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缠着杏花香,将青石砖洇成深浅不一的黛色。林窈端着黑漆托盘穿过游廊,忽听得檐角铜铃叮咚,新制的鹅黄襦裙旋出半朵木香花。太医院特供的药盏在掌心发烫,里头盛着新熬的杏酪粥——这是她第七十二次尝试在药膳里偷换糖霜。
“当啷——“
琉璃盏碎在云纹砖上,褐色的药汁蜿蜒成溪。林窈慌忙蹲下,发间银蝶簪翅扫过少年玄色蟒纹袖口。萧珩倚着紫檀雕花榻轻笑,苍白的指尖挑起她一缕散发:“这次倒比上月快了半刻钟。“鎏金暖炉在他脚边吞吐白烟,将话音煨得酥软。
小医女耳尖腾起红云,荷包里的松子糖硌着掌心:“殿下莫动气,我这就...“话音未落,腕间突然传来冰凉触感。萧珩握着她的手腕往榻边带,青玉扳指贴着跳动的脉搏:“不急,先看看这道题。“他广袖拂过案上《金匮要略》,朱砂笔在“妇人三十六病“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
林窈盯着他襟口暗绣的云雷纹,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本《千金翼方》:“上回说的防风通圣散,我改良了方子...“泛黄的纸页间簌簌落下几片干茉莉,恰盖住他执笔的手背。萧珩捻起花瓣轻嗅,药香混着她衣领处的奶甜气漫上来,恍若五年前那个湿漉漉的清晨——五岁的小团子抱着药囊跌进他怀里,发间沾着新采的辛夷花。
“第七十二次。“他突然开口。
林窈正往脉枕上系杏色丝带,闻言指尖一颤。萧珩从青瓷罐里拈起颗糖渍梅子,就着她的手喂进她嘴里:“摔药次数。“说罢掀开枕边鎏金匣,露出摞得齐整的宣纸,最上头那张记着:景和十七年三月廿七,辰时三刻,祛湿汤。
雨珠顺着琉璃瓦滚落,在石阶上敲出长短调。林窈数着窗格外的雨帘,忽觉颈侧微痒——少年乌发不知何时垂落肩头,药香染透的缎子似的发丝,正扫过她系着红绳的锁骨。“上次说好,满百次要罚什么来着?“他忽然倾身靠近,吐息间松烟墨的气味裹住她。
“等、等满百次...“少女慌忙去摸荷包,却被他按住手腕。玄色广袖掠过她腰间丝绦,勾出个绣着胖鲤鱼的香囊,“我给殿下绣个新枕头!要填决明子和夜交藤,最能安神...“尾音被骤起的咳声截断,萧珩掩唇的指缝间渗出猩红。
林窈立即按住他腕间列缺穴,却摸到袖中硬物。半块刻着“珩“字的羊脂玉璜硌着指尖,分明是她及笄那年不慎跌碎的。记忆裹着梅子酸涌上来——那日她捧着缝了十日的药枕来找他,正撞见三皇子将汤药泼在他脸上:“痨病鬼也配用贡品雪莲?“
“窈窈。“他咳得眼尾泛红,指尖却稳稳捏着颗松子糖,“今日的糖霜,放少了三分。“鎏金匣最底层露出褪色的红绳,七十二颗琉璃珠裹着糖霜残香,恰对应着七十二张记满时辰的宣纸。林窈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九殿下这病,最忌甜食。“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林窈慌乱中打翻青玉脉枕。萧珩顺势将人往怀里一带,药汁浸透的玉带贴着她腰间禁步,泠泠作响的玉鸣惊破一室寂静。隔着三重纱幔,侍卫的通报声撞碎雨幕:“西南急报!永州爆发时疫!”
少女趁机挣开,鹅黄裙裾扫过满地碎瓷。萧珩望着消失在雨帘中的身影,慢条斯理舔去指尖糖霜。鎏金匣暗格突然弹开,露出半枚虎符——这是三日前刚执掌的暗卫司印信。缠枝银烛台映亮他眸中血色,哪还有半分病弱模样。
雨幕那头,林窈攥着碎玉璜奔过御药房。二十八个青陶药罐正在咕嘟冒泡,最角落的紫砂瓮里藏着她的秘密——七年陈的梅子蜜,每年惊蛰添三勺糖霜。她舀起琥珀色的糖浆滴在舌尖,忽然听见父亲颤抖的声音:“窈儿,三日后随我去永州...“
暮色漫过琉璃瓦时,萧珩正用银刀削着竹片。七十二根薄如蝉翼的篾条铺满书案,每根都刻着蝇头小楷:景和十年三月,窈窈赠薄荷糖;景和十二年腊月,窈窈藏蜜枣于脉枕......最后一根新竹还带着露水:“景和十七年四月,窈窈摔药时脸红甚美。“
更漏滴到戌时三刻,暗卫无声跪在帘外:“永州疫情凶险,林太医请命携女同往。“银刀猝然划破指尖,血珠溅在竹简“窈“字上。萧珩抚过鎏金匣里的红绳,突然将七十二根竹篾尽数投入火盆。跃动的火光里,他咬破林窈偷塞的松子糖,甜味混着血腥在舌尖炸开。
“备马。“他扯断腕间佛珠,殷红玛瑙滚落满地,“去求父皇赐婚。“暴雨突然倾盆而下,林窈蹲在药柜前数着紫苏叶,浑然不知自己包袱里多了个掐丝珐琅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七十二颗松子糖,每颗糖纸都画着流泪的小兔子。
子时的更鼓荡开雨帘,萧珩跪在养心殿前。血水顺着玉阶蜿蜒,与怀中紧捂的糖盒染作一处。惊雷劈亮他颈间红绳,三千八百二十一颗相思豆在黑暗中泛着幽光——这是他给永州疫情算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