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手指”带着那句阴冷的威胁匆匆离去后,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无比漫长而又粘稠的线。
沈青书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牢房里回荡,如同擂鼓。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感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一阵阵虚脱般的疲惫,以及……更加清晰的、后知后觉的恐惧。
刚才,他几乎是在用生命进行了一场豪赌。
每一个字眼,每一个表情,都行走在剃刀边缘。稍有不慎,那个看起来情绪并不稳定的“弯手指”,很可能就会当场暴起,或者立刻将他的“异常”上报。无论哪种结果,对他而言,都意味着万劫不复。
幸运的是……他似乎赌赢了第一步。
春秋笔在他的意识中忠实地回放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弯手指听到“红盒子”时的震惊与恐惧,听到“藏书”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几乎无法掩饰的贪婪光芒,以及最后离开时,那复杂眼神中警告与“兴趣”并存的矛盾……
一切,基本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贪婪,终究是压倒了恐惧。
或者说,是那“泼天财富”的诱惑,暂时让对方将那致命的危险抛在了脑后,选择了一条……风险与收益并存的道路。
但,这仅仅是第一步。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沈青书很清楚,“弯手指”绝非易与之辈。他看似被贪婪冲昏了头,但最后那句威胁,以及眼神中的算计,都表明他并非蠢货。他一定会反复权衡,反复试探。
他会回来吗?
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之后,又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或者……带来什么样的危险?
沈青书不知道。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似乎成了永恒的主题。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身体的恢复是思考和应对的基础。他甚至开始尝试回忆原主沈青书记忆中一些粗浅的调息法门——并非为了修炼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仅仅是为了……让这具虚弱的身体能够更好地凝聚精神,保持清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间或响起的、来自地狱般的噪音(老鼠的吱呀、远处囚犯的哀嚎、铁链拖动的哗啦声)中,缓慢而无情地流淌。
高窗透进来的光线,从清晨的明亮,逐渐变得炽烈,再缓缓西斜,最终化为一片昏黄的暮色。
一天……就快要过去了。
距离行刑之期,只剩下……最后一天多一点的时间。
弯手指,还没有再出现。
难道……他改变主意了?或者,他向上汇报,正在等待上面的指示?
沈青书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各种负面的猜测如同毒蛇般,开始缠绕他的心智。
会不会,对方只是假意被稳住,实则已经暗中布置,准备在某个不易察觉的时刻,让他“意外”死在牢中?比如,食物中毒?或者,“不慎”被同囚的疯子(指那个老囚犯)打死?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依旧蜷缩着、似乎陷入沉睡的老囚犯,心中警铃大作。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想办法确认弯手指的动向!或者……至少给自己增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全保障”。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牢房,以及……那个疯癫的老邻居。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再次传来。
不是弯手指那种略显急促而谨慎的脚步。
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沉重,规律,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漠然。
是负责送晚饭的狱卒。
沈青书心中一动,迅速调整了一下姿势,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卑微而怯懦的表情。
牢门打开,两个面无表情的狱卒将食盒和水罐放在地上。今天的晚饭,依旧是窝头和几乎清澈见底的稀粥,甚至比早上看起来还要糟糕一些。
其中一个狱卒正要关门离开,沈青书忽然用一种极其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语气,开口叫住了他:“差……差大哥……劳烦……劳烦问一句……”
那狱卒不耐烦地停下脚步,皱眉道:“有屁快放!”
沈青书努力做出惶恐的样子,指了指角落里的老囚犯:“他……他好像……一天都没动静了……会不会……会不会……”他没敢把“死了”两个字说出来。
两个狱卒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嫌恶的表情。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似乎是领头的,朝着角落里啐了一口,骂道:“管他死活!这老疯子,关了十几年了,命硬得很!死了正好,还省了粮食!”
另一个年轻些的狱卒则似乎有些不忍,或是单纯的好奇,多嘴问了一句:“头儿,这老家伙到底犯了什么事啊?关这么久,也没个说法。”
年长的狱卒哼了一声:“谁知道?听说是十几年前宫里的一桩旧案,好像是牵扯到了什么……忌讳的东西。上面交代下来,让他就这么关着,不审不问,自生自灭。反正啊,知道的越少越好!”
宫里的旧案?忌讳的东西?
沈青书的心脏再次漏跳了一拍!
这个老疯子……身份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简单!他看到的那个“红色盒子”,会不会就和那所谓的“忌讳的东西”有关?
年长的狱卒似乎不想再多说,挥挥手道:“行了,少打听!赶紧走,晦气!”
说完,便要拉上牢门。
“差大哥!等等!”沈青书再次叫住了他们,语气带着哀求,“小人……小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是……只是能不能……求您……给换个牢房?或者……至少……把这老……”他指了指老囚犯,“……弄走?小人……小人实在怕……”
他刻意表现出对疯子的极度恐惧,希望以此为借口,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试探狱卒对他的态度是否有变化(是否有人暗中打了招呼要“照顾”他);二是,如果可能,与这个神秘的老疯子分开,避免被他牵连或发生意外。
年长的狱卒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怕?哼,一个马上要砍头的死囚,还怕个疯子?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老实待着吧你!”
说完,不再理会沈青书的哀求,“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牢门,落了锁。
沈青书看着紧闭的牢门,心中一片冰凉。
狱卒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这说明,“弯手指”很可能还没有将他的“异常”上报,或者说……上面的人根本不在乎他这个死囚的死活和“小小要求”。
而与老疯子分开的企图,也失败了。
他依旧被困在这个狭小、肮脏、危险四伏的空间里,与一个身份不明、状态未知、且可能知晓某些惊天秘密的老疯子为邻。
“宫里的旧案……忌讳的东西……”沈青书反复咀嚼着刚才狱卒无意中透露出的信息,眉头紧锁。
直觉告诉他,这个老疯子,以及他看到的那个“红色盒子”,很可能不仅仅与沈家案有关,甚至牵扯到了更深层次的、来自皇宫内部的秘密!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夜,再次降临。
这一次,沈青书的心情比昨夜更加沉重。
弯手指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多拖延一刻,变数就增加一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天的试探,是不是太过急躁了?
就在他心烦意乱,几乎要被焦虑吞噬的时候……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响动,忽然从牢门外传来。
不是脚步声。
更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地、有节奏地刮擦着牢门上的铁条?
沈青书浑身一震,所有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观察孔。
外面甬道的光线比白天更加昏暗,只能勉强视物。
他看到……一只手,正贴在牢门的铁条上。
那只手……其中一根手指,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
是“弯手指”!
他……终于来了!
而且,选择在深夜,用这种极其隐秘的方式!
沈青书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但他的大脑却在瞬间变得冰冷而清晰。
对方选择这种方式,说明他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这既是谨慎,也从侧面印证了他确实……动心了!
沈青书没有立刻出声,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那只手在铁条上轻轻刮擦了几下,似乎是在发出某种信号,然后便停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里面的回应。
沈青书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用一种同样压得极低的、带着几分沙哑和不确定性的声音,试探性地问道:“……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个同样压低了的、嘶哑的声音传了进来,正是弯手指的声音,但此刻,他的声音里少了白天的戾气,多了几分急促和……掩饰不住的紧张:
“……小子,是我。”
“……大人?”沈青书故作惊讶和惶恐,“您……您怎么……深夜到此……”
“少废话!”弯手指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但明显底气不足,“白天人多眼杂!……你……你昨天说的那些……关于……关于书的事……可是真的?!”
他果然还是最关心这个!
沈青书心中冷笑,但语气却充满了“诚恳”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大人……小人……都快要死的人了……哪还敢……用这种事……欺瞒大人……”
“哼!谅你也不敢!”弯手指似乎稍微定下心来,但语气依旧充满了怀疑,“你说……你知道那些孤本藏在哪里?”
“是……是的……”沈青书答道,故意让声音带上一点虚弱的颤抖,“我爹……他……他以藏书为乐……有些……特别珍贵的……怕遭贼惦记,或是……被……被朝廷抄没……就……就秘密藏在了几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他开始半真半假地编织谎言。关于藏书的价值和秘密存放的可能性是真的(根据原主记忆),但具体地点,他当然不可能真的知道,只能依靠春秋笔的推演,结合原主记忆中沈府的布局和沈巍的性格,编造出几个听起来“似乎”很 plausible的地点。
“……比如说……城南……那处废弃的别院……假山下面……有个暗格……还有……城西……那家老字号‘墨香斋’……书架后面……也……”
他故意说得断断续续,仿佛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门外的呼吸声明显变得粗重起来!弯手指显然被这些具体的地点和描述给勾起了无限的遐想!
“……你说的……可是真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贪婪。
“千真万确!”沈青书立刻肯定地答道,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凄苦起来,“只是……大人……就算小人现在告诉了您……又有何用?小人……明天……明天就要……”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将那未尽的绝望传递过去。
门外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长。沈青书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内心的激烈挣扎。
一边是唾手可得(或许)的泼天财富,一边是私放(或帮助)死囚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
许久,弯手指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下定决心后的阴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小子,算你运气好!”
沈青书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上面的‘贵人’……对你……似乎也有点‘兴趣’……”弯手指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透露什么天大的秘密,“本来……你这种小角色,死了也就死了……但既然……你还有点‘用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而充满了交易的味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多活几天。甚至……如果你真的能拿出足够分量的‘诚意’……让你彻底脱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彻底脱罪?!
这句话如同惊雷,让沈青书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虽然他知道这很可能是对方为了稳住他而画的大饼,但……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却非同小可!
弯手指背后的人,或者说,他所服务的那位牢里的“贵人”,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可以左右一个“通敌叛国”案死囚的命运?!
这……已经不仅仅是普通官员能做到的了!
“……但,前提是……”弯手指的声音将沈青书从震惊中拉回现实,语气变得无比严肃和充满威胁,“……你必须……绝对听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该问的,一个字都不准问!不该知道的,最好永远烂在肚子里!还有……关于那些书……你必须先给我一个……足够让我信服的‘凭证’!”
来了,对方果然不傻,不会轻易相信空口白话。
沈青书假装犹豫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带着“肉痛”和“破釜沉舟”意味的语气说道:“……好……大人……小人……信您一次……‘凭证’……城南别院假山下的那个暗格里……除了书……应该还有……还有家父留下的一方……田黄石的私印……印文是……‘青书启事’……大人若是不信……可……可派人去……查验……”
他报出的这个私印,是原主记忆中确实存在,但并不算特别贵重(相比那些孤本),且很可能在抄家时被忽略或遗漏的小物件。既能作为“凭证”,又不至于让对方立刻得到太大的好处而失去дальнейшуюмотивацию。
门外的弯手指再次沉默了。他在快速评估着这个信息的价值和真实性。田黄石私印,虽然不如孤本珍贵,但也价值不菲,而且……“青书启事”这个印文,很容易核实真伪。
“……好!”片刻之后,弯手指终于做出了决定,“……暂且信你一次!你给老子安分待着!在我回来之前,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样,或者……跟任何人透露半个字……”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森,“……我保证,你会死得……比凌迟还要惨一万倍!”
说完,不等沈青书回应,那只弯曲的手指便迅速从铁条上缩了回去,紧接着,是那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有些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甬道的黑暗之中。
牢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沈青书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湿透。
他瘫坐在地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但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至少,在“弯手指”派人去核实那方“田黄石私印”的真伪之前,他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他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一段……虽然依旧短暂,但却无比宝贵的时间!
只是……
他想起弯手指刚才提到的“上面的贵人”,以及那句“彻底脱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股更加深沉的寒意,开始从心底蔓延开来。
自己……似乎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漩涡之中。
而那个“弯手指”,不过是这个漩涡边缘……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