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滑干净的材质
黄丽群
读卢慧心的小说会让我想:“啊,我也好想写出这样的小说。”觉得非常的羡慕。再读下去,顿一顿,又想,“啊,其实也只有她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可见文如其人这件事也是有的。
我常常想象短篇小说是什么呢,短篇小说似乎是一种跟水面保持关系与张力的技术。当然这是个人独断的审美观,但我的确不太喜欢耽溺其中的类型(不管背景是大江大海或小河塘,溺死了就是溺死了),有一点太过扎手舞脚;又觉得若站在远远的天上,云水两清,自己的倒影也看不见,未免有一些怅然。
我比较喜欢的是晴天打水漂,实心小石打在水面上,以刚刚好的韵律在刚刚好的位置闹事,声响出现了,波荡出现了,毫不辜负一场好天气,也毫不犹豫,不愿意载浮载沉,该到底时就往水深处笔直安静地到了最底,像牵着一根钢线往下拉,可以把那整个袖手旁观的宇宙都拖下水。或者接近飞鱼,张起银织的胸鳍在海面上下穿梭,亮得像一甩尾就能把南国的阳光反击回天上,耳中几乎有铿锵金石声的幻听,不明就里的人觉得飞鱼之所以这样飞是一种美,仔细问过才知道,是因为有像命运一样的大型鱼类在后面掠食。
卢慧心的短篇小说就是这样的水漂与飞鱼。文字本身像美好的午后,清清淡淡,普普通通,靠的不是跌宕起伏,而是生活本身庞大活动的呼吸;但也像那一个美好的午后,分分秒秒里都有种齿牙相错的细致,让人知道生活就是一种相磨与对盾的工序,因此就太容易不对劲了。然而这种细致的表现方式,又不是聪明外露,而是包裹在一种平滑干净的材质里,看上去,一点都不矜贵,制成了水壶,制成了汤碗,制成了肥皂碟,我想象它们是被安排在一间很日常的、和餐厅连接的厨房里,作者洗过手,微笑着倒了水,盛来一碗炖菜,使用的其实都是苦韧的食材,鱼腥草之类的,可是技术高明,温暖好吃。
她十分会写各式各样的荒凉破落,也是很干净,并不是被洗刷过的那种,而是她的眼睛看得见事物顶天立地的本色,像荒凉就只是荒凉,而不把它扭绞成悲惨,破落就只是破落,而不曲笔疾书成不堪。她有一种温柔的不温柔,优美的不优美。
其实卢慧心是个编剧(是职业,不是譬喻),我猜她应该写过一些偶像剧。因为网络跟共同朋友的关系,我们算是有点认识,大概知道她住在台北的哪一带,工作是什么,很喜欢吃某家热炒,但我几乎不知道她同时也偷偷地写小说,去年得知她几篇作品得奖(连这也不是她自己说的)后才知道这回事,这风格也很像她和这本书。她的对白写得特别特别的好,非常适合作为正面教材,有时读着读着我会错觉自己成为故事中某个一起打牙涮嘴的角色,内心有点满足。
这本小说几乎没有一篇我不喜欢,我最喜欢《车手阿白》与《蛙》,也喜欢《一天的收获》或《艾莉亚》。《艾莉亚》讲了一句:“身为女人才会碰到的各种天灾人祸。”不含标点,敞敞亮亮的十五个字,就圈住了别人用一万五千字甚至十五万字才哭得完的范围,连性别的说教都省了。平滑干净的材质,像上等的大明火珐琅,或者老瓷器,不惹眼,不冒贼光,我非常希望她能一直一直地写,在这海上她是一尾奇行的飞鱼,只此一只,别无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