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砚踏进老宅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暮风吹得叮当作响。堂前那株百年紫竹在暮色中簌簌摇晃，竹节上的刻痕早已模糊不清，却仍像一道道深褐色的符咒，死死箍住竹身。
“三爷爷说，你该回来了。“表叔公将一柄乌木拐杖抵在青石阶上，青筋虬结的手背上沾着几片竹屑，“你爹给这宅子取名'守节堂'，如今倒成了笑话。“
青砚低头摩挲着裤缝，西装袖口露出半截暗红烫疤。那是三年前在拍卖会上，他举着“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证书，却被买家当众嗤笑“竹胎笔早该进博物馆“时，失手打翻的茶盏留下的印记。
第一节·竹胎
竹墨斋的作坊藏在紫竹林深处，青砚循着锯竹声推开斑驳的木门时，八十一岁的老人正伏在案前。他左眼戴着铜制目镜，枯瘦的手指捏着半截紫竹，竹节处泛着暗金纹路，像是被岁月沁透的琥珀。
“墨斋公。“青砚喉头发紧。二十年前父亲病逝后，正是这位制笔大师握着七岁的他，在守节堂的楹联上刻下“竹有节而挺天地“。
老人将竹段举到灯下，竹节中的丝状纤维在光线下泛着银光：“看见了吗？这叫竹胎。紫竹生满七年，竹节才会生出这般丝络。做笔杆要取第三节，正好是人手虎口的位置。“
青砚接过竹段，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刻痕——竟是密密麻麻的《兰亭序》微雕。这些字迹随着竹节天然弧度流转，恰似笔锋在宣纸上蜿蜒。
“你爹刻的。“老人摘下目镜，浑浊的右眼微微抽动，“他说竹节是笔的骨，字魂要渗进骨缝里。“
第二节·断筋
梅雨季的第七天，青砚在剖竹时划破了虎口。血珠滴在刚削好的笔杆上，顺着竹节间的沟壑洇开，将王羲之的“永“字染成暗褐色。
“废了。“墨斋公抓起竹段扔进火塘，飞溅的火星在潮湿空气里嘶鸣，“竹筋已断，撑不住狼毫的力道。“
青砚盯着掌心翻卷的皮肉，突然想起那个拍卖会。当他的竹胎笔被嘲讽“中看不中用“时，某位富商却花百万拍下日本机械制的碳纤维笔杆。那支笔通体乌亮，没有半个竹节。
“现在谁还计较竹筋？“他扯下浸血的纱布，“用化学胶能省半个月工序......“
老人抄起烧火钳抽在他小腿上，紫竹烟斗在旧伤累累的案几上磕出脆响：“你以为我留你学的是手艺？“他掀开墙角陶瓮，取出的竹简裹着厚厚霉斑，简牍间的牛皮绳却仍紧绷如弓弦。
“万历四十三年的契约。“老人抖开竹简，霉灰簌簌落在青砚染血的掌心，“徐家笔庄赊欠竹料，用二十七个竹节抵债。这些节骨在瓮里沤了三百年，牛皮绳都没朽断。“
第三节·合香
白露那日，青砚在作坊后墙发现个檀木匣。匣中羊皮卷记载着“竹魂香“制法：取立春后第七个竹节的竹膜，混入松烟墨、沉水香，在冬至夜窖藏。
当他按古方熏香时，奇事发生了——浸过香的狼毫笔竟在宣纸上洇出竹影。墨斋公抚摸着纸纹大笑：“你爹总说竹节会呼吸，我当他魔怔了......“
暴雪封山前夜，老人将青砚唤到病榻前。他胸腔里扯着风箱般的声响，却仍挣扎着指向房梁。青砚取下尘封的铁盒，里面是七支未完成的竹胎笔，每支笔杆的第三节都刻着名字：青墨、青砚、青筠......
“本来该你爹传给你......“老人攥着最旧的那支笔，笔杆第三节刻着“守节“二字，竹纹里渗着黑褐色的血丝，“八代人的'节'，不能断在化学胶里。“
尾声·生香
次年清明，青砚带着新制的竹胎笔走进拍卖场。当有人质疑“传统工艺效率低下“时，他将笔杆第三节浸入清水——藏在竹节中的微雕遇水显现，竟是幅用《兰亭序》字迹拼成的竹林图。
“机械笔能刻进三百年的契约吗？“他举起父亲刻的竹简，“竹节不是束缚，是让笔魂立得住的东西。“
槌音落定时，那支笔的价格是当年碳纤维笔的十倍。青砚走出会场，西服内袋里揣着个檀木匣。春雪落在匣面，渐渐融成竹节形状的水痕，像极了老人临终时在他掌心画的符。
檐角铜铃又响，这次是春风在摇。守节堂的紫竹冒出嫩芽，新生的竹节上，隐约可见细如发丝的刻痕，那是《逍遥游》的起笔：“北冥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