已对案情进行了分析,连他也觉得一头雾水,不知究竟该如何破案了。但自己曾主动请命过,事到临头,却又打退堂鼓了,怕令同事们耻笑。自己“吕快捕”的美誉是否会受损事小,市局的职能光荣事大。孰重孰轻他分得开。他希望能从某些细节入手,拨开迷雾。
第二天,他就带一名助手小刘去往吕庄了。
该案没原告。吕琪的妻子吴芸于案发当日住回娘家去了,她是邻省人,娘家在两省相近的一个镇上,那镇离吕庄不远;她与吕琪是在打工时认识的。并无原告存在,这会使办案人员的压力小点。
一到吕庄,吕正就同小刘对吕琪吕典两家以及那辆被封在吕琪家院门旁的卡车又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检察,并无任何新的发现。一切该记录的,县局都记录在案了,毫无遗漏。之后又是一番走访,该走访的人,县局的同志也都走访过了,回答亦如出一辙。从县里的大型车车行到吕庄,约三十公里的路途。调看监视器,还是没有什么新发现。快到吕庄那几公里的监视器坏了,也正是在那一段路上,有两样东西似乎与案情有关——一柄黑色大伞和一只装满猪饲料的麻袋。大伞是在路边的沟沿被发现的,麻袋有被吕琪买的卡车的前轮压过的痕迹——压个正着,倒车复压一次。如此两番,麻袋开线,饲料散出一地。虽有照片,吕正同志仍到县局去看了实物。
县局的同志说:“如果那段路上的监控器没坏就好了。”
吕正说:“是啊。”
除了这么说,委实无话可说。
他在小刘的陪同下,亲自去询问了两名死者的妻子。他不仅熟悉两名死者,也熟悉他俩的妻子。论辈分,四人得叫他叔。他每次回村,他们也都是那么叫他的。吕典的妻子与吕典离婚后,也搬离吕庄住回在另一个庄的娘家去了。她虽与丈夫离婚了,却从不说丈夫的坏话。相反,她认为吕典是个好人。
吕正比较接受她的看法。
“叔,这事儿也太邪性了,你可得尽快还吕典一个清名啊!”
那女人没回答几句就哭了。
“我理解,理解……”
她的话证明,所谓“男女关系”之流言,肯定骚扰到她了。她与吕典离婚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所有那些流言传播者都清楚的。某些传播者即使明明知道,也还是会以传播为快事。
“怎么会那样?怎么会那样?他俩走时明明有说有笑都高高兴兴的啊!叔,你们公安如果不能给出结论那我不想活了!我们两口子什么时候有过花花事啊?谣言都传到省这边来了,我快没脸见人了!我也没做过亏心事儿啊,老天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呢?”吴芸哭得更悲切,几度使询问中断。
“芸啊,如果我能把案破了,自然就还你清白了是不?现在你要尽量平静下来,如实回答叔的问题,你家那把伞怎么会在路上?”
吴芸的说法是——她丈夫和吕典走后,下雨了。她要到路对面的超市去买酒买肉,打算炒几盘菜,等丈夫和吕典提车回来后,让他俩痛痛快快地喝上一次。他俩平时总爱聚一起喝酒,但已有日子没那样了。于是她撑伞出了门,快到超市门口时,一阵大风将她的伞刮走了。那是把旧伞,而且雨已下大,不值得为了追回把旧伞将自己淋成个落水的人儿似的,也就没追,而是赶紧跑入了超市。隔着窗,看见那把伞被刮得一会儿升起,一会儿落下,像大蒸笼的隆形盖,乘着风势和一层水流在公路上快速往前滑,如同在冰面上往前滑……
吕正柔声细语鼓励她:“接着讲,后来呢?”
她说后来看到一辆满载麻袋货物的卡车驶过,没多久又看到一辆新卡车驶过——她猜测新卡车也许就是她丈夫提回的车,但由于雨大风狂,又没了伞,买完东西她只有继续待在超市里与别人闲聊。半个多小时风才停了雨才住了,她湿一脚干一脚地回到家,见了那可怖的情形晕过去了……
警车往吕庄开回去时,小刘说:“我认为她的话是可信的,并没隐瞒什么。”
吕正说:“是啊。”
除了那两个字,他又无话可说。
吴芸所作的回答,也与县局卷内的记录完全一致。换一种说法那就是——他俩数日内的忙碌一无所获。
两天后,吕正和小刘回到了市局。
他的汇报令领导们大失所望。
他等于什么也没汇报,只说了一句话:“请省局来人破吧。”说完,阴着脸起身便走。
又过了两天,他打报告提前退休了。态度极坚决,领导只得批了。市局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能力自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市局的荣誉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民间流言传播得更离谱了。自媒体在网上推波助澜,使案件蒙上了诡异色彩。
市局的领导们犯了难——不向省局求助吧,连吕正同志都破不了的案子,就没人再愿接手了,硬性指派也是多此一举啊。向省局求助吧,多砸市局的牌子呢!
但事到临头,自己砸自己的牌子那也得砸啊,案子不能悬在那儿啊。
于是省局来了人。
省局的人竟也没能给出一种结论。
于是部里也来了人,侦破专家级的同志。他们同样没能给出结论,走前代表部里表态允许启用“待破”的说法。
“待破”是“悬案”的另一种说法。公案系统的专用词中已不许出现“悬案”二字了,这二字太消极,“待破”二字则较明确。
提前退休的吕正依然密切关注该案的情况,省厅和部里的同志抱憾而去,使吕正多少找回了点儿能力自信,然而内心郁闷却渐积块垒,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懒得迈出家门的人。
小刘偶尔来看望他。二人之间面面相对竟没太多话可聊,聊什么是好呢?都回避关于那案子的话题,可有所回避,那么一种聊也就近乎是尬聊。
小刘便来得少了。
一日,吕正从某省电视台的法制频道看到了如下一档内容:
法官审问撞了人还驾车逃逸的司机:“你没因为自己的做法感到良心不安吗?”
司机却说:“我比有些人的良心还好点儿呢!”
法官一怔,问被审者何意。
被审者幽幽地亦有几分强词夺理地说:“我起码没倒车吧?所以,相比而言,我还是有人性底线的,那么对我应该从轻判处对不对?”
“倒车?”
法官又是一怔。
被审者的解释是——在某些无良司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冷酷的共识,主张一旦撞了人,莫如倒车,干脆来个一了百了。免得并没将人压死,致残致瘫,日后被无休无止地纠缠,永无安宁日了……
吕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听得周身发寒,如被制冷器冻住了。却也如同水点豆腐,先前一头迷雾的案情,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了符合逻辑的因果链条,有情节,有细节,过电影似的呈现着。
那时天已黑了,两口子刚吃过晚饭,他老伴正在厨房洗碗筷,而他猛地往起一站,将电视关了。
“关电视干吗呀,一会儿我还看呢!”
厨房传出了老伴嗔怪的话声。
他却说:“不许再开,别影响我,我要工作。”
“都是退休的人了,而且是在家里,还工的什么作?说得跟真的似的!”
老伴儿的话中有明显的不满了。
“你也不许打扰我,别进书房!”
他家有间小小书房,电脑也在书房,是他已习惯于宅在家里的精神“根据地”。
那天晚上,他一进去就没再出来。
翌晨,老伴儿轻轻推开书房门,见他一脚着地,一脚在床,酣睡如大醉。虽开了道窗缝,满屋的烟味儿还是使她倒退了一步。
小刘接到他的传唤,骑着警务摩托赶到了他家。
吕正开口便说:“我终于将那案子破了!”
小刘则一下子拦腰抱起他,将他抡了个圈儿。
在书房里,他特享受地吸着烟,语调缓慢地向小刘陈述他的分析结果,逻辑缜密,有条不紊,不由人不信。
按他的分析,吕琪和吕典两个关系亲密的发小之间,肯定发生了如下事件:不错,二人是高高兴兴地离开吕琪家的,也是高高兴兴地离开车行的。路上,作为堂兄的吕典,肯定喋喋不休地向堂弟叮嘱着某些面临突发事故的经验(他说他了解吕典,吕典是个话痨,而且好为人师,在吕琪面前尤其那样)——半路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车轮压上了前边一辆卡车掉下的麻袋,而几乎与此同时,一把伞被大风刮起,偏巧挡住了车前窗。由于那把伞,也由于雨大,尽管刮雨器不停地刮,能见度也还是很低,这就使吕琪吕典都以为撞人了。吕典喊了一声:“倒车!”……
小刘也看到了吕正看到的那档法制节目,并没问“什么意思”,而只小声问:“根据何在?”
吕正继续说:“根据我对他俩的了解。相比而言,吕琪是个有几分善念的人。另外的根据就是,方向盘上留下了两个人杂乱重叠的指纹,证明他俩争夺过方向盘。而吕琪手背上的指甲划伤,又可证明他是护着方向盘的。为什么护着?因为不愿听从吕典的话嘛。但结果却是,车轮毕竟向后倒了,麻袋上的压痕证明了此点……”
“接着讲。”
小刘暂时被说服了。
“之后伞从前车窗那儿被刮下去了。吕典下车了,将伞踢了两脚,踢到沟边去了,伞上和沟边都留下了他的鞋印对吧?”
“对。”
“那伞柄上系着一个红布坠儿,是鸡形的,对吧?”
“对。”
“吕琪对那红布坠儿肯定是很熟悉的,只不过他当时受到的刺激太大,完全蒙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到家里,惊心甫定,于是就发现他家的伞不见了。他家的伞一向挂在里屋门旁,那面墙已落一层灰了,伞不在那儿了,那地方白得特显眼。这时,被吕典踢到路边那把伞浮现在他眼前了,伞柄上系的红布坠,使他断定被自己所驾的卡车压死的,必是他的妻子无疑,而事情本不该这样。他愤怒交集,立刻起身去找吕典算账。再说那吕典,回到家里,后怕至极。做下那么伤天害理的事了,但凡是个多少有点儿天良的人,能不后怕吗?他正借酒压惊,吕琪怒发冲冠地闯入门来。吕典觉得自己的做法百分百是为兄弟好,而吕琪又哪里会容他辩解呢?可以肯定,首先大打出手的是吕琪。吕典也不会一味儿只挨打呀,于是二人厮打作一团了,结果吕典后脑磕在了锅台角上,颅裂而亡。妻子死了,朋友也死了,吕琪不想活了,结果他妻子回到家里,看到了可怕的那一幕……我的分析有破绽吗?有你提出来。”
小刘完全被前辈的分析带入了,沉默几秒,摇头。
“那,咱们现在就去县局,向他们宣布,咱俩将案破了?”
“明明是你一个人破的,怎么可以说是咱俩呢!”
“这什么话!刚才你不是就在跟我一起分析来着吗?走吧走吧,再说多余的我可生气了!”
小刘只得带上前辈,驾摩托向县局驶去。半路他将摩托靠路边停住,吕正奇怪地问:“又怎么了?”
小刘头也不回地说:“我承认,你分析得丝丝入扣,基本上,可能就是那么回事。但,你也得承认,分析再符合逻辑,那也不过是主观分析,不能成为定论的。没有录音为证,没有录像为证,没有一句口供,你真认为咱们去县局是有实际意义的?”
良久,他才听到前辈在他身后说:“那,那……那送我回家。”
不久吕正同志患了忧郁症。
而那桩案件,至今仍是待破案,民间说法是悬案……
(原载《钟山》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