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又遇西施

『西施随着郑旦的歌声翩翩起舞,顾盼生姿,在节拍止歇的瞬间看着范蠡,目光中是些许迷恋,浅浅轻轻,如歌如述。范蠡神情淡然,只是暗想,此情此景,夫差如何招架得住。』

范蠡回到山会平原的平易之地着手建城。他召集了全越的能工巧匠和壮丁,从溟海运来细腻而韧的粘土,烧制成坚固的城砖。他登高山,观星象,模仿紫微宫的布局,筑勾践小城。其周长一千一百二十二步,四边一圆三方,造型独特。城的西北角是檐角翘起如鸟儿展翅的城楼,象征着天门。城的东南角是一个排水的石洞,象征着地户。陆地上的城门四通八达,象征八面来风。外城城墙的西北角留有一个缺口,表面上为侍奉吴国,不敢堵住通道,实则是悄悄昭告着有朝一日伐吴的决心。

随后的很多年里,范蠡又兴建了勾践大城、固陵港。夙夜在公,抱衾与裯,所望不过山脚窑烟。在这样的苦累中,他逐渐平复了丧妻之痛,将对妻子的思念与深爱埋入心底。他深知,过去那个轻狂的范蠡随鸱夷一起死了,留下来的他,身肩复国重任,更为隐忍,也更深藏不露。

美人宫内,二十几名绝色美人亭亭玉立。当教歌大夫走进来,西施看傻了眼——这不是当日救她的大哥哥吗?多年不见,他竟已鬓角染霜,可气度仍是当年那般。原来他是越国的上将军!他身着蓝色长衣和黑色麻鞋,清爽利落,目光清澈明亮,仿佛能看穿每个人的心思——只是神情中有一丝淡漠。

范蠡并没有认出西施。那一段河畔旧事,在他跌宕斑驳的岁月中已无迹可循。

范蠡看着姑娘们,认真地说:“文种大夫请我来,我便来做你们的教歌大夫了。在我眼中,你们不只是美人,更是越国的士兵。我教你们的,是歌,也是兵法。你们最重要的能力,不是能歌善舞,而是清醒和韧性。未来,你们要克服吴相的刁难,更要克服吴王的宠爱。时刻记得,你们的任务是削弱夫差的力量,暗中救国。”

姑娘们得到了上将军的鼓舞,窃窃私语起来。“他说我们是士兵,那我们也要舞刀弄棒呀……”“我才不要……”“我也不要……”

范蠡沉默地等姑娘们安静下来,接着说:“我必须提醒诸位,美人宫的训练将会很辛苦。你们不仅要学歌练舞,还要学会吴宫的礼仪,修成贵族女子才有的仪态。你们可以享受珍馐,但若是腰身变粗了,恐怕就不能继续留在美人宫了。因此,你们的饮食要以清淡为主。睡姿也要优美,须静若处子,而不能横七竖八……”

说到这,个别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揭起同室的短:“你昨晚就是横七竖八!哈哈!”又有姑娘撒着娇说:“哎呀,范将军,我都睡着了,怎么知道自己是横着还是竖着?难道您要整夜看着我们?”姑娘们调皮地嬉笑成一堆。

范蠡无心嬉笑,沉稳冷静地说:“若要讨得吴王欢心,该怎么做,你们自然心中有数。”

正式的训练开始了。范蠡向美人们讲解:“吴王好雅乐。雅乐是宫廷音乐,用于祭祀、庆典等正式场合,风格庄重、典雅……”

西施起初欣喜地看着范蠡,不知为何想起他救她那日,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做上将军辛不辛苦、危不危险……这么想着,她对范蠡讲的听若不闻,心不在焉。郑旦发现范蠡注意到西施后,轻轻地推了推她。

“你们还需懂国风,它是民间音乐,风格活泼、多变,也是你们给吴王钟鸣鼎食间的一道清凉小菜。”

郑旦神采奕奕地听着,暗暗钦佩范蠡博学多才。范蠡再次注意到西施走神,便警告美人们:“吴国将军孙武为正军纪斩杀阖闾嫔妃。若今天有人拿训练当儿戏,我亦会仿效孙武。”

姑娘们莫名其妙,随后都顺着范蠡的目光注意到西施神游天外。当西施发现众人看她,尤其是范蠡,那眼神像一道刺眼的光,即刻羞红了脸,竟然跑了出去。范蠡让大家自行揣摩他刚刚说的,跟出去一看究竟,见西施在一棵柳树下徘徊,便慢慢走了过去。

“范将军,您不记得我了吗?”待范蠡走近后,西施略有哀怨地问。

范蠡恍然忆起那个落水的小女孩。如今她已长大了,出落得这般姣好清秀,灵动迷人。她的眼睛仿佛贮藏了苎萝村那片青山无尽的神秘,又像夏夜的星,闪烁着令人不忍移开视线的光芒。乳黄色的葛布衣裳素朴无华,却将她衬托得清新可爱。

范蠡笑着说:“原来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西施娓娓道来:“自从大王去吴国后,村里的冶坊都被吴国甲士给拆了。我爹伐薪烧炭的生计断了,我娘身体一直不好,整夜整夜地咳。我每日浣纱,所得微薄。听说只要加入美人宫,无论是否入选到吴国,家人都有粮吃、有药医,所以我就和郑旦姐姐一起来了。我们运气真好,不会歌也不懂舞,竟被文种大夫选中了。”

“你是该来。”范蠡看着西施,若有所思。过去三年,他在马棚看到不少夫差的嫔妃,多半都是鹅蛋脸,楚腰纤细。西施这般模样极符合夫差的喜好,而她更加清新脱俗,远胜过那些妃子。看来,文种在选美人上真是下了功夫。

“既然来了,你当好好地学本领。文种大夫可不好敷衍,吴王更不好面对。小姑娘,你选的路,可是一条很艰险的路。”范蠡警告说。

见西施似懂非懂,范蠡无意多谈,预备回到美人宫。

“可我有一事不明白。”西施有意无意地扯着垂下来的柳枝,一脸天真。

“你尽管问。”范蠡尽量陪着耐心。

“将军何不教我们剑术?我们在吴王睡熟的时候去杀了他!”

范蠡听后不禁笑了:这小丫头天真之极,要学的可真不少,然后解释说:“我们要的可不是夫差的命,而是借用他手中的权柄,削弱吴国,保全越国。”

“就是让我们成为妲己那样的女子,使他无心朝政对吗?我听郑旦姐姐是这么说的。”

范蠡不置可否。美人只是臣服国的献礼,至于迷惑夫差,可能只是文种的一厢情愿,但他不能这样告诉西施。

西施以为范蠡不说话是肯定了这个说法,信誓旦旦地说:“西施的命是范将军救回的。如果美人计对将军很重要,小女万死不辞。”

范蠡借机劝导说:“西施,你有这番心意很好,但这还不够,要好好学本领才是。”

西施诚挚地点点头。范蠡见她柔弱似柳,如此仗义,确实有几分可爱,于是静静地看着她。就在这短暂的几眼,他预见到了一件事。让夫差沉迷于美色,不足以削弱吴国,而鼓舞夫差穷兵黩武地争霸,才是关键。伐吴九术中虽然提到通过佞臣谗言煽动夫差,但他料定夫差没那么傻。向他那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唯有真诚可以撼动他。而范蠡此刻可以断定,夫差会爱上这个仗义可爱的小女子。那么,西施真正该做的,不是迷惑夫差,而是鼓舞夫差。

范蠡说:“西施,其实美人计……”正当他想改变西施原本所想,却忽然止住了——若吴王夫差宠爱她,天长日久,她难免动情,继而改变初衷,告诉夫差越国的真正意图。要让一个人不告密,最好的办法不是让他守口如瓶,而是让他根本不知情。

于是范蠡反其道而说:“其实美人计并不要谁为国而死,只要让夫差沉溺于美色,无心争霸,我们就不至于被吴国牵着鼻子走了。”

西施点点头,暗自觉得美人计有些阴暗,神情中有些迟疑。她这个心思范蠡察觉到了,想到诸暨郢等人的想法恐怕西施也有。于是解释说:“越国正面战败,唯有用此计,才能争取生机,这也是下下策。况且,能不能抵抗诱惑,全在夫差自己。西施姑娘,只做你该做的事,不必再想太多。要想,就想想这三年,越国人是这么过的。”

西施释然地点点头:“范将军,我会好好训练的,不再让您失望了。此前,我不舍得离开父母,还打过退堂鼓,几次希望自己落选,那样文种大夫也只好让我回家去了。现在……”

范蠡以眼神询问:现在如何?

“现在,我要好好训练!”不知为何,当西施想到美人计是范将军的复国大业,就欣然投入了。她留下倾城一笑,随即回了美人宫。范蠡望着她纤细的背影,竟有一刻出神。他刚刚所说的,也许并不能影响西施,又或许夫差不喜欢西施,但这本就是一次没有代价的尝试。

西施专心学歌练舞,每发现范蠡的注视,都有一丝欢喜,同时还要装作没注意到他。

由于范蠡兼顾着固陵港的工事,分身乏术,便给申包胥写信求助,从楚国请来数位精通周礼和乐律的乐师,和他一道为美人们朝夕训练。经过一段时间的用心努力,姑娘们都能以歌伴舞。范蠡指教说:“唱歌时,声中无字,字中有声;跳舞时,心要融入曲中情境。”

到了郑旦唱歌、西施领舞,范蠡在一旁聆听观察。

郑旦的眼睛明亮,像潋滟的波光,歌声婉转,像早春的山泉:“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西施随着郑旦的歌声翩翩起舞,顾盼生姿,在节拍止歇的瞬间看着范蠡,目光中是些许迷恋,浅浅轻轻,如歌如述。范蠡神情淡然,只是暗想,此情此景,夫差如何招架得住。他认真地鉴赏郑旦的歌声和西施的表演,满意而有礼地点点头。

美人宫里两载如一日。姑娘们从入宫时的狂狼粗野变得仪态万千。尤其是西施和郑旦,一个清秀脱俗,一个明艳大方,如两株挺拔的翠竹,从发梢到指尖无不散发着青春气息。

转眼到了农历八月浙江涨潮时,固陵港的工事需要范蠡临阵指挥,他必须离开美人宫。得知管人严苛的范蠡走了,美人们松懈了下来,乐得少练几支舞,多吃些蜜糖膏饴。唯有西施闷闷不乐,茶饭不思。临时照管美人宫的冯同大夫言语乏味,一板一眼,两相比较,就更显出范蠡卓尔不群了。

郑旦见西施心事重重,调皮地笑着说:“我也想有个范郎,好茶不思饭不想地瘦一瘦。”

“可不是,西施妹妹如此清瘦,叫我们好生羡慕呀。”女孩们玩笑起来。

西施不理睬她们。

郑旦不忘规劝西施:“妹妹,你这样不爱惜身体,万一有个好歹,将军回来了岂不要伤心死?”

西施即刻拉下脸:“休要乱说!谁说我在想范将军?谁说范将军会为我伤心?”

郑旦调皮地揪起西施的脸蛋:“你骗得了她们,可骗不了我。你就是在想范将军,你爱慕他,哈哈哈。”

“哎呀!你胡说!”西施急了,红着脸,要去打郑旦。

“你看范将军的眼神啊,含情脉脉的,傻子都看得出来。”郑旦边躲边说,声音娇俏可爱。

姑娘们听见打闹也都凑过来看热闹,一边吃着桂花蜜糖,一边嘻嘻哈哈地说:“你们看,她小脸红的呀!”

西施见她们不依不饶,口没遮拦,手背贴着热乎乎的脸蛋跑开了。

郑旦笑得没心没肺,随后笑累了,叹着气摇摇头——她们不过是越国献给吴王夫差的礼物。礼物谈什么爱不爱的呢?

西施无力地依着粗壮的树干滑坐下去。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只知道一看见范蠡,心里就非常踏实,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了。他不仅是越国的上将军,是风姿倜傥的高才,更救过她一命。与她朝夕相处,教她成为能歌善舞的窈窕淑女。换做是别人,难道能不爱他吗?尤其是他脸上淡淡的落寞,莫名让她心疼。西施忐忑不安地想,要是郑旦都看出她爱上范将军了,那范将军本人呢?

范蠡在浙江畔吹笛,笛声悠扬干净,有沉郁和悲伤,也有飞扬和忘却。风把笛声吹得更远,更细,更渺茫。水雾弥漫的天地之间,他仿佛听见一名女子轻唤着他:“范将军、范将军……”

范蠡转过身,见有一人走过来。她弱不禁风的身体藏在轻柔的白纱中,长发随风而动。冰雪般的肌肤和不点而降的嘴唇分外醒目,一双星眼迷离,正深情地看着他。此时,范蠡有一种将其拥入怀中紧紧抓牢的冲动,而他只是站在原处,皱着眉头问:“西施,你不在美人宫训练来这里做什么?这是有违纪律的。”

原来,西施是搭了运送军粮的货船来的。像她这样的美貌女子,只要给人一些和颜悦色,无论提什么要求,没有人能拒绝。何况,她只是搭一个顺风船。

西施觉得她冒着沉船的危险来看范蠡,没得到半句软言细语,只听到这些斥责,心里非常委屈,眼泪像珍珠一样滴落下去。范蠡一时手足无措,走过去,耐心地问:“西施姑娘,究竟何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