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万有引力
- 中国文学佳作选:短篇小说卷(2023)
- 王晓君主编
- 16351字
- 2025-03-18 18:00:48
黑孩
从手机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我觉得肚子饿,就走进了对面的那条饭店街。街不算长,但从这一头还是望不见另一头。几十家饭店,都不太大,各家门脸上热热闹闹地贴着很多饭菜的彩色照片,有日本的海鲜盖饭、韩国的烤肉、印度的咖喱以及意大利的通心粉等,看起来眼花缭乱的。我在其中的几家店里吃过饭,因为顾客多是日本人,所有的菜都按日本人喜欢的清淡口味做过调整,已经日式化了。换一句话说,这里的菜名不副实。我本来想吃印度咖喱,因为要摆弄新手机,就挑了一家想待多长时间就可以待多长时间的咖啡店。
我打算先下载三个软件:微信、微信读书和微博。神保町虽然有几家中文书店,价格昂贵不说,几乎找不到我想阅读的书籍。微信读书是我唯一能大量阅读中文书的工具,我把它视为重宝。虽然微信有很多实用之处,比如可以跟在国内的亲人和朋友免费聊天、免费视频,但我还是更喜欢用微博。一些话在微信朋友圈里不好意思说,在微博上却可以毫无顾忌地发表,因为微博的读者跟我素不相识啊。我的很多朋友,虽然还挂着微博的账号,但几乎不怎么使用了,甚至有朋友告诫我,说微博里的世界太复杂、太混浊,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我没太把朋友的话当回事,我的“毫无顾忌”也只是发发牢骚、晒晒两只爱猫而已,估计也招惹不到谁。
我下载了微信。打开微信后,屏幕上显示有一个叫小叶的人添加了我。我觉得很奇怪,新的电话号码我还没有告知任何人啊。接着这个叫小叶的人发来了一条短信:“燕京,好久没有联系了。很高兴你终于开始用微信了。毕业这么多年,我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你好吗?”静默了几分钟,我试着回忆同学里是否有一个叫小叶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再说同学这个范围太广了,从小学同学,到中学同学,到大学同学。不等我回复,小叶又发过来一条短信:“燕京,你还记得咱俩在大学时候的那些事吧。女生宿舍里,咱俩是同一间房,我睡上铺,你睡下铺,夜里我们经常偷偷地聊天。”我明白这个叫小叶的女人搞错了对象,把我当成叫“燕京”的那个人了。原因肯定跟我新换了手机和手机号码有关。我的微信一向不加陌生的人,所以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不过我没有马上删掉这个叫小叶的微信,因为她的出现带着戏剧性,给我的感觉是,接下来还会发生点儿故事。也许是出于好奇吧,我将她的微信添加为朋友,还给她回了几个字:“你好吗?好久不见了。”
一定是我问她好不好的原因,小叶开始不断地给我发信息,不过每条信息都很简短,说的事也都是点到为止。为了让她不对我产生猜疑,我会间断地在她的来信中发几个微笑或者惊讶一类的小表情。
同时我打开小叶的微信朋友圈,快速地用手指滚动着页面。隔壁桌坐着一对年轻人,他们的笑声清晰地传到我的耳际。我不自在地抬起头,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在意我。小叶前天发的一个视频让我觉得眼前一亮。说是视频,其实就是小叶跟她老公的几张结婚照。结婚照被做成了视频,还配了一首缠绵的音乐,并且在朋友圈发出来,整体上给我的印象就是,小叶在向她的朋友们散发所谓的“爱”的信息。我不屑地笑了一下。我绝不会在朋友圈发结婚照(虽然我结婚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拍过什么结婚照甚至也没有蜜月旅行)。我也绝对不会在朋友圈发家人的照片以及自家食用的饭菜的照片。结婚是人生的序曲,五颜六色的菜会让人窥出厨房的面影。生命中有一些日常是我精心守护的小秘密。
通过小叶的朋友圈,我知道她大约在五十岁上下,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儿子,还养了两只可爱的猫。她的猫也给我很深的印象。特别是那只金黄色的猫,毛特别长,有着一张又大又圆的脸和陷在面颊里的鼻子。算她聪明,没有在朋友圈发那种显示居住区的照片,但她按时发同一家跟美术有关的杂志的公号文,所以我猜她是那家杂志社的编辑。杂志社的地址在北京,那么她的居住地就是北京了。知道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事情,我有了一种错觉,好像已经涉足到她的世界里,虽然她跟我隔着千山万水,但是离我非常近。
我决定试探小叶一下,回信说随着年纪的增长,对过去的好多事情似乎都记不真切了。她回信说:“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年纪大呢!我比你可是大两岁哦。今年我已经五十二岁了,那么你应该是五十岁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我已经五十五岁了啊。接下去,我给小叶发了一个龇牙微笑的表情。跟着她来短信问我现在是否在工作,在工作的话那工作又是什么样的性质。我想了想,告诉她我早就辞职了,每天不过就是瞎忙,忙这个忙那个。我还告诉她,每天我基本上就是靠忙在打发时间。她又问我有没有孩子,有孩子的话有几个孩子,孩子们都几岁了。我含混不清地回短信说:“有一个孩子,已经成人了。”想不到她又问我老公的情况,给我的感觉像是查户口。我打了几个字想发给她,想了想又删掉了,重新打出来的字是:“怎么说好呢?我老公能吃能喝的,挺好的。”她也发来一个龇牙微笑的表情。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这样下去,小叶会一直问东问西,而我不可能一直不露马脚地搪塞下去。我得尽快地退出微信聊天。不等她再来信息,我快速给她发了一条:“对不起,我这里还有一点儿急事要办,今天先聊到这里。谢谢你联系我。”她马上回说:“好的好的。再联系。”我回了两个表情给她,一个咖啡杯加一个咖啡杯。
关上手机后,想想跟我聊了半天,而这个叫小叶的女人,竟然一点儿蹊跷都没有感觉到,忽然觉得微信的可怕并不比微博差到哪儿。说起来,互联网就是一个无法探知的大海。
以后的日子里,小叶三天两头地给我发短信,都是一些看完就忘到脑后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还给我打过两次微信电话,我都没敢接。不过,在内心深处,我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她,因为她真的把假“燕京”的我当成了朋友。现在这个时代,朋友似乎不太容易定义了。本来,朋友是指长久陪伴在你身边的人,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轻易离开你的人。但现在的朋友,多半因心情而定了,今天的心情拿这个人当朋友,明天的心情拿那个人当朋友,遇到一点点小事,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拜拜”了。因为这个原因,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会到小程序微信运动上给她点赞。休息日她好像不怎么出门,有时候步数还不到一千。即使她只走了几百步,我还是一样给她点赞,只是忍不住暗笑。五十笑百,既然五十跟一百没有区别,那么在逻辑上,五十步跟一千步一万步也没有区别。
有一天,小叶在我快吃午饭的时间发来一条貌似“最后通牒”的短信。她这样说:“燕京,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回我的微信要么只是三言两语,要么就是表情,也不接我的微信电话。既然你躲着我,为什么又天天去微信运动上给我点赞呢?为什么你一个朋友圈都不发?想看一眼你现在的样子都看不到。我只想确认你是不是不想跟我来往。如果你觉得有我这样的同学是负担,我也绝对不会再打扰你。”原来她也查看了我的朋友圈。隔了没几秒钟,她又发来了两个表情,一个是尴尬,一个是发怒。我只好给她回短信,说我刚刚换了新手机,还没有学会使用里面那些新的功能。她秒回说:“燕京你别找借口了,打字对你这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来说,不需要适应吧。”
虽然我不该过早地跟一个陌生人交谈得热火朝天,但小叶这个人和她的事都令我感兴趣。她真是个天真的人,闯错了地方,但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再说了,“大学同学”这层关系,给了我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其实好久没有人跟我这么热乎乎地聊天了,问题是我身边的朋友都拖家带口,都在忙,而我又不太喜欢跟什么人交心。对于我来说,小叶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永远也不会见到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一个人跟微博的作用差不多,可以使我毫不在乎地透透气。我给她回了一条短信:“早上,我在朋友圈上看到你发的视频了,全部都是结婚照的那个视频。你跟你老公,两个人挽着手臂站在一起。从照片上看,你老公长得蛮不错的,你也很漂亮。你们看起来非常般配。”
小叶回短信说:“啊,你说的是我前天发的那个视频吧。前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你听我解释,说纪念,其实就是纪念我在那个日子里留了点什么。怎么说好呢?是纪念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了点什么这件事本身。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们学中文的人喜欢咬文嚼字,我想你可以理解的。”
我“嗯嗯”了两声。看起来小叶有点儿不高兴,说我又在用“嗯嗯”应付她。有一阵她不说话,现在我已经记不得当时为什么会对她说那句话。我对她说:“看了那些照片,我忽然觉得,你和你老公,你们的性生活一定很……”
没有下文是因为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修辞,也相信小叶会明白我没说下去的那些话是什么内容。这一次她很快回短信说:“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跟我老公,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想知道她以为我“想象的”是什么样子。她回答说:“你觉得我们经常会那个的吧?”我说对。她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过来,不久很奇怪地问我是不是我才“经常那个”。我跟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个了。轮到她想知道“很久”有多久,我说大概有二十年了吧。她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跟着追了一条短信问我:“你是说你跟你老公以外的其他男人也没有那个了吗?”我很肯定地回信说是。这一次,她发来了两个惊讶的表情,接着惋惜地说五十岁不过才入中年,中年就不那个了,实在……她也没有把话说完。我向她解释说,自从生完孩子,身体似乎完全感觉不到那个需要了。我还特地引用了加缪的一句话:在我们朝着死亡一日快似一日地奔跑中,肉体始终处于领先地位。她跟我确认:“你真的从来都不会想那个?”我回答说是。
我想是我说的大实话感动了她,她跟我坦白,说她虽然跟她老公十几年没有同过床,但是一直有那个。我发了三个惊讶的表情给她,然后跟了一条短信:“这么说的话,就是你跟你老公以外的男人那个了?!”她回信说:“我跟我老公不同床,当然是跟其他的男人那个了。但是你不会把这种事看得很了不得吧?”我回信说当然不会。她说:“这就好。”我问她:“这种事,通常会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不觉得累吗?”她回信说不会,因为她能够保证不让她老公发现她外面有男人,而且她找的男人也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我觉得男女关系凭的就是缘分,所以不懂她说的条件是什么。她说缘分是最起码的,但既然只为了那个的话,通常她只会挑那种有家室的男人,一起吃吃饭,那个后双方都不会动真情。我发了一个强的表情给她。
想起一件跟小叶所说的毫不相关的事。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或许因为它们给我的感觉都是“拿得起也放得下”罢。
一个女孩有了男朋友。女孩将男朋友的照片给好朋友看。正巧好朋友跟女孩的男朋友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知道他其实是结了婚的。但好朋友不敢将真相告诉女孩,怕女孩知道后经不住打击或者深陷恋情而不能自拔,可是不告诉女孩的话又觉得自己不够朋友。好朋友思前想后,到头来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女孩,没想到女孩听完真相后,当着好朋友的面给那个男人打电话,在电话里将男人臭骂了一通。好朋友问女孩:“你一点儿都不留恋他吗?”女孩回答说:“既然分手是早晚的事,哪有什么好留恋的,留恋不过是在人渣般的男人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我倒是想他把我浪费在他身上的时间还给我。”好朋友问女孩:“你希望这个男人有报应吗?”女孩回答说:“我希望他死后下地狱。”
“至于这件事,”小叶解释说,“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我老公了。”我问她跟她老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回信说:“没什么值得说的大事,但正因为是一些小事,说起来话就长了。反正就是觉得老公障眼障耳,怎么看都不顺眼,听什么都不顺耳。”
这么巧我正跟老公和儿子坐在饭桌前吃饭,老公坐在我对面,嘴里发出一阵阵立体而空洞的声音,令我觉得非常障耳。我盯着他的嘴巴看,无法想象这种声音是因为咀嚼食物而发出来的。我厌恶地问他:“最近你吃饭的时候,总是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为什么?”他想了很久很久,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我给小叶回信息,说我相信她说的话,还说有一些事情真的很难解释明白。她跟着回信息说:“唉,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我刚刚还骂了他一顿呢,早上他在门前扫落叶,赶上一个人路过,对他说院子可以装个门,他什么都没想就跟那人签了约。我就说他蠢嘛。即使装门,也得问过几家的价格后再决定吧。那人介绍了一家装修店,结果价格非常贵,因为还包括那人自己的介绍费啊。他蠢就蠢在被扒了皮都不自觉。类似的事情太多了。”
小叶说的她老公的事,让我想起了自己老公做的几件事,感觉跟她老公的蠢是完全相同的。
儿子小的时候,他的小朋友跟妈妈来家里玩,喜欢上一本童话书,我想送童话书给小朋友,结果老公在旁边补充了一句“虽然是在百元大创那里买的”。还有一次带儿子去游泳,同学和同学的妈妈也一起去,路上说到我们家的阳台很棒,因为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晴空塔,结果老公在旁边补充了一句“虽然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塔尖”。还有当初买房子的事,那时我讨价还价,说再便宜一百万日元就买,卖方说如果因为便宜一百万而被其他人买走了怎么办,结果老公马上在旁边附和卖方说“对啊如果被其他人买走了怎么办”。我家院子里有两只流浪猫,喜欢一种用鸡肉做的罐头,我早晚各开一罐,每次都分成两份,有朋友到家里做客,临走时说猫罐头看起来很好吃,我说两只猫都喜爱吃,结果老公在旁边加了一句“一个罐头两只猫一半一半”。老公天天晚上开着电视机睡觉,刷牙时大声地咳痰,新换的被套不到三个月就会出一个洞。等等类似的事实在太多了,说起来要花一天一夜的时间吧。说真的,我很怕老公开口说话,他总是在节骨眼上多那么一句话,精神上很折磨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多出的那句话令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非常蠢的人。我一向喜欢聪明人,因为他蠢,所以慢慢地开始讨厌他。时间久了,讨厌他的感情就变成了生理的一部分,连身体也讨厌他了。
小叶惋惜我五十岁就不那个了,也许她是觉得我在浪费人生的乐趣吧。其实,并不是我没有那种机会,只是身心都没有那个兴致了。认识到这一点,还是在三个月前。一天,一个在同乡会认识的男人约我一起兜风。他跟我同岁,见过几次面都很愉快。他开着新买的奥迪到家附近的车站接我。说好了是兜风,他往哪里开,要去哪里,我都没有问。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他把车开进了一家院子,看到楼上的招牌,我才知道他带我来的是埼玉县的一家情人旅馆。我觉得很恶心,好像脑震荡了。我命令他把车开出院子,又指示他顺着原路开回去。他问为什么。我说几十年没那个了,忘了感觉了。他说可以帮我把感觉找回来。我说了一句不太好听的话:“已经锈了。”他突然笑起来,根据我的提议,我们一起在一家极小的饭店吃了个便饭就散了,后来也还是朋友。我知道不少年纪大的女人有这种冷淡的问题,不过我已经懒得纠正自己了。
小叶跟我细说她老公的蠢事,起码不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人,但我很感激她,因为她发泄的也是我的抑郁。她又来信息了:“有时候,我也想对我老公好一点儿,于是去做一件为了他而做的事,但结果肯定令我感到十分的懊丧和后悔。我已经对自己发誓了,再也不去为了他做什么事情了。”我猜想她在懊丧后悔和发誓时的样子,应该是“铁青着脸”“怒火燃烧的眼睛”“喋喋不休的抱怨和盛气凌人的指责”吧。
这时候,坐在饭桌对面的儿子突然问我:“妈妈你怎么一脸的惊讶,吃到什么不对胃口的东西了吗?”
我示意儿子看我的手机,他说看不懂中国语。我跟他说正在跟一个女人聊天,而女人说的一些话简直就是我的亲身感受,所以我怀疑女人的生活有一大部分跟我相同,至少也可以说是非常相似。儿子问是生活的哪些方面。我发现老公朝我看,跟我对眼后赶紧将视线移向了饭桌。我感到他也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可是我不想搭理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我跟儿子说这些事都是女人才能体会到的一些感受,很遗憾他是个男孩子,应该不会理解。儿子让我举例子向他说明。我立刻“啊”了一声,将一只手举到他的眼前说:“儿子,你先别说话,让我先给这个女人回几个字。”
“你可以举几个例子说给我听听。”我输入了这几个字,按下了发送键。几秒钟后,我的手机响起来,是小叶打过来的微信电话,但我没有接。儿子皱着眉,一副被打扰到吃饭的样子,我干脆连手机的声音功能也关闭了。微信通知由音乐换成了震动。我感觉震动了很“长”时间。我尴尬地告诉儿子,日本跟中国有一个小时的时差,中国那边应该还是上午的十一点。儿子说知道。接着我给小叶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正在跟家里人一起吃饭,不方便接电话。我还在文尾加了一句对不起。她回信说:“打扰了,那我找时间再打给你吧。因为说来话长,打字又费时间又累眼睛,还是用电话聊天最好。再说了,我有二十多年没有听见你的声音了吧。”我“嗯嗯”了两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今天很开心,谢谢你。”不知道为什么,没接小叶电话的事让我觉得心烦。
那天小叶提议用电话聊天,我回答的两声“嗯嗯”,压根是一种客气而已,没想到她当真打过来了。说真的,并不是我不喜欢跟她聊天,是担心我的声音将我不是“燕京”的事情暴露出来。不过,知道她肯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电话,也知道我老是不接电话的话反而会增加她的疑惑,所以我提前练习了好多遍,就是说话时不用鼻子呼吸,这样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就跟患了感冒似的。果然她在电话的那头问我:“你的鼻音好重啊,是感冒了吗?”我周全地想到感冒只能冒充一次,于是回答说我没有感冒,我的鼻音是因为我多年患有慢性鼻炎。
老公去公司,儿子去大学,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跟平时一样,我跑到沙发上躺下来。平时我都是看书或者看电视,今天却打算跟小叶聊长一点。反正今天我有的是时间。我打算把她的生活都拉出来看一看。我的感觉好像在跟小叶玩一场游戏。
一开始,我就那天没接电话的事,向小叶表示道歉,但她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件事,问我记不记得大学时她三天两头犯头痛,而我妈妈是针灸医生,有好几次我让妈妈到宿舍帮她扎针的事。原来那个燕京的妈妈是中医大夫。我“嗯嗯”了两声。接着她说她还记得我有一个弟弟,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我弟弟在空军当飞行员。她对我妈妈和弟弟表示关心,这样问我:“你妈妈跟你弟弟,都很好吧?”原来那个燕京的弟弟是空军飞行员。我无言以对,又不能表现得麻木不仁,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先不说我家里的事,先说你的事。”可能她担心我的鼻炎,又谈了一会儿关于过敏以及中药治疗的话题,后来再次提起我妈妈是中医大夫的事,问我怎么不用中医治治看。我告诉她“妈妈已经死了”。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不想在妈妈的事情上撒谎。当然我更希望燕京的妈妈没有死。她沉默了几秒钟,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她又聊了一会儿孩子的事,我觉得她很爱自己的儿子。我差不多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我们言归正传吧。”
小叶对我说,本来她不会跟人家说自己的私生活,但因为说话的对象是我才没有觉得难为情。我谢了她。她告诉我,她跟她老公不仅不同床,连房间也是分开的,而且她跟她老公都在家的时候,各自房间的门都会关上。她说这叫“井水不犯河水”。毫无疑问,我跟我老公也是各睡各的房间,因为年纪大了,容易打呼噜,会影响到对方的睡眠。她有点儿兴奋地打断我的话,说她在乎的并不是老公打呼噜,是不想呼吸到由老公的鼻子和嘴发出来的气息。她这样形容说:“怪恶心的。”
我这个人,平时也算是个能够控制情绪的人,但内心一旦有了冲动,就会感情用事。我突然对小叶冒出了一句:“你说的这种感觉我懂。”我知道这是不打自招,但我已经控制不住想说下去的冲动了。我告诉她我家有两个厕所,我老公睡一楼,所以指定他用一楼的厕所,即使白天在二楼的客厅活动,他想使用厕所的话,也必须到一楼去,绝对不允许使用二楼的厕所。反过来也一样,除了二楼的厕所,我也绝对不会使用一楼的厕所。我想对小叶说的是,我跟她一样讨厌老公。果然她笑了一阵,很开心的样子。她想知道我是如何打扫老公的房间的,而她都是趁着她老公不在家的时候,先将她老公的房间换气,之后才开始吸尘。我说:“跟你一样,我也是先换了空气再打扫。不过我从来没有进过一楼的厕所,都是我老公自己收拾的。”
“所以你会懂我的感觉。”小叶说。她又问我洗衣服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她家是她跟她儿子的衣物一起洗,她老公的衣物跟围裙、毛巾、窗帘等一起洗。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是我绝对不会跟他人说的,但跟小叶一样,因为我也放弃了对她的警戒心,所以告诉她我们家的衣物都是一起洗的,只有我老公的袜子,我让他单独分出来用手洗。但是,说了也许没人相信,每次我晾衣服的时候,凡是我老公的衣物,特别是他的内裤,我都是用手指尖,夹子一样尽可能地捏起极小的两个地方。往衣服架上夹的时候,我很小心自己的衣服不要紧挨着我老公的衣服,基本上是将儿子的衣物晾在我跟他的衣物的中间。她说她也懂我这么做的理由。她对我说,她们家吃饭的时候,她老公被规定用两双筷子,一双是在盘子里夹菜时用的,一双是他自己吃菜时用的。她是避免吃到她老公的唾液。还有,夏季她喜欢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但要求她老公穿着袜子,怕他脚上的汗水留在地板上。我表示赞同她的做法,说她的这种反应跟我不想碰我老公的衣服一样,都是生理上的反应。
因为我提到了生理反应,小叶说有一件令她感到十分恶心的事。我让她说给我听听,她突然放低了声音说:“我都有点儿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她听见她老公发出一种闷绝的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急慌慌地推开她老公房间的门,没想到看见的却是她老公正对着镜子自慰。我问那一刻她老公有什么反应,是否感到非常的难堪,因为换成一般人的话,会觉得无地自容的。她激动地回答说:“我觉得很恶心,大声地骂他,他却反过来冲着我发怒,指责我没有权力干涉他的生理需求。”我的心脏“怦怦怦”地跳了几下,然后很不客气地形容她老公是个“奇葩”。她也承认这一点,但承认这件事似乎令她觉得难过。她接着补充了一句:“我想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惩罚我一直不肯跟他那个。”我想了想,说也许她老公那么做是在挑衅她,激她跟他那个。据她看,惩罚也好,挑衅也好,只有一个事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她老公总是变着法子搞得她不得安宁。从这件事之后,她在她老公的面前,从来不看她老公的脸,即使迫不得已要说话,声调也绝对保持不变,不让她老公感受到里面有任何的情感。
生活中,也许就是一些小事搞得我们的情绪变得焦躁和恶劣。说真的,我并不想讨厌什么人,因为讨厌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痛苦。不过,讨厌一个人真的很快,尤其讨厌朝夕相处的那个人时,还没等回过神就来不及挽救了。明知道是废话,我还是假模假样地劝解了小叶一番,但她好像很纠结,有点儿伤心地对我说:“有时候,我觉得我老公做的那些事,对我来说跟拷问没有什么区别。”我本来想回答她,说这样的夫妻关系,很像给对方戴着手铐和脚镣,可是马上意识到自己跟老公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沉默着不说话了。
气氛变得沉重起来,为了调节气氛,小叶问我平时看不看书。我说会读一些小说和传记,也会读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她问我读不读哲学书。我说大学的时候读过很多哲学方面的书,比如尼采,比如叔本华,比如笛卡尔等,但到了现在的年龄,读哲学书有被洗脑的感觉,所以不怎么读了。想想我又加了一句话:“最主要的原因是读不进脑子里去,读了下一行就忘记了上一行。”于是她向我推荐了两本书,一本是《巴别塔之犬》,另一本是《暮色将尽》。前不久我刚刚读完了《巴别塔之犬》,在悬疑的背后,探讨了夫妻间的爱情与隔膜,感觉作者向读者提供了无限的思考空间。
我跟小叶也是相互感染才会越说越来劲越说越具体吧。两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过着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活,我觉得很讽刺。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离婚,但现实才是更大的手铐和脚镣。在日本,多数老人靠年金生活。日本的年金有三类,最基础的国民年金,是二十岁以上到满六十岁的人必须缴纳的年金。第二类是厚生年金,主要面向公司职员,由公司和员工各缴纳百分之五十。第三类是企业年金。据日本厚生劳动省年金局的数据显示,日本国民年金的平均领取额是每月五万六千日元,厚生年金的平均领取额是每月十四万五千日元。多年来,年金的领取额几乎没有增长,相反领取的起始年龄却是一再延后。我到日本的时候已经快三十岁了,虽然工作期间缴纳了几年厚生年金,但生儿育儿的原因,更多缴纳的是国民年金。因为这个原因,我到了六十五岁后,能够拿到的年金额,每月大约有六万日元左右。老公从十八岁开始就缴纳厚生年金了,他到了六十五岁后,每月能拿到的年金额大约有二十多万日元。我的年金加上他的年金,每月有三十多万日元。换一句话说,六十五岁以后的我,只有跟他在一起生活才有可能吃上饭,并且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而跟他离婚,就等于我要工作到死。
我问小叶有没有想过离婚的事。她说还没有到非离不可的那个程度,再说跟老公之间还有一个儿子。于是我问起她儿子的近况。她说她儿子马上要考大学了,正是花钱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跟我老公离婚,我一个人的工资,对儿子的教育费来说,真的是杯水车薪,我跟儿子的生活会变得举步维艰。”我儿子正在读大学,也正是花钱的时候。想到这我忽然觉得十分沮丧,不由得跟着她叹了一口气。气氛再一次变得沉重起来。
一只睡在猫房里的猫出来,慢条斯理地去水盆那里喝水。想起小叶的朋友圈发过很多猫的照片,就问她是不是喜欢猫。她回答说“喜欢”。我还是第一次给她的微信发了两张照片。她看完照片,问这两只猫是谁的。我说是我的,还坦白我其实是一个猫痴。她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比较高亢,她说猫真的是太聪明了,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并知道抵达那里的最佳途径。我觉得她对猫的评价很正确,而我可能真的不如一只猫聪明,迄今为止,我不止一次后悔找错了结婚对象,暗自骂自己当初找老公的时候没有眼光。但是她又说她不会喜欢所有的猫。我问为什么。她说有一些猫的叫声和眼神会让她觉得受不了。在我看来,猫就是猫,所有的猫都一样可爱,跟它们的叫声和眼神没有关系。我肯定地对她说:“比起人类,我似乎更喜欢猫。”她对我说:“我们还是不谈猫了吧。”
结果话题又回到我们的老公身上。小叶对我说:“最使我难以忍受的是,虽然我有一些自由人的念头,却不得不跟讨厌的老公一起生活。有时候真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些其他的乐趣。”我想我理解她这句话所包含的意思。按照我的想象,她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老公、一个家,她想要的是一种人生。怎么解释好呢?打一个比喻来说吧,比如我早就不化妆了,但每年圣诞节的时候却会精心装饰一棵圣诞树。还有,人人都想穿漂亮的衣服。喜欢漂亮衣服的人,并不是非得有很棒的身材。有时候我会想,活着不是为了生活本身,而是为了赋予生活某一种意义。有时候我还会想,没有一个地方会像家,既使我远离自我,又使我靠近自我。我总是扮演不好自己的角色,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什么。有时候我还会想,老公施与我的苦恼无法衡量,但跟他的生活并没有出现什么了不得的问题,未来一直都会照现在的样子持续下去。不是我别无选择,肯定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在平衡着我们的婚姻。我跟小叶,我们对老公的感受真的太相似了,觉得他们跟乌鸦似的漆黑一团。在这里,我竟然使用了“我们”这个词。
我请小叶跟我一起调整一下思路,也就是换一个角度来看一下我们的老公,或者站在我们的老公的角度来看看我们自己。我对她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么做也许对我们自己有好处。”她说她不愿把问题想得过于复杂,还解释她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她说她之所以跟我说她老公的事,是因为一开始就觉得跟我很合得来,可以在我这里“透透气”。她说她“相信直觉”。我再一次感谢她对我的信任。她说:“其实我只要我老公拥有两点就足够了。”我问是什么跟什么。她回答说:“男人的责任感跟在家里时的绝对安静。”
我大笑了一会儿,开玩笑地对小叶说:“你以为你是女皇啊,这么高高在上。家可不是法院。”她说:“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啦。其实我不是没有尝试做一些努力来改变自己,但是我每次努力,换来的结果都是更大的失望。”我说我已经是第二次听她说这句话了,很想知道她都做过一些什么样的努力。
于是小叶跟我说了她给她老公过生日的事。为了尝试着改变自己,她好心好意地为她老公举办生日聚会,还特地让她老公邀请几个好朋友。她对我说:“可是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有好朋友,结果只叫来了我也认识的一对夫妻。那个做妻子的偷偷告诉我,她丈夫是陪着她来参加的,她是晚上不想做晚饭才来参加的。”我打断她的话说:“这么失礼的话那个妻子也敢跟你说?”她回答说:“她跟我很熟,知道我不会介意。”然后她告诉我,席间吃得最多的就是她老公,但回家的路上,她老公不停地埋怨红烧肉烧得太煳,鱼烤得太焦,盐放得太多。她说她都气死了,恨找不到最恶毒的语言骂她老公。她发誓再也不会为她老公举办第二次生日会了。
说真的,我老公也一个好朋友都没有,我之所以瞧不起他,跟他没有朋友也有一定的关系。我曾经这样骂过他:“一个大男人,关键时刻连个不惜两肋插刀的朋友都没有,真的是白活了。”话说我偶尔也会念及老公的一些好处,突然想对他温柔一点儿,打算跟他聊聊天,陪他一起去外边吃个饭什么的。但在我行动之前,他肯定会搞出一点儿小乱子,比如冰箱的门忘记关,洗面室的门也忘记关,或者干脆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碗盘什么的。然后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坏掉了。次数多了,我终于发现,只要我想对他好,他就会搞出小乱子,真是邪门了。所以我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对他好。虽然他并非有意,但这么巧总是糟蹋了我的心意。归根结底,无论我从哪一个方向做努力,最后的结果都是走进死胡同。我对小叶说:“毫无疑问,我跟你一样也尝试过很多次的努力,但实际并没有多大的用处。”讨厌老公,屈服自己对老公好一点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燃起的温情,我想都是感情的某一个瞬间。日常总是被一个个瞬间拼凑的。
小叶说她想象不出这样的情形,是所有的女人都在经历的,还是只轮到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我说不知道。她说她想问我一个问题,开门见山,她问我能不能在老公身上举出十个好处来。我笑了,不明白为什么是“十”。她说“十”是个复数,代表“多”的意思。我想了想,说我总是对老公发脾气,但他从来不跟我对着干。有一句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结婚了这么多年,我们竟然没有吵过架。还有,出去买东西,无论轻重,他都是一个人提着,绝对不让我提。还有,我不会做菜,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基本上都是去超市买现成的,但只要他在家,都是他在厨房忙活。不过说实话,他做的菜跟饭店的味道差不多。还有,我不会针线活,缝个衣扣什么的也都是他。最主要的是,他挣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全部交给我,我给他几个零花钱,至于钱怎么花,他根本不过问,就是完全信任我了。
我很惊讶,没想到会举出老公这么多的好处来。使我沮丧的是,我还能想到其他更多老公的好处。比如他熨衬衫也很棒;他不喝酒也不抽烟,而我喜欢喝啤酒,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忘记挑一箱我最喜欢的啤酒;他开车很稳,从来不用导航,地图好像就装在他的脑子里;他跟年轻人一样能吃,不胖不瘦,从来不生病;我想做的事,他从来没有反对过。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小叶问我:“你老公把家务都做了,那你干什么啊?”我说我老公也不是天天在家,他去公司的日子当然都是我在做。再说我喜欢收拾家,我们家总是保持在一尘不染的状态中。对了,修剪院子里的树杈、拔草、接续电脑等类似男人干的那些事,我老公全部袖手旁观,都由我来做。怎么说呢?我们家男女分工好像倒过来了。生活中遇到要解决的问题时也是如此,大事他都推给我做主,天塌下来都跟他没关系似的。小叶说她老公没有我老公这么多具体的好处,但是她知道她老公是真的爱她,所有的事都顺着她,家务方面也会帮她做一点。但是她感叹地说:“跟你不同的是,我跟我老公都是二婚,跟初婚还是不太一样吧。”我说:“儿子是你跟他生的吧?”她说:“对。他也蛮爱儿子的。”我说:“儿子是你跟他生的就好。”她说:“儿子总是偷偷地劝我对爸爸好一点儿。”
相互说了一大堆老公的事,我问小叶:“对你来说,你老公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我很难为情,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是陈芝麻烂谷子。她“嗯嗯”了好长时间,回答说像白米饭。她这样解释:偶尔不吃白米饭没有关系,但一直不吃就会活不下去。她还说虽然美国人不吃白米饭也都活下来了,但她到底是中国人。她问我:“那么你呢,对你来说,你老公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我说像一双不太跟脚的鞋子。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鞋子从一开始穿就觉得不跟脚了,却一直都舍不得丢掉,因为我觉得这鞋子不仅结实,还可以防水。
我本来是听小叶跟我聊她的一些感受的,想不到身不由己地掺和进去。交谈的结果又是将老公的好坏交织在一起,似一堆没有头绪的乱麻,理不清楚了。感到不知所措,我不好意思地对小叶说:“说真的,一说到老公的好处,心情可以形容为千回百转了。”我很想将所谓的“千回百转”头头是道地表述出来,但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我说:“问题也许出在我们这里。我们不让他们做自己,让他们做我们希望的那个人,因为他们做不到,所以我们的意见多得可以装一辆面包车。埋怨老公是女人的通病吧?”
小叶说她老公是工科男,跟她这个文科女的确说不到一起。我说我老公也是工科男,我跟他在一起就像两条平行线,根本不搭界,总之沟通非常困难。
小叶说她承认她老公老实单纯。我对她说:“这才是我们受不了的地方吧。说心里话,我们自己也知道,我们是那种非常任性的女人。结婚几十年,已经五十岁了,还不肯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总觉得所有的平庸都是因为找了个愚蠢的老公。悠悠岁月,多少人的愿望没有开花结果啊。”
小叶说这一点她心里也清楚,但理性跟感情是两回事。最主要的原因是,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但她老公并不像我老公似的把工资交给她,每个月只给她一定的生活费。生活在一起,她老公是她老公,她是她,两个人的中间总好像隔着一面墙。对于她来说,仿佛永远得不到她老公的全部。她说:“这才是最大的痛苦。”我说现在的好多夫妻都在经济上各自独立,除了每月必须平摊的费用,相互并不知道对方的收入。她听上去有些激动地说:“人家是人家,我家是我家,我就在乎这一点。”
我并没有意思要顺着她的话说,但实际上,我老公开了几十年的公司,失败的原因竟然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本来想儿子可以继承公司,结果这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也许我就是从他公司失败的时候开始讨厌他,觉得他愚蠢得不可救药。也许我在乎的就是一个女人吧。我跟小叶,我们之所以讨厌老公,其实也是有缘由的。
小叶说,照这么看的话,幸福圆满的生活是不存在的了。我说生活不仅仅是吃饭,还包括大小便啊。昼夜交替,还要睡觉过明天的日子啊。
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已经由沙发斜到东面的墙壁上了。我用手捂住嘴巴,轻轻地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也许是小叶感觉到了,对我说:“好吧,这样换个角度看事,觉得平时结在心里的郁闷焦虑的疙瘩,一点点地松动起来了,那些不如意似乎没那么重要了。”她突然笑着跟了一句,“说实话,我打算借这个机会丢盔卸甲。”我附和着说:“自今天起,我也努力对老公好一点儿。不过,按我们的性格,即使丢盔卸甲,结果也变化不到什么程度吧。我们一样会厌恶老公,最终也不会离开他们。就算给我们自己打一个圆场吧,到了五十岁,还没有放弃追求圆满也不是什么特别坏的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小叶说她很感谢我,因为跟我聊天非常开心。我也很开心,感觉第一次去了趟大海,还捡了个贝壳带回家了。
刚刚松了一口气,想不到小叶突然问我:“你微信登录的地址是日本,但同学们都说你去的是加拿大。”我知道想法很荒唐,不过还是告诉她等以后有机会见了面再跟她解释。小叶说:“那么我就真的去日本看你了,请告诉我什么时候过去比较合适吧。”我假冒燕京,见小叶无疑等于暴露自己骗了她,但这时的我真的非常想见她一面。我回答说:“随你的方便。”
到来东京为止,小叶给我打过两次微信电话,每次都醉醺醺的,说话时连舌根都不大会转动。
说好了我去机场接小叶。我对小叶说,因为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万一样子变化太大,有一张写着小叶名字的纸的话,不至于失之交臂。她说:“明白了。”
好久没有到机场接过人了。我举着一张纸站在接机口。因为在微信朋友圈见过小叶的照片,所以她一出来我就认出来了。我等着她找到写着她名字的纸,等着看她见到我时吃惊的表情。她很快就发现了我手里的纸并朝我走过来。她的个子很高,有一米七以上,看起来依然性感。面对面后,我发现她比照片更漂亮,有着黄色的眼球,小而坚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今天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
“我是小叶。”她微笑地朝我伸出右手,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我不是她的大学同学“燕京”。我握住她的手说:“欢迎来日本,一路辛苦了。”
我让小叶跟我走,但是她说她已经预订了酒店,还说那家酒店跟我家可能并不顺路,所以最好在机场或者机场附近找一家能吃饭的店。她的打算是,跟我一起吃个饭,然后她自己搭车去酒店。她说她在东京会待三天,至于这三天她会去哪里,会做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打算问。
我跟小叶挑了一家日本荞面店,店门是咖啡色的,漆得发亮,看起来像一块巧克力蛋糕。到了店里,我们同时选中了靠墙角的那张桌子。她的腿很长,把椅子往后挪了一段距离才坐了下来。她说她从来没有吃过荞面。我还保留着她在微信电话里跟我聊天的印象,比如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磁性。人老了以后,唯一不变的就是声音了。除了荞面,我们还点了天妇罗和热的绿茶。
荞面上桌还要等一段时间,我对小叶说,也许她希望我作一下自我介绍,但是我根本没有这样的打算,并且希望她可以继续把我当成燕京。她爽快地回答说:“没问题。”我笑着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燕京本人的。她说在那次微信电话之前就知道了。她的大学同学拉了一个微信群,真的燕京也在群里。我“哦”了一声,问燕京是否真的是在加拿大。她回答说没错。不过,既然她知道我不是燕京,为什么还会跟我这个陌生人聊天呢?而且聊天的时候好像真把我当成燕京似的,甚至像今天,为什么还要特地跑来日本见我呢?她回答说:“难道你不觉得吗?有一些事,一些跟熟人说会觉得很尴尬的事,跟陌生人说的话就很容易说出口。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见面的陌生人说,感觉上很像西方小说里向神父倾吐内心秘密。”她说的这个情形,跟我在微信朋友圈里不太说话,在微博里反而发表很多信息是同样的道理。我赞同地点了点头,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她用热茶跟我碰了个杯:“说真的,遇到你,真的令我惊喜,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与我患难与共的人。我有一个可笑的印象,恍如隔着一个世界看另一个我。”我很难为情,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我一开始纯粹就是觉得好玩,恶作剧的那种,想看看这个女人往下会告诉我一些什么样的事。我说我根本没想到会跟她聊得那么投机,更没想到她还会跑到日本来看我。她说了一句话:“觉得时光都变迁了。”我问她后来是不是真的丢盔卸甲了。她说没那么容易,她还是照样骂她老公,只是用词上温和了很多,没过去那么恶毒了。她还说她发脾气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在喝了酒之后,借着酒劲儿骂老公。我想她脑袋清醒的时候,基本上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我夸她努力。于是她问起我的变化,我回答说跟她的情形差不了多少。然后我们两个人又一起笑起来。
吃荞面的时候,我不跟她说话,想要她好好品尝第一次吃到的食物。荞面吃完了,我建议再叫一杯咖啡,她同意了。她的咖啡不加糖和奶,我的咖啡只加奶。她问我店里是否可以抽烟,我说不可以。不久,其他的客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剩下我们俩,很安静。我告诉她以后可以随时给我微信电话,但是她说:“我们今天已经见过面了,不再是陌生人了。”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把空了的碗推到桌子边,用店里为我们预备的纸巾把桌子擦干净。我先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放在饭桌上,她跟着也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我们决定不再见面了,也不再微信联系了。我们面对面地将对方的微信拉黑。为了保证永远不再联系,又将拉黑后的微信联系人也删除了。我们都觉得非常满意。
在荞面店待了一个小时而已,感觉上却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店员过来收拾空碗的时候,她看着我说:“是该分手的时候了。”我说好。我们同时站起来。她离开座位后,我把她坐过的椅子移到原来应该在的位置。走出荞面店后,她向左,我向右。因为知道不会再见,所以我们只是朝对方摆了摆手。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完全消失了。我觉得另一个我悄悄地跟着她一起走了。有那么一瞬间,因她的消失而袭上心头的空寂十分鲜明,鲜明得令我无法忽视。被翻篇的,被留在过去的,都凝结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了。不久,有风从我的耳际吹过,我觉得风吹散了她来过这里的足迹,也吹散了我们的对话。
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我的心。
经常会遇到一些人,以某种方式改变着我。好像小叶,虽然就像一段插曲,虽然跟我只有短短的一面之缘,显然她已经令我开始改变自己了。有一些人令你终生难忘,不一定是因为跟你一起经历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往往就是一些极小的细节而已。比如小叶,我永远忘不了她的腿很长,坐椅子的时候不得不把椅子往后拖一段距离才能坐下。
(原载《收获》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