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蝉未鸣疫先至

镜州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子黏腻的煞气。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漫过砖缝,将墙根处的苔藓泡得发涨,连檐角铜铃都凝着水珠,沉甸甸坠在铅灰色的云底下。义庄的木门“吱呀”推开半扇,穿白大褂的女子提着医药箱跨过门槛,胶底鞋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水声。

“沈医生,第七具了。”守义庄的陈老头缩在廊下,枯瘦的手指绞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盯着停尸板上青紫色的尸体,“都是黑斑从手腕爬到心口,昨儿还能喝碗稀粥,今儿天没亮就咽气了。”

沈砚冰掀开白被单的手顿了顿。死者手腕内侧的黑斑呈放射状扩散,边缘模糊如墨汁晕染,与三天前第一具尸体的症状分毫不差。她从帆布包里摸出玻璃试管,用镊子夹取死者指尖血,突然听见义庄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着孩童的啼哭。

“让让!让让!”穿粗布衫的妇人抱着孩子撞开木门,孩子滚烫的额头贴着妇人汗湿的脖颈,小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沈砚冰立刻扯下纱布口罩,将医药箱往地上一搁,伸手接住几乎要滑下来的孩子:“脉博快得像打鼓,多少时辰没退热了?”

“从晌午开始烧的!”妇人膝盖一软跪在水里,“求求您救救我们家虎娃,他爹前天刚……刚走……”

怀里的孩子突然抽搐,唇角溢出白沫。沈砚冰摸到他后颈的淋巴结肿得像鸽蛋,心下猛地一沉——这症状与伦敦医院见过的腺鼠疫如出一辙。她当机立断解下白大褂裹住孩子,转身对陈老头喝道:“去教会医院通知周院长,准备隔离病房,所有接触过病人的人立刻用石碳酸消毒!”

教会医院的走廊里挤满了咳嗽的百姓。沈砚冰抱着虎娃推开诊疗室的门,靠墙的长桌上摆着她刚从英国带回的消毒器械,铜制的蒸馏器还冒着热气。她刚要给孩子注射磺胺,诊室木门突然被人推开,穿月白长衫的男子提着药箱跨进来,袖口绣着的墨色波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沈小姐留步。”男子声音清润如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此症来势汹汹,若一味用寒凉之药压制,怕是要伤了患儿根本。”

沈砚冰握着注射器的手顿在半空。来者面容清瘦,眉峰如刀,眼尾微微上挑,正是今晨在义庄见过的中医志愿者。她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香囊绣着陆家特有的“仁安纹”,袖口的波纹暗纹正是陆家船队的标记。

“阁下是仁安堂的人?”沈砚冰将孩子轻轻放在诊疗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的半块银镜,“腺鼠疫致死率超过六成,西医消毒隔离才是上策。”

“沈小姐留洋多年,怕是忘了老祖宗的法子。”男子放下药箱,取出羊脂玉脉枕,枕面上的并蒂莲纹样绣工精细,正是母亲当年最擅长的苏绣针法,“鼠疫属‘热毒’,当用黄连、黄芩、山栀清热泻火,辅以麝香开窍醒神——”

“胡闹!”沈砚冰突然提高声音,惊得床上的孩子身子一颤,“病人体内的杆菌正在啃噬淋巴,不用抗生素抑制,单凭几味苦药就能救命?”她转身打开墙角的玻璃柜,取出酒精瓶和脱脂棉,“现在立刻给患儿消毒,送隔离病房,否则——”

“否则怎样?”男子突然上前一步,袖中翻出个青瓷药瓶,“沈小姐可知,三天前城西李老汉喝了您的‘消毒水’,吐得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中医讲辨证施治,不是所有热病都能用冰水冷敷。”

沈砚冰的指尖在酒精瓶上捏出白痕。眼前这人说话时气度从容,分明不是普通的中医志愿者。她余光扫过他腰间的香囊,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带血的药方,首页右下角正是这样的墨色波纹。

“先救孩子。”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帆布包中取出体温表,“你若要开方,至少等我做完血常规。”

男子点头,指尖搭上虎娃的手腕。沈砚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按在孩子腕脉上,突然注意到他拇指内侧有块淡褐色的胎记,形如小楷“砚”字。这个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二年前的沈家药圃,那个蹲在紫藤花下的少年,拇指上似乎也有这样的胎记。

“脉细数,舌质红绛,确是热毒内盛。”男子收回手,从袖中取出宣纸,“黄连三钱,黄芩二钱,山栀三钱,连翘三钱,竹叶二钱,水煎服,每日三次。”他抬头看向沈砚冰,眼尾的弧度在灯光下柔和了几分,“沈小姐若信不过,大可等我煎好药,先尝半盏。”

沈砚冰接过药方,指尖触到纸面的纹理——是陆家专用的桑皮纸,质地柔韧如陈年宣纸。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银镜,镜背刻着的正是“镜心堂”与“仁安堂”的合纹。眼前这人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她陆家与沈家的恩怨,像毒藤般缠在这具小小的诊疗室里。

“我先给孩子注射抗生素,再喝你的中药。”沈砚冰最终妥协,“但隔离必须做,所有接触过虎娃的人,包括你我,都要消毒。”

男子点头,目光落在她胸前晃动的银镜上:“沈小姐这银镜……倒是少见的样式。”

沈砚冰立刻按住口袋,银镜的雕花边缘在掌心硌出红痕:“不过是家母留下的旧物。阁下既是来帮忙,不如先去后院烧几锅石碳酸水,给走廊的地板消消毒。”

目送男子离开诊疗室,沈砚冰才敢掏出半块银镜。镜面上的雕花已经有些磨损,但“镜心堂”的“镜”字依然清晰。她想起父亲说过,这面银镜本有一对,母亲的半块在火宅中被烧毁,可眼前的触感分明完整——除非,当年母亲交给她的,本就是完整的银镜?

虎娃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沈砚冰摇摇头,将银镜塞回口袋,拿起注射器走向病床。当针尖刺入孩子静脉的瞬间,窗外突然传来惊呼:“又有人晕过去了!就在西巷口!”

她立刻放下注射器冲出门去。走廊里,刚才那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正抱着个老人往诊疗室跑,老人的手腕上,同样爬着青紫色的黑斑。沈砚冰注意到男子的袖口被雨水浸透,露出内侧绣着的陆家暗纹——那是只有陆家核心子弟才有的“双鲤跃龙门”纹样。

“沈小姐,劳烦准备参汤。”男子将老人放在长椅上,指尖迅速点按老人的人中穴,“寒邪入里,气阴两虚,若再用寒凉之药,怕是撑不过今晚。”

沈砚冰看着他熟练的手法,心中的怀疑更盛。普通中医志愿者怎会懂得点穴急救?她转身去配参汤,余光却瞥见男子从药箱底层抽出个油纸包,快速塞进怀里。纸包边缘露出半角,上面印着的,正是今天在义庄死者衣物上发现的暗纹——陆家船队的标记。

参汤煎好时,老人已经能喝下半盏。沈砚冰看着男子坐在长椅上擦汗,突然开口:“阁下究竟是仁安堂的什么人?”

男子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温和的笑:“不过是个学了几年中医的志愿者,沈小姐多心了。”

“志愿者会用陆家的桑皮纸开方?会在袖口绣双鲤纹?”沈砚冰逼近一步,声音里带着冷意,“三年前陆承霄走私案,海关记录里的药材包装,正是这种暗纹。”

男子的手突然顿在半空。沈砚冰看见他喉结滚动,唇角的笑渐渐凝固。就在这时,后院传来惊叫:“不好了!义庄的尸体……尸体的黑斑变紫了!”

沈砚冰猛地转身,撞翻了桌上的参汤。当她跑向后院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男子低低的叹息。雨水打在她的白大褂上,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她知道,这场始于鼠疫的交锋,不过是沈家与陆家恩怨的又一次开场,而那个带着陆家暗纹的中医志愿者,注定会成为她复仇路上的最大阻碍。

诊疗室的灯还亮着。陆承砚站在窗前,看着沈砚冰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他摸出怀里的油纸包,里面是半片发黑的药材,正是从虎娃母亲衣襟里发现的。药材根部的切口整齐,显然是人为种植的毒鼠强宿主植物。他想起今早潜入沈家药圃时,在老槐树下发现的相同根系——原来,沈家早就知道鼠疫的源头,却故意将矛头引向陆家。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陆承砚低头看着掌心的胎记,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砚儿,记住镜心堂的银镜,还有那个叫阿冰的小姑娘……”他不知道,当年火宅里递出银镜的小女孩,如今竟成了他最危险的敌人。而他袖中藏着的,那半块与沈砚冰 identical的银镜,正在雨水的浸透下,渐渐显露出背面的刻字——“砚冰同辉”。

雨幕中,沈砚冰停在长廊尽头。她摸出银镜,镜面映出自己苍白的脸,还有远处陆承砚模糊的身影。突然,她注意到镜角反光处,陆承砚正将什么东西塞进药箱底层——是块与她手中相似的银镜?

雷声在天边炸响。沈砚冰握紧银镜,指甲几乎陷入掌心。她知道,从今天起,镜州的这场鼠疫,将成为她与陆家新仇旧恨的开端。而那个叫陆承砚的男子,无论是敌是友,都将成为她查明母亲死亡真相的关键——哪怕,这意味着她要在爱与恨的刀刃上,走出一条血肉模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