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可能是他

“我认为这篇小说很有现实意义。”

资深编辑老周第一个发言,“现在返城知青面临就业、婚恋各种问题,这篇小说真实反映了他们的困境。”

赵立民却提出异议:“但结尾太消极了。主人公最后既没留在城市奋斗,也没在农村扎根,而是像个游魂似的离开了。这不符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精神。”

“我不同意。”姜稻义反驳,“正是这种‘无处可归’的状态,才真实反映了部分知青的心理。文学不是宣传单,应该忠实于生活。”

争论逐渐激烈。

李沐清一直没说话,她越读越觉得这篇小说仿佛在写她的心事。

当读到主人公撕毁返城证明那段时,她的手微微发抖——陈阳会不会也这样恨她?

“小李,你怎么看?”张广年突然点名。

李沐清一惊,连忙坐直身体:“我觉得……写得很真实。文笔老练,人物鲜活,特别是对女大学生的描写……”

她顿了顿,“没有简单批判,而是展现了时代变革中人的无奈。”

这个评价相当专业。

张广年满意地点点头:“小李有眼光。这篇小说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超越了简单的善恶二分,展现了复杂的人性。”

讨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终一致决定采用《归途》,并破例给予新人较高稿酬。

张广年还特别指示:“老姜,你亲自负责编辑工作,争取四月号见刊。另外,小李,给作者写封信,希望他继续投稿。”

李沐清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的,张主编。”

“信件内容要正式些,”张广年补充道,“这个陈满仓文笔不凡,很可能是颗新星,我们要以礼相待。”

“我明白。”李沐清应下,心里却莫名有些异样。

陈满仓……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散会后,其他编辑陆续离开会议室。

李沐清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走到姜稻义身边:“姜老师,能让我看看作者的投稿信吗?我想了解下作者情况,好写回信。”

姜稻义从文件夹里找出那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给,地址写得挺清楚,陕北安定县陈家沟公社转。”

“陈家沟公社?”李沐清的手指突然僵住,信封差点脱手。

这个地名像一道闪电劈进她的脑海——陈阳不就是陈家沟公社的吗?

心跳陡然加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全国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陈家沟公社也不止陈阳一个人姓陈,怎么可能这么巧?

“怎么了?”姜稻义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李沐清勉强笑了笑,“就是觉得这字迹有点眼熟。”

姜稻义来了兴趣:“哦?你认识这个陈满仓?”

“应该不认识,”李沐清摇头,“可能只是字迹相似。”

她将信封还给姜稻义,努力维持着平静,“我这就去写回信。”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李沐清铺开信纸,却迟迟落不下笔。

那个念头像根刺一样扎在心头——万一真是陈阳呢?

她回忆着陈阳的样子: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说话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

这样的一个人,能写出《归途》那样文笔老练、思想深刻的小说?

“不可能……”

她轻声自语,钢笔尖在信纸上洇出一小片蓝墨。

陈阳连《人民日报》的社论都读不顺,怎么可能写出让主编都称赞的文学作品?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按照标准格式写信:

“陈满仓同志:

贵作《归途》经我刊编辑部集体讨论,一致认为思想深刻、艺术性强,决定刊载于《人民文学》1979年5月号……”

“李编辑,还没走啊?”值班的老王探头进来,“要锁门了。”

“马上好。”李沐清匆匆封好信封,贴上邮票。

走到门口的邮筒前,她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检查了一遍地址——陕北安定县陈家沟公社转陈满仓。

投进了邮筒的铁口。

李沐清站在暮色中,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自己下乡陕北数年,也在陈家沟待过一段时间,可是却不知道陈家沟有位名叫“陈满仓”的才子,感觉很可惜。

……

火车在延安站停靠时,已是次日傍晚。

陈阳提着帆布包挤出车厢,陕北干燥的风夹着黄土扑面而来,与燕京的煤烟味截然不同。

站台上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几个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正吆喝着维持秩序。

“去陈家沟公社的班车最后一趟六点发!”一个嘶哑的声音从站外传来。

陈阳看了看腕表——五点四十。

他加快脚步,穿过乱哄哄的站前广场。

广场上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追着旅客要钱,卖烤土豆的老汉蹲在墙角打盹,远处墙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已经褪色。

班车是辆改装过的解放牌卡车,车厢加装了木板凳。

陈阳花五毛钱买了票,挤进已经坐了二十多人的车厢。

车开动后,黄土路颠簸得厉害,乘客们像豆子一样在车厢里晃来晃去。

“后生,燕京回来的?”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搭话,眼睛盯着陈阳脚上那双半新的解放鞋。

陈阳点点头:“嗯,探亲去了。”

“燕京好啊,”老汉咂咂嘴,“听说满街都是小汽车,楼房比山还高?”

陈阳想起前世燕京的摩天大楼,又看看眼前绵延的黄土高坡,轻声道:“也没那么好,人挤人,空气差。”

老汉不信似的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黑面馍馍,掰了一半递给陈阳:“吃吧,到陈家沟还得两钟头哩。”

陈阳道谢接过,啃着干硬的馍馍。

这具身体似乎习惯了这种粗粝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窗外,夕阳将黄土高原染成金色,沟壑纵横的山峁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刻满岁月的痕迹。

车到陈家沟公社时天已擦黑。

公社大院门口挂着盏昏黄的电灯,几个社员蹲在墙根抽烟闲聊。

陈阳谢过老汉,提着包往陈家沟走去。

山路崎岖,月亮还没升起,陈阳借着星光辨认着记忆中的小路。

远处偶尔传来狗吠声,脚下不时踢到土坷垃。

走了约莫半小时,前方出现几点微弱的灯光——陈家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