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修女手里的那封信,应该是要寄往圣都莱绥尔的,埃里克心里猜测。
更改圣女继承者人选这种大事,修女长阿莱娜不能做主,也做不了主,无论同意或是驳斥,最终决定必然要出自圣女修道院。
莱绥尔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信件往来用不了多久,加急信件甚至一天多就能送到,她完全等得起。
“索菲小姐这是要寄……”
啪嗒!
埃里克一开口,索菲也回过神,扭头就躲回了房间里,一把关上房门。
“……”
他难道还会动手抢信不成?
埃里克摇摇头,看着紧闭的房门,询问侍奉在外的女仆长温妮女士:“这是索菲小姐的房间?”
“不,这是阿莱娜修女长的房间。”女仆长回答道,“索菲小姐的房间在隔壁。”
“修女长已经醒了吗?”
“没有动静。”
温妮女士看了眼房门,又摇摇头,无法给出确定的答复,“只有索菲小姐露面,要了纸笔。”
埃里克心下了然。
来都来了,他抬手敲响房门,“索菲小姐。”
门内一片寂静,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下门。
又过了一小会儿,埃里克似乎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随后修女长阿莱娜的声音响了起来。
“索菲,去开门吧。”
房门打开,小修女与埃里克对望一眼便垂下视线,让出路来,手里的信倒是攥得更紧了。
埃里克走进客房,阿莱娜依靠在床头,看不出半点虚弱,看向他的目光同样十分平静。
……但凡装得像一点,也不至于一点也不像。
“阿莱娜修女长,你终于醒了。”
埃里克揣摩着对方的态度,在适当的距离停下,他是来商量,不是来找事的,“现在身体如何,感觉还好吗?”
“好一点了。”阿莱娜并不回避他的目光,“让埃里克先生和伯爵费心,我很抱歉。”
“不必在意。”
看起来能聊。埃里克笑了笑,再开口便直奔主题:“索菲小姐刚才似乎打算去寄信?”
“是我给圣女修道院写的信。”
这封信必须要寄出去,阿莱娜也没打算隐瞒,“信物交接中发生意外,事关重大,必须要让圣女殿下知晓。任何决定,也都只能出自圣女。”
她看着埃里克,等待他的反应,也思索着对策与话术,毕竟她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定义为“意外”,而非他所期待的“神迹”。
城主府的少爷却只是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这么大的事情,是该让圣女殿下知道。”
阿莱娜不由皱眉。
她不怕他作妖,就怕他不作妖——明明都在广场上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这时候装什么老实孩子呢?
而不太老实的城主府少爷,确实也很快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阿莱娜修女长应该不会忘记在信里提到我,借此机会,我也想写封信给圣女殿下,仅作问候。没问题吧?”
果然还是来了。
阿莱娜坐直身体,迎接可能到来的挑战,“没问题,如果只是问候的话。”
纸笔房间里就有,埃里克坐到桌前,拿起羽毛笔,沾上墨水,很快写了起来。
几句问候一笔挥就,最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埃里克拿起信,吹干墨迹,然后折叠,交给小修女索菲。
“……给我?”
后者茫然接过,又看向修女长。
“埃里克先生,我需要检查信的内容。”
阿莱娜看着埃里克,“尽管我毫不怀疑您的虔诚,但过分的热情有时也是一种冲撞……而圣女不容亵渎。”
埃里克表示理解,让她随意检查。
阿莱娜接过信纸,短短几行字,三两眼就能扫完,可她却来回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什么暗语吗?”她看向埃里克。
“暗语?”
后者一怔,很快摇头,“不是,只有字面上的意思。我想这几句话还不至于冒犯到圣女殿下。”
这可不好说……
阿莱娜没说话,又看了几眼,将信纸递给索菲。
“嗯……”小修女接过去看了看,低声嘟囔着,“这是诗吗?”
那也算诗吗?
埃里克忍不住笑了一下,发现两个修女都略带紧张地盯着自己,像在警惕即将到来的阴谋,又轻咳一声掩饰,心底则有些无奈。
他好歹也是开国骑士后裔,以荣誉著称的贵族,这俩修女对他也太过防备了。
“我想问候语的重心在于内容,而非形式。”埃里克说道。
只这几句问候,确实看不出冒犯亵渎之意……
阿莱娜看了眼似乎觉得受了委屈的城主府少爷,转念又想:
如果真有什么她看不出来而圣女能读懂的恶意,那反而是埃里克或者基明诺家族狂妄不尊的直接证明,不是她的责任。
……说到底,圣女既然将这件事交给了她,她无论如何都是脱不开责任的。
阿莱娜深吸一口气,压制住隐隐的头痛感,示意索菲将埃里克的信也捎带上,“一起寄出去吧。”
索菲将信装好,埃里克扭头对房间外喊道:“温妮女士,找个人带索菲小姐去寄信。”
“是,少爷。”
女仆长应了一声,等在门外,索菲看向阿莱娜,后者点点头,她才跟着离开。
房间里暂时只剩下两个人。
“这里方便说话吗?”阿莱娜开口,目光看向打开的房门。
总算能够步入正题了。
“当然方便。”埃里克心底松了口气,亲自过去关门,然后转身看向床上的修女长。
“伪造神迹,在一百年前都还是要被送上火刑柱的死罪。”
阿莱娜语气平和,说出来的话却是毫不留情,“即便是贵族、那位基明诺的后裔,也逃不过教廷的惩罚。”
“是吗?”
埃里克愣了一下,随口问道:“那一百年后的现在,改成什么惩罚了?”
“……”
这位城主府少爷似乎从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
阿莱娜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革除教籍。”
“最顶格的‘绝罚’吗,对一个贵族来说,那也很严重了。”埃里克笑了笑,仿佛事不关己,此时谈论的只是他人逸闻。
再严重还能比死了更严重吗?
修女长并未被他这副态度所干扰,继续说道:“埃里克先生在广场上创造的所谓神迹,虽然我从未见过,但可以肯定,那是种人为的神术。”
“当然是神术了。”
埃里克承认得很干脆,“而且就是我施展的。我可不敢说这是神迹。”
阿莱娜盯着他:“可埃里克先生当众声称自己听见了神谕,而广场上的市民都对您的话深信不疑。”
“因为这不是假话,我确实听见了。”
仿佛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埃里克双手交握,作祈祷状。
“神术也是耶拉女神教会我的,并赐予我施展的神力,否则我一个二十……十六岁的平信徒,如何能施展连圣女使者都没见过的神术?”
修女长从床上起身,也摆出了同样的祈祷姿态:“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请埃里克先生再施展一次神明赐予的神术,耶拉的信徒有义务向世人传播她的福音。”
放不了,福音还在充能呢。
更何况圣女纱巾现在也不在他身上。
“现在施展不了。”
埃里克摇头又低头,祈祷的姿态变得更加虔诚。
“我只是个平信徒,那样的神术能成功施展一次就是我的极限了,想再次施展需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
见他回绝,阿莱娜也没说什么。
沉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向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她回到床边坐下,双手合于修女长袍包裹着的长腿上,轻吐一口气。
“埃里克先生。”
“修女长?”他放下双手,也望着放低姿态的阿莱娜。
“您应该明白,我和索菲只是信使,实际的职责只是传递圣女的信物,我们本身没有权力作出任何决定。”
“是这样没错。”埃里克说道。
修女长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恳请:
“所以无论您及您身后的家族,有何计划打算,请至少不要为难我们。我和索菲只是普通修女,在修道院人微言轻,什么也做不到,更无意卷入与贵族或帝国相关的任何风波里。”
“……嗯?”
听着听着,埃里克表情逐渐凝固。
误会大了,姐姐。
什么家族计划,什么涉及到贵族与帝国的风波,都没有的事儿!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难怪这俩修女对他这么防备,感情是以为自己被卷入某个贵族精心策划的政治阴谋里了?
埃里克哭笑不得,却也无奈:实在是自己觉醒前世记忆的时机“恰到好处”,否则也不会选择那种极端的方式。
而那种超乎寻常的表演,落在这位圣都使者眼中,自然就成了某种阴谋开始释放的信号——假借神迹笼络人心,往极端了想,这是基明诺家族试图颠覆帝国统治的开端也不好说……
埃里克现在终于开始实际地理解伪造神迹所带来的影响了。
他确实该上火刑柱。
“阿莱娜修女长恐怕有所误会,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并非出于任何计划,只是我感应神谕后自发的行为……”
在整件事偏离到不可控制的方向之前,埃里克只能作出解释,安抚眼前过于敏感的修女。
他双手交握,再次作出祈祷姿态:
“对于你的担忧,我以自身性命与基明诺家族的荣誉向神明起誓:这件事绝非任何政治阴谋。”
阿莱娜长久凝视着他,不发一言,末了视线一垂,慢慢吐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我相信埃里克先生。”
至于相信到什么程度,相信的是哪一部分,那就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事情已经上报给圣女,无论真相如何,她现在都是等待指令的那个人。
几天之后,就会有结果了。
“按原定安排,艾琳应该什么时候出发去圣都?”埃里克忽然问道。
“还有两个月。”
阿莱娜如实回答,这原本就是要告知圣女家族的信息,“圣女给了我们三个月时间,在期限到来之前返回圣都即可。”
“跟你们一起?”
“是。”
“那时间还比较充裕。”埃里克说道,“现在有件更紧要的事情,需要阿莱娜修女长去处理。”
“……什么?”
他将瓦莱小镇发现不死者这件事转告给她,修女长原本倏地皱起的眉头逐渐舒展,脸上多了一丝意外。
原来是这种事情……
“我不算是战斗修女,只是曾经跟随一位战斗修女在北方边境修行过几年……不过这不重要,不死者的问题我确实能解决,我会过去看看的。”
“圣女的回信,大概也就在这几天。”
阿莱娜停顿了一下,还是对埃里克说道:“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埃里克先生已经能够更加理智地面对这件事。”
“嗯?”
埃里克一怔,随后摇头,“怎么能让圣都使者独自面对危险,城主府也会派人一同前往,包括我在内。”
阿莱娜皱眉,“只是一些不死者,不需要这么麻烦……”
她就指着在圣女回信到来前外出躲他几天呢。
“——那边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不死者,也不止‘一些’而已,我不去的话,阿莱娜修女长和索菲小姐恐怕永远回不来了。”
“……”
“你会被咬掉脑袋,她则死于重伤不治。”
埃里克抬起手,指向看不见的天空,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开始习惯假借神名。
“没开玩笑,耶拉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