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吴郡晴光

吴郡的晨雾还未散去。

吴府正院里,廉坦正将一杆枪舞得虎虎生风,吴徵在院中扎着马步,认真看着廉坦的招式。

“小叹你可醒了?今日城里有大集市,廉大哥要带我们出去吃早饭。”哥舒柔敲了敲许叹的房门,她早练过功,这时换过一身浅绿襦裙,衬得她清纯柔美。

许叹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他早些时候就醒了,但前阵子神经一直紧绷着,一到了太平地界就犯了懒,恨不得每天都在床上赖个大半日。

吴徵已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着实有些撑不住了,廉坦刚放下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吴徵问道:“坦哥哥,从小你就教我要闻鸡起舞,我这几日跟着你和柔姐姐学功夫,可偏小叹哥哥老是睡懒觉,从来没见他练功,怎么他的身手却要比我们都好?”

哥舒柔闻言失笑,道:“小叹在家时是最用功的,想必是这阵子累惨了,才想偷懒的。”

吴郡的早市果然热闹。青石板路上水汽未干,两侧摊位上摆满了刚摘的洞庭杨梅、现磨的杏仁茶,还有用荷叶包着的蟹粉豆腐,香气勾着人的魂魄直往前飘。吴徵拽着廉坦像花蝴蝶般在摊位间穿梭,许叹和哥舒柔找了个茶摊吃点心,吴徵忽然举着根糖人蹦回来,糖稀在晨光里闪着琥珀色的光亮:“小叹哥哥!柔姐姐!你们看这个将军是不是好威武?”

哥舒柔和吴徵正说笑时,许叹的目光却被街角舞刀的大汉吸引了,许叹见他在边上树了个牌子,写的是“舞刀卖艺”,大汉的刀法并不花哨,却是很好的,他舞的那把刀也是很好的。

许叹一扭头见哥舒柔被吴徵拽去看杂耍了,便自己坐在那里看,正入迷时,那个大汉突然停下动作,归刀入鞘。许叹见了以为他要走,扭头喝一口茶水的功夫,那个大汉却走到了近前。

大汉喉头滚动半晌才憋出一句:“客官,看了这么久,多少给点赏钱吧?“

话音未落,周遭摊贩顿时如惊蛰的群蛙般聒噪起来。“看白戏不成?““赶紧掏银子!“七嘴八舌的哄闹声,裹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许叹轻轻一笑,站起身来,身上那股懒散劲儿眨眼褪去,他先道:“兄台的刀法的确不错,我却还没有放在眼里,兄台究竟为何卖艺,可否说与我听?”

许叹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大汉胜负心起,也不回答,道:“小朋友,这江湖上可不是看热闹说闲话的地方!”话落,他身形一动,刀光一闪,直逼许叹,许叹不慌不忙轻巧避开。

见两人动起手来,四围起哄的人群却害怕了,纷纷躲开,也有站得远一些继续偷看热闹的。

大汉又是一连串的快攻,刀锋刚猛招招破风,许叹知他没有杀心,只凭着轻功辗转腾挪闪避锋芒。大汉奋力出招,后者却似一味敷衍,他渐渐生了怒意,招式也愈发凌厉。

“兄台暂且住手!”许叹突然开口,身形向后一跃,与大汉拉开距离。

大汉并未收刀,狠狠地瞪着许叹。

许叹道:“兄台,为何在此卖艺?”

大汉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道:“与你何干?”

许叹道:“兄台莫急,我叫许叹,现客居吴府。我瞧兄台身手不凡,你姓甚名谁,何故沦落?且与我说来,我或可解除你此刻的困局。”

大汉有略一犹豫,道:“我叫曾安,若不是为了给我那重病的老娘买药,我如何肯在这街头卖艺遭人白眼!”

许叹道:“我与吴府有些交情,曾兄若愿投军,我或许可以帮你引荐。”

曾安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又是犹豫,道:“我若从军,老娘在家中就更加无人照料了。”

许叹先寻了廉坦过来,廉坦并不推诿,道:“这有何难,你若真有本事去到军中自然大有可为,你的老娘可以留在吴府,府中自然有人为她延医问药,让她可以安心养病。”

曾安听后,眼眶一热便要下跪,许叹连忙将他扶住。曾安道:“若我的老娘能好,曾某愿为二位赴汤蹈火!”

许叹道:“江湖中人义气为先,曾兄不必拘礼。”

廉坦给曾安写了介绍信,曾安寻着廉坦指的路去了。

四人沿着青石板路信步闲游,待日头爬至中天,廉坦便领着众人往城中最负盛名的得月楼而去。选了临河靠窗的雅座,窗外景致尽收眼底——吴郡枕水而兴,黛瓦白墙的民居沿河而立,画舫载着文人墨客穿梭于曲桥碧水间,摇橹声与谈笑声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午后的得月楼飘来袅袅清音,盲眼歌女怀抱小阮端坐大堂,素手拨弦唱道:“吴山青,越水柔,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婉转曲调中,许叹倚着雕花木柱慵懒打了个哈欠,哥舒柔则支颐凝望窗外。忽有春风拂过,垂柳摇曳生姿,将她粉白的面庞映衬得愈发娇俏。刹那间,一道金红身影破水而出,红鲤跃出河面的刹那,晶莹水珠在日光里化作细碎星辰。

廉坦笑道:“鱼跃龙门,好兆头啊!”

吴徵却坐不住,跑到楼下看人打渔去了,回来时带回了四个面具,他头上带着一个猴头面具,先递给哥舒柔一个白兔面具。

哥舒柔见那个面具精致可爱,便戴在脸上,吴徵道:“哥舒姐姐,那里有人杂耍卖艺,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哥舒柔扭头看了眼许叹,许叹摇手,道:“师姐,我想在这儿坐会儿,你们去吧!”

哥舒柔撅起嘴“哼”了一声,把吴徵手上最丑的那个罗刹面具盖在许叹脸上,道:“小徵,别理这个无趣的臭东西,我们走!”吴徵对许叹吐了吐舌头,把马脸面具交到廉坦手上,就跟哥舒柔往外头去了。

许叹撇开面具,侧头嗅了嗅身上的衣服,又打了个哈欠继续犯懒。

廉坦道:“许兄弟,你自从到了吴郡就对任何事都兴致缺缺,可是在路上受了什么暗伤?”

许叹摇了摇头,道:“我可能是有些想家了……”

廉坦老脸一红,道:“是我不好,我们到了吴郡便不着急了,却疏忽了二位也在归家路上。”

“廉大哥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叹笑着,却叹了口气,道:“我……我虽然姓许,却是在长安外祖父家里出生,在终南山跟随老师长大的。余杭郡虽然是我父亲的家乡,我却从来都没有去过,这三个字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普通且陌生的地名。”

许叹的话让廉坦想起了自己的故乡,他是宁陵人,自少年从军便随军漂泊,宁陵已经成了一个模糊而又美好的童年回忆,两年前他的母亲病逝后,那间老宅便空置着,想必已是日渐破败,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样子了。

许叹觉得自己扫兴,道:“幸好有你们陪着在吴郡游玩,我瞧师姐自出了终南山就没一天松快的,恨不得把马累死算数。这几日她玩得尽兴,竟然比在家里还要开心一些。”

忽然,楼下吴徵叫道:“小叹哥哥,看!好漂亮的纸鸢!”许叹和廉坦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只漂亮的蝴蝶纸鸢,正摇摇晃晃的往他们这儿来。

“这纸鸢倒像是长了眼睛,专往这儿飞来的的。”廉坦话音未落,那纸鸢让柳枝缠住,眼看就要往窗框上撞去。

许叹一伸手拦下纸鸢,免了它的折翼之灾,楼下水道的画舫甲板上一个粉衫少女笑道:“呀!多亏了小公子,不然奴家的纸鸢可就毁了,公子生得俊朗,让奴家好生欢喜,到奴家这里吃些点心可好?”

许叹也不怯,抓着纸鸢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那粉衫少女的身边。那粉衫少女又为许叹的身手惊叹鼓掌。画舫的船舱里有丫鬟端了一盘小点出来,那粉衫少女夹了一块羊肉毕罗送到许叹嘴里。

许叹没推辞,笑着受用了。

粉衫少女到舱里取了琵琶,唱到:“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许叹红了脸扭头又纵身跃到岸上,那粉衫少女见了娇笑道:“小公子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廉坦在窗边看着,也觉得好笑,刚才的片刻忧愁也都丢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