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焚台夜渡

梁帝恩泽之隆,惊呆了朱异。

早朝时,尚书右仆射何敬容请辞致仕回乡,梁帝也不挽留,只是赏了些布帛钱财。

如今尚书都省,朱异摇身一变,成为二号人物;一号人物尚书令萧渊明,也是高王策反的棋子……

朱异忽然有些心疼老皇帝,他能感受到,梁帝对他的信任,超乎寻常。

而他,所行之举,却是在背后捅刀子。

有那么一刹那,梁帝轻呼“朱爱卿”时,朱异总会闪过一个念头,放下所有包袱,匍匐在地,向这位老皇帝坦白一切。

朱异忍住了,他之所以,加快步伐撺掇梁帝北伐,岳阳王只是其中一个因素。

另一个因素,朱异怕拖久了,哪天被梁帝菩萨心肠感化,就糟糕了……

萧詧顿了顿,“此廊通去废太子冷宫,朱仆射此行,是探望废太子?”

朱异却不承认,摆摆手,“只是路过,王爷若想探望废太子,还请自便。”

言毕,拂袖离去。

萧詧看着朱异远去背影,腹诽道:“方才称仆射时,竟有些走神,不会被萧菩萨感化了罢?”

“坚定住啊,逼反侯景,任重道远啊……”

冷宫前,几名羽林郎守着朱漆大门,门上有锁,里头时有呼喊,或怪叫,或哭诉。

萧詧上前时,羽林郎抬臂阻拦。

萧詧于腰间取下两颗东珠,道:“孤不入内,只浅谈两句。”

羽林郎收了好处,自觉退后几步。

萧詧到门扇边,敲了敲,“皇三叔,侄儿夜渡襄阳,特来辞别。”

“砰”

门扇内似有撞击,旋即,萧纲怒吼声顿起,满是污言碎语。

萧詧也不在意,就这么静静立于门前。

从当朝太子,到囚禁深宫,不是谁,都能坦然接受的。

过了许久,萧纲似乎发泄够,沉默一阵,又起呜咽声。

旋即,又来到白纸窗花前,盯着萧詧,叔侄就这么对视着。

“笑话看够否?还不滚!”

萧詧轻蔑一笑,“可怜人的笑话,哪有看头?某些人,败了,怎么败的,还不自知。”

萧纲闻言一愣,阴沉道:“何意?”

“先父被害,侄儿年且尚幼,那些密信,可无法窃得。”

萧詧说着,伸手缓缓遮住一只眼,旋即哈哈一笑,拂袖而去。

萧纲一愣,半遮眼?

七弟萧绎?

萧纲踉跄而退,心中不甘与愤怒骤起。

“萧绎!独眼的白眼狼,不得好死啊……”

萧詧听着身后嘶吼声阵阵,心情无比舒爽,抬头瞧了瞧日头,也该回襄阳了!

入夜时,刮起了西北风。

新船上,一切能带上的,都带上了。

其中,当属何敬容所带之物,最多;新船实在装不下,又调了一艘漕运江船,才勉强都捎上。

当新船扬帆,轮桨翻动时,萧詧一把抱起女儿小萧瞳,骑在肩头,逗道:“往那看,父王特意准备了焰火欢送。”

“哪儿呢?”

小萧瞳咋巴着小眼,循着方向,哪有焰火。

萧詧一言,惹得甲板上众人纷纷侧目,望其所指,漆黑一片,哪有甚焰火。

只有石中子轻叹一声,别过头去。

忽然,远处同泰寺方向,一道火柱冲天而起,烈焰直达天际。

于这漆黑夜色下,显得格外耀眼。

小萧瞳扑棱着小胳膊,她从未见过如此奇观,眼眸都不舍得咋巴了,直勾勾盯着,生怕下一息,焰火就会熄灭。

何敬容看得入了神,什么情况?当真是岳阳王安排的焰火送别么?

可如此高度……

“那是十二层浮屠!”

何敬容惊呼出声,知其内情的,只是驻足观赏,不知内情的,皆面露诧异。

王灵玉就很惊诧,她想不明白,耗费一月的心血,夫君怎忍心毁掉?

羊仙含情脉脉,于一侧注视着岳阳王脸庞,这张冷俊脸庞,与远方的烈焰焚天交相辉映,十分霸气。

此情此景,萧詧忽然忆起黄巢那首《不第后赋菊》,心有所感,陡然成诗,咧嘴朝着冲天火柱呼道:“火彻浮屠十二层,冲天焱潮照京城。

谁言梵境无生灭?我烬金绳断帝旌。

江舸行潮分汉月,荆山斫木铸新兵。

来年若问同泰事,遍地青磷是旧经!”

此诗一经脱口,惊艳了众人。

何敬容听得心潮澎湃,暗自赞道:“好,胸有大志,老夫的奢望,可都全赌上了,”

岳父王褒才高八斗,亦体会出其中意境,不由惊掉了下巴,想上前警醒,却见女婿意气风发模样,又紧紧闭上嘴皮。

陈旻不明其中意境,凑过来,嘀咕了句,“惠可那老秃驴,舍得烧毁祖师舍利么?”

萧詧闻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侯景的鬼话,除了老皇帝信,傻子才信。”

陈旻欲言又止,旋即吹起口哨,尴尬转身,见弥留正双手合一,过去搓了搓光头,“别阿弥陀佛了,祖师舍利是假的。”

弥留却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陈旻嘴角一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能聊别聊。”

渡口前,陈霸先登上楼船,回望一眼台城,心想,再来时,是否还是同一片光景。

方要收回目光,远处一火柱冲天而起,焚烧天际,给陈霸先看愣住了。

何来冲天之火?

那方位……

难道是那十二层浮屠失火了?

陈霸先侧目而去,岳阳王所乘怪船,正缓缓驶离渡口。

岳阳王督建的,莫不是……

念及此,陈霸先咧开嘴角,摇了摇头,嘀咕道:“疯狂之举,是在明志么?”

“好一把冲天烈焰,若能烧去这旧乾坤,霸先,愿效犬马之劳!”

侯景登上自家楼船时,见陈霸先正立于前船甲板,心中忿然,朝着身后的王伟道:“有朝一日,定要割下那厮首级,当蹴鞠踢!”

王伟摇着纸扇,心中正吐槽着,好闷热的夜,却听得侯景怨毒一言,笑道:“如今取得老皇帝新任,待攻入邺城,屠了高氏,取代魏主元善见。

局时,领着鲜卑铁蹄饮马长江,让老皇帝交出陈霸先,昨夜之辱,可洗刷矣。”

侯景颔首,他实在咽不下昨夜耻辱,“再将岳阳王抓到邺城,让其做咱的厨子,若是不合咱胃口,鞭子伺候!”

王伟哑然,如岳阳王此等人物,一旦逮住,就该直接弄死,当厨子?脑仁进水了罢!

才想反驳,发觉侯景神色呆滞,瞳仁中,似有火焰跳动……

“神……神迹啊!”

侯景指着远处,呼了起来。

王伟回首望去,只见火柱冲天,震惊之余,似乎联想到什么,“那是同泰寺的浮屠失火了!”

“什么!”

“好端端,怎会失火?”

面对侯景之问,王伟细想,旋即作答道:“火势迅猛,必定有火油助燃,定是人为纵火……”

侯景瞪大眼眸,二人异口同声,“岳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