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静,唯有漏刻滴答作响。
朱翊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未觉时间流逝。
然而这份沉默,对跪伏在地的兵部尚书方逢时而言,却无异于凌迟。
“陛下为何不语?莫非.....”
方逢时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缓慢,每一息都似在无底深渊中下坠。
额头紧贴着的冰冷金砖,那寒意仿佛穿透皮肉,直浸心脾。
“是了.....张居正必是早已与陛下通过气。侵夺部权这等大事,若无陛下默许,他张太岳焉敢如此?唯独我这兵部尚书,被蒙在鼓里。“
一股苦涩与绝望涌上心头,方逢时再无力支撑,声音嘶哑,带着落寞道:“老臣昏聩,年迈体衰,实不堪重用……恳请陛下恩准,臣……乞骸骨。”
这带着颤音的请辞之声,终于将朱翊钧从深思中惊醒。
他抬眼看向伏地的方逢时,见其身形佝偻,竟似微微颤抖,心知自己方才的沉默,怕是让这位大司马想得太多,已至绝境。
“大司马倒也不必如此“朱翊钧心思急转,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此事虽是误会,却未必不能化为己用。若能借此安抚、收拢方逢时,则....万事可期。”
朱翊钧忽然有个好想法,这件乌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念及此,朱翊钧脸上瞬间换上温和关切之色,竟是缓缓站起,走下御阶,亲手去扶方逢时:“大司马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待方逢时略带惶恐地被搀扶着站稳,朱翊钧语气诚恳,仿佛推心置腹:“先生先前误会了。张先生日前入宫奏对,确与朕谈及兵部事宜。”
他面不改色地开始解释道:“先生是忧心我朝兵部积习过深,机构臃肿,以致号令不畅,对边境军情反应迟缓,屡屡陷于被动。此乃谋国之言,并非有意侵夺部权啊。”
政治嘛,不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怎么玩政治?
方逢时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自心底直冲而上,将方才的绝望与恐惧烧得一干二净。
他强压怒气,声音却已带上几分激愤:“陛下,兵部管制军事,乃是本职,就算兵部有错,那整改便可,机构臃肿,精简便是,为何夺我兵部之权。”
“那张太岳已有相权,如今又插手兵事,这是何居心?陛下要加以戒备。”
方逢时发现张居正不是毫无破绽,擅权就是张居正最大的错误。
有了相权,统领百官,还敢插手兵事,真是取死有道。
“哦?方逢时竟是以为张居正是要将职方司并入内阁?”
“这倒是一个奇妙的误会。”
朱翊钧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吟片刻,似在斟酌。
最终,他缓缓道:“大司马或是误会了。张先生日前所议,并非要将兵部职方司归于内阁,而是虑及边备军情繁杂,拟请另设一专司衙门,遴选干员,总理军机、赞画方略,以期反应迅捷,决策周详。”
他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此事,自有专人负责。”
这番话语,看似解释,实则如同一盆冷水,将方逢时刚刚以为捕捉到张居正破绽的希望彻底浇灭。
“是了.....张居正老谋深算,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原以为他是利欲熏心,急于揽权,却不想他竟是以‘另设专司’为名,行架空兵部之实。这.......这更是釜底抽薪之计啊。”
方逢时只觉眼前一黑,心彻底沉了下去,再无半分侥幸。
“难道,自己戎马半生,勤勉数十年,最终只能落得个大权旁落、黯然离场的结局么?!”
一股深切的不甘涌上心头。
朱翊钧仔细观察着方逢时脸上阴晴变幻、最终转为死灰的神色,心知该施以恩抚了。
他故作关切,甚至带上几分困惑地问道:“大司马,你今日这是何苦?张先生行事虽急,亦是出于公心,为国事计。”
“兵部事务繁重,大司马多年来的苦劳,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纵然你因此与张先生有些许意见分歧,朕也绝不会因此便允你辞呈,让劳苦功高的老臣心寒啊。”
皇帝这番“体恤”之言,非但未能安抚方逢时,反而如同火上浇油,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积压的愤懑与委屈。
“陛下竟以为臣是因与张居正争权赌气?”
方逢时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再也按捺不住,他抬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臣非是贪恋权位名利之人,亦非因与张太岳个人心生间隙而惶恐不安。”
他猛地一顿,语气转为悲愤,“臣之所以肝肠寸断,痛心疾首,皆因此乃部院职权!如今一旦更张,大权旁落,让臣部中同僚、后辈们,如何看待老臣?!”
“这兵部.....臣,是万万待不下去了。”
方逢时说到最后,想起自己从一介微末县令,历经多少风雨坎坷,方才入朝为尚书,如今却要落得如此结局,悲愤交加,竟是老泪纵横,忍不住以袖掩面,泣不成声。
“.....只不知,将来青史之上,又该如何记载臣这一生....”
那呜咽之声,在寂静的乾清宫中显得格外凄凉。
朱翊钧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之色,甚至带着一丝惊讶:“哦?竟是为此?!唉,大司马一片公心,倒是朕…朕先前疏忽了,未能体谅爱卿的难处。”
方逢时听闻皇帝语气松动,承认疏忽,那掩面啜泣的动作微微一滞,心中不由自主地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难道.....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只是....”朱翊钧佯作沉吟,面露难色,“此事确是朕考虑不周。然则,日前张先生提及此议,言之凿凿,皆为国事,朕当时未及深思,已然颔首应允。如今.....”
他故作为难地一顿,看向方逢时,带着些许无奈道:“朕乃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既已应允之事,岂能出尔反尔,失信于肱骨之臣?君无戏言,此议....怕是难以更改了。”
方逢时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瞬间被掐灭。
他只觉心口又是一阵冰凉,看来自己的命运,已然注定。
他颓然欲倒,正待再次叩首乞骸骨……
却听皇帝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方才大司马所虑,确有其事,也不无道理。”
方逢时猛地抬起头,眼中几乎要放出光来,紧紧盯着皇帝。
朱翊钧将方逢时这死灰复燃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
这老臣的情绪,一点火星便能复燃。
如此拿捏,倒也有趣。
他较为公允地说道:“张先生如今已是首相之尊,统理庶政,若再由他兼管这新设的军机要务衙门,确如大司马所言,易招致朝野非议,恐惹擅权之嫌。”
“朕先前听张先生之意,这新衙门的首官人选,似是由他举荐.....”
朱翊钧再次做出深思熟虑、略带纠结的样子,“如今看来,此事体大,关乎朝政平衡,这人选....确需从长计议,不可草率啊。”
:方逢时闻言,刚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纵然张居正不可安排亲信,可兵部大权旁落之局已定,对他又有何分别?
朱翊钧仿佛未察觉方逢时的失落,继续说着这新衙门的重要性:“此新设衙门非同小可,按张先生的规划,不单要总揽兵部职方司之权,连带鸿胪寺所属之行人司、四夷馆诸般事权,皆要并入其中,一并统理。”
他顿了顿,抛出更惊人的信息:“且张先生构想,此衙门未来可参赞军国大计,定夺兵事、邦交诸般要务,不必事事请示内阁,只需直接奏报于朕,由朕亲裁即可!”
这番话如惊雷贯耳,方逢时听得是心惊肉跳,连方才的伤心失落都淡了几分。
“不经内阁,直达天听?!这.....这哪里是分兵部之权,分明是要在内阁之外,再设一内阁主持兵事,张太岳竟然同意?
日后朝廷局势,怕是更加波谲云诡。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方逢时身上,带着些许审视,嘴上却慢悠悠地道:“正因其事关重大,这新衙门主官的人选,倒是着实令朕....颇费思量啊。”
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刻意说给方逢时听:“此衙门需总揽军机、邦交,其主官,首先要对兵部诸般事务了如指掌,尤其是职方司的运作,军国大事,丝毫马虎不得。故而,此人最好曾在兵部历练多年。”
“再者,边疆战事关乎社稷安危,此人也需深谙兵略,最好亲历过战阵,有些许退敌守土之功绩,方不至被下属蒙蔽,能明辨军情缓急。”
“其三,燮理邦交,协调各部,非精明强干、通晓人情世故之臣不能胜任。需得是个能臣、干吏,方能使此新衙门运转自如。”
说到最后,朱翊钧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感慨,看着方逢时意味深长道:“唉,如此德才兼备之人,纵观满朝文武,怕也.....屈指可数啊。”
方逢时起初还下意识地点头赞同,可听着听着,心中便觉异样。
兵部多年?熟悉职方司?
懂兵事?亲历战阵?
能臣干吏?人情世故?
他是兵部尚书,此前巡抚辽东,设伏击退俺答来犯,又是从县令一步步升任兵部尚书。
那么他......
他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皇帝那似笑非笑、饱含深意的目光。
一道电光石火般的念头瞬间击穿了他的脑海!
刹那间,什么部权被夺的屈辱,什么同僚后辈的看法,什么宦海沉浮的落寞,尽数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激动。
那可是.....不受内阁节制,直达天听,总揽军机邦交的实权衙门。
便是给他一个次辅之位,他此刻也绝不换。
离职跳槽之心一起,顿觉天地之宽广。
“陛下.....”方逢时声音嘶哑,眼中已不是泪水,而是灼热的光芒,他再次俯首,重重叩拜:“老臣以为此人还需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可和相国过于亲密。”
“这也是为了张相国好,不然周公恐惧流言日不远矣。”
上钩了。
朱翊钧暗笑,他满意地点点头,上前一步,再次扶起:“大司马快快请起。你的忠心才干,朕一向是看在眼中的。”
“这衙门长官朕可找不到比爱卿更合适的人选了。”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无奈:“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尚需与张先生商议。毕竟这新衙门的构想,是张先生提出的,朕亦需尊重他的意见。”
他看着方逢时,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当然,大司马乃国之柱石,你的意见,张先生想必也会慎重考量。况且,此新衙门若要设立,总归绕不开兵部,还需大司马你....鼎力支持才是。”
朱翊钧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点拨,更是将球巧妙地踢给了张居正,同时又给了方逢时与张居正博弈的筹码。
方逢时何等精明,立刻心领神会。
“陛下属意于我,但张居正那边仍需设法通过......好在,此事需兵部点头,我便有了与他张太岳周旋的底气。”
他想起张居正一贯的强势,又想到皇帝方才的提醒,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哼,张居正怕是早有属意之人了吧?多半是他那座师潘晟!削我兵部之权,来成全他自己人?岂有此理!”
方逢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先前那点颓唐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
他现在浑身充满了干劲,决定要寻张居正好好谈谈。
这些年对张居正的支持,总不能毫无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