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玥用银簪拨了拨灯芯,寝殿内顿时亮了几分。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她却毫无睡意。案几上摊开的是从太医院藏书阁借来的《瘟疫论》,旁边是她用炭笔绘制的京城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红点。
“公主,已经子时了。“青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您晚膳都没用多少,奴婢让厨房做了碗燕窝粥。”
林清玥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接过碗勺。自从获得藏书阁通行令牌,她几乎每日都泡在太医院,翻阅各种医案记录。三天前,城南突发时疫,太医院按惯例使用“达原饮“治疗,效果却不理想。
“青黛,浣衣局那个叫翠儿的宫女,她怎么样了?”
“托公主的福,已经能下床走动了。“青黛犹豫了一下,“只是…听说她家所在的南城甜水巷,近日有好几户人家染了怪病,上吐下泻的。”
林清玥手指一紧。甜水巷正是她地图上红点最密集的区域之一。根据太医院历年记录,这类时疫多在春夏之交爆发,沿水源传播,与现代的霍乱特征极为相似。
“明日一早,你让白芷去趟浣衣局,问问翠儿甜水巷的水井位置。“她快速在地图上做了个标记,“记住,别惊动旁人。”
青黛刚退下,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清玥警觉地抬头,只见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被守夜的紫苏拦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林清玥推开窗问道。
“公主恕罪!“小太监扑通跪下,“养心殿传话,皇上急召您和太医院诸位大人入宫议事。南城时疫扩散,已经死了二十多人,连…连顺天府尹大人都染病了!”
林清玥心头一跳。她迅速换好衣裳,抓起医疗包和地图就往外走。刚到宫门口,一顶青呢小轿已经等在那里,旁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周景明。
“公主。“他拱手行礼,声音依旧冷淡,却在扶她上轿时低声道,“今日朝堂上,张院使将疫情归咎于百姓不敬鬼神。公主若有不同见解,务必…谨慎言辞。”
轿子轻微摇晃着向前行进。林清玥掀开帘子一角,发现周景明骑马跟在轿侧,背影挺拔如松。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分明。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嘉庆帝面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下方站着十几位大臣和太医。张仲年正在慷慨陈词:“…此乃天地戾气所钟,当设坛祭天,另加重’达原饮’中大黄用量,峻下祛邪…”
“皇上。“林清玥上前一步,行完礼后展开手中的地图,“儿臣以为,此次时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张仲年冷笑一声:“公主此言差矣。自古瘟疫皆为戾气所致,何来人祸之说?”
“请皇上过目。“林清玥不慌不忙地指着地图,“这是儿臣根据太医院记录标注的病例分布。所有患者都集中在城南三口水井周围,最远的不过百步。而城北无一病例。“她指向另一处,“这里是甜水巷,最早发病的几户人家都饮用这口井水。”
嘉庆帝眯起眼睛:“怀恪的意思是…”
“儿臣怀疑井水被污染,建议立即封闭这三口井,并派专人挨户排查患者,将重症者集中安置。“林清玥从医疗包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改良过的’达原饮’,减少了大黄,增加了黄连和葛根,更适用于吐泻伤津之症。”
“荒谬!“张仲年厉声打断,“大黄乃攻下要药,岂可随意减量?公主久居深宫,不懂医理,莫要贻误病情!”
林清玥不卑不亢:“张院使,敢问太医院近日收治的三十八例患者,用原方后痊愈者几人?”
张仲年脸色一变:“这…”
“据儿臣所知,死亡九人,转重症十二人。“林清玥直视着他,“若医者固执己见,罔顾事实,与杀人何异?”
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嘉庆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落在林清玥的地图上:“怀恪,朕命你协助太医院处理此次时疫。周爱卿,你负责协调。”
“臣遵旨。“周景明上前一步,眼角余光扫过林清玥,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离开养心殿时,东方已经泛白。林清玥正准备上轿,却被周景明拦住:“公主,请随下官先去太医院取药。皇命在身,耽搁不得。”
太医院药房内,周景明亲自称药配剂,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林清玥注意到他配的正是她改良的方子,只是多加了一味甘草。
“公主的地图绘制之法,颇为新奇。“他突然开口,声音依然平淡,“下官查阅古籍,发现《周礼》中曾有类似记载,称为’疫图’,可惜方法失传已久。”
林清玥心头一跳。这分明是现代流行病学调查的方法,古代怎么可能有?
“周院判博学。“她谨慎回应,“不知那’疫图’后来为何失传?”
周景明停下手中的药碾,直视她的眼睛:“据说,最后一位绘制疫图的太医,被指为巫蛊,腰斩于市。“他递过一包药材,“公主心怀慈悲,但慈悲…有时候很危险。”
林清玥接过药包,发现下面压着一本薄册子。趁无人注意,她迅速收入袖中。
回到寝宫,林清玥屏退左右,打开那本册子。竟是太医院近十年的时疫记录,每一页都有周景明用朱笔做的批注。最后一页写着:“戾气无形,然疫有迹可循。景明愚见,当察水源。”
她胸口一热。原来在这太医院中,并非所有人都固步自封。
接下来的三天,林清玥忙得脚不沾地。她亲自带队排查城南病患,将重症者安置在临时搭建的医棚里。最让她意外的是,周景明竟然完全按照她的方案执行,甚至派太医院学生沿水道撒石灰消毒。
“公主,这样真的有用吗?“青黛看着林清玥指挥宫女们用醋熏蒸衣物,不解地问。
“时疫多由…呃,秽气传播。“林清玥差点说出“细菌“二字,赶紧改口,“醋熏可以祛除秽气。”
她没说的是,这几日她秘密培训了十二名宫女,教她们最基本的护理技能:如何用沸水消毒绷带,如何配制口服补液,甚至如何测量脉搏。这些宫女被分成三组,轮流在医棚值守。
第四天傍晚,林清玥正在医棚查看患者,突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她走出去,看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周景明,他的官服上沾满尘土。
“蒙古使团入京,但在城外十里处突发马瘟。“他翻身下马,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已有三名使臣发热呕吐,张院使说是时疫扩散,要求立即封闭城门。”
林清玥心头一紧:“患者现在何处?”
“被拦在永定门外。皇上命下官带公主前去诊治。”
当林清玥和周景明赶到永定门时,天色已晚。借着火把的光亮,她看到十几匹蒙古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三个蒙古汉子被隔离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周围站满了手持长枪的士兵。
“症状如何?“她一边问一边快步走向帐篷。
“高热、呕吐、肌肉抽搐。“周景明紧跟在她身后,“下官初步诊断,与城南时疫不同。”
林清玥检查了患者,又查看了死马的状况,突然松了口气:“这不是时疫,是马钱子中毒。”
“中毒?“一旁的侍卫统领惊讶道。
“看马的口沫和瞳孔就能确定。“林清玥解释道,“蒙古人习惯用马钱子治疗马匹关节疼痛,但用量过大会导致中毒。这些使臣应该是接触了病马的唾液。”
她迅速开出解毒方案,又命人取来绿豆甘草汤给患者灌服。周景明全程配合,甚至亲自为一名昏迷的使臣施针。
“公主医术高明。“侍卫统领敬佩地说,“若非您及时诊断,城门一闭,不知会引起多大恐慌。”
林清玥摇摇头:“多亏周院判见微知著,发现症状不同。”
回宫的路上,林清玥和周景明共乘一辆马车。狭小的空间里,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一丝汗水的味道,莫名地令人安心。
“公主可知,为何张院使一口咬定是时疫?“周景明突然问道。
林清玥摇头。
“因为若证实是中毒,就需追究责任。“他声音低沉,“这批蒙古马入京前,曾在太医院马厩暂歇。”
林清玥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
“下官什么都没说。“周景明看向窗外,“只是提醒公主,明日太医院例会,恐怕不会太平。”
果然,第二天的例会上,张仲年大发雷霆,指责林清玥擅自诊断,险些酿成大错。
“蒙古使团分明是染了戾气,公主却说是中毒,简直荒谬!“他拍案而起,“若非周院判补救,险些坏了朝廷与蒙古的关系!”
林清玥正要反驳,周景明却先开口了:“张院使息怒。公主诊断无误,下官已查验过马料,确实混有马钱子。此事蒙古使团也已认可。”
张仲年脸色铁青:“周院判何时学会阿谀奉承了?”
“下官只尊重事实。“周景明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钉,“正如公主所言,医者若固执己见,罔顾事实,与杀人何异?”
会议不欢而散。林清玥刚走出太医院,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周景明追了上来,递给她一个布包:“公主连日出诊,想必劳累。这是安神的茶饮,睡前服用。”
林清玥接过布包,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她感觉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
“多谢周院判今日仗义执言。”
周景明摇摇头:“下官只是尽责而已。“他犹豫片刻,又道,“公主改良的’达原饮’,在城南效果显著。不知公主可有兴趣查阅太医院收藏的《外台秘要》?其中有几处记载,或对公主有所启发。”
林清玥眼前一亮:“求之不得。”
“明日酉时,藏书阁。“周景明低声说完,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青松。
当晚,林清玥正在研读周景明送的医书,青黛匆匆进来:“公主,医棚那边出事了!甜水巷送来个孩子,已经昏迷不醒,太医们都说没救了!”
林清玥二话不说,抓起医疗包就往外跑。赶到医棚时,她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躺在草席上,面色青紫,呼吸微弱。两个太医站在一旁摇头叹气。
“让开!“林清玥跪在男孩身边检查。瞳孔放大,脉搏微弱,皮肤湿冷——典型的休克症状。她迅速解开孩子衣襟,发现腹部有一处伤口已经化脓。
“伤口感染引发败血症。“她喃喃自语,立刻从医疗包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她这些天秘密提炼的浓缩黄连素溶液,“需要立即抗感染,同时补液。”
没有静脉注射条件,她只能采用直肠给药的方式,同时让人熬煮参附汤。整个晚上,林清玥寸步不离地守在孩子身边,不断调整用药。天蒙蒙亮时,孩子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呼吸也逐渐平稳。
“活了…真的活了…“围观的宫女们窃窃私语,眼中满是敬畏。
林清玥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她抬头,意外地看到周景明站在医棚门口,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公主医术…令人叹服。“他轻声说道,随即转身离去。
但当天下午,一本珍贵的《外台秘要》悄然出现在林清玥的案头,书中夹着一张字条:“戾气无形,医道有凭。景明愿闻其详。”
林清玥抚摸着那工整的字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在这陌生的时空里,她似乎找到了第一个真正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