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夜,范蠡、曳庸、船工们和苦浪陶一家围坐在篝火旁,吃着生鱼片,耳朵上挂着贝壳,击鼓唱跳,尽情欢笑。』
这天,越国君臣为一艘大翼的建成举杯庆祝。酒过三巡,曳庸摇摇晃晃地来找范蠡:“你还想去找东海外越嘛?”
“哦?”范蠡有些意外。
曳庸高举着酒觞,说:“瓯居海中!在后海的对面,有一处群岛,那有许多外越兄弟。争取他们充实舟师,不是你范蠡的夙愿吗?”
范蠡不可置信地看着曳庸,怔怔地说:“求之不得,正要去给大翼试航。只是这次,你别再搞错了!”
两人哈哈大笑,前嫌尽释。
大船以桐油麻丝捻了缝,风帆高张,远涉重洋。
这次,范蠡准备很充足,从口粮到救生的牛皮袋子,还包括心理上的准备。当四周变成无尽的汪洋大海,范蠡想起上次出海,心情低沉下去。他吹笛一曲,排遣哀伤。
曳庸一言不发地听着如泣如诉的笛声。回想当年他们在船上扭打,之后越国满目疮痍,范蠡入吴为奴,失去了妻子,不由得长长地叹息。
前三天,大船稳稳地行驶。第四天,天气骤变,狂风涌起,云层暗得令人毛骨悚然。漆黑的海面像奔跑着数万只狰狞的猛兽。船在浪峰上颠簸着,随时都可能倾覆。尽管船员们力挽狂澜地加固船板和防摇浮木,船还是剧烈地摇晃。曳庸畏缩在舱室,脸色惨白地看着范蠡。他似乎隐忍了很久,终于说:“范将军,我不谙水性,恐怕这就一命呜呼了。”
范蠡不屑地说:“住嘴。亏你是越国大夫!”曳庸沮丧着脸,心中懊悔不已,那天一定是酒喝多了,才做了这个不要命的决定。
经此狂风大浪,范蠡总算知道曳庸为何不去笼络外越了,原来他恐惧深海,故而一味拖延。这倒也不奇怪,越国的很多臣子与百姓,已在多年的内陆生活中改变了习性。这时,他听见船工们在风浪里大声喊着:“榫卯松了!快上蚂蟥钉!”“压不住浪了!”……于是三两步跑出了船舱,用麻绳在腰间缠了三道死结,把自己系在舱壁的将军柱上,踉跄着冲入风暴中。
刚一出去,范蠡就觉得无法呼吸了。风携带着海水,不停拍打着他的脸。怪异的风声撕裂着他的一颗孤胆,让他不敢朝海面看上一眼。同时,风把他的整个身体往海里吹。范蠡扑向一块翘起的船板,粗壮的船钉松动了。他立刻用牙咬住绳头,配合着老船工打出遇水便会更紧的渔夫结,将其固定在原位。当又一个巨浪扑来时,范蠡整个人被甩开,绳子脱落了两圈,身体在风浪里摆来摆去,撞到船板上,膝盖碎裂般疼痛。他大声喊:“快拉我上来!”船工们闻声艰难地挪到他近处,几人合力抓住了他。经历一番与海水的艰苦搏斗,他们总算保住了大船。这次航行,可让范蠡知道了造什么样的船才更结实。得到这番收获,范蠡忽然笑了起来。
见范蠡气喘吁吁的笑,曳庸一头雾水。他递过了一件爽干的褂子,羞愧地躲在角落,沮丧极了——身为一个越国人,还没有楚国人卖力。
范蠡和曳庸向东漂泊了许久,终于到了外越的地方。此处有苍翠茂密的高山和悦耳的鸟鸣,海水碧绿清澈,沙滩柔软细密,仿佛神仙落居之处。他们靠岸下船,又沿着海岸行走了数里,见到几艘破旧的搁浅大船,船尾处杂乱堆放着陶罐瓦罐,用于烧饭煮汤。在这些大船的前方海滩,停泊着数只轻巧的独木舲舟。
此时“屋”中无人。范蠡一行旅途劳顿,正好借此空歇休息等候。几名体力好的船工继续为大船捻缝,修补风帆。傍晚时,有一艘船在夕阳的余晖里缓缓靠岸,从上面跳下几个短衣短袖光着脚的人,脚底板很宽大,两腿有些弯曲,耳朵上挂着漂亮的贝壳。
他们满载着渔获和一些米回来。一人抱着孩子,如丧考妣。曳庸先上前去和他们交流。那几人神色漠然、迟疑,不时看向范蠡。
曳庸回来说:“我和他们说,你是越国的上将军,特来求助外越加入舟师。”
“他们意见如何?”范蠡问。
曳庸耸耸肩,看着船长苦浪陶和他的孩子:“他们没理我。”苦浪陶手上的孩子紧闭着双眼,耷拉着脑袋。范蠡察觉到那孩子出了问题,便提醒曳庸说:“我们去看看那孩子。”
范蠡走近苦浪陶,苦浪陶防备地退后一步,看他的眼神大胆而直接。旁边的水手冲了过来,野蛮地看着范蠡。范蠡立刻举起手,示意身上并没有兵器,然后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眉头一紧。
苦浪陶见状,更着急了,对一旁的曳庸说:“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死掉的,如今这个孩子也是这样。今天晚上就要为他准备葬礼了。”
曳庸将此话告诉了范蠡。范蠡笑了,他无声地看着苦浪陶,伸出手。苦浪陶无奈地把孩子递给了范蠡。
范蠡将孩子平放在地上,看了看他的眼睛,又摸了摸他的脉,推想他有腹部的急症。跟着,他寻来一些粗大的鱼刺,用沸水烫过之后,在男孩的肚脐左右两指位置行针。少顷,见男孩面色和缓,他得知治疗有几分效果。范蠡让曳庸传达,这个孩子多半是吃了不洁净的食物而害了急症,这几日尽管交给他来照料,直到孩子好起来。
苦浪陶束手无策,只好让范蠡试试。
范蠡和曳庸仍在船上住,唯一的事情就是照料苦浪陶的孩子。范蠡不断以干净的湿布擦拭孩子的身体,又喂他喝了煮沸的米粥。第三日,孩子有了红润的气色,身子也不烫了。苦浪陶直当范蠡是一个神人。他抓着曳庸,央求他劝说范蠡留在岛上,做这里的医人——每年岛上都有不少人死于这种怪病。
曳庸想象着范蠡留在岛上做野人的样子,忽然大笑起来。他碰了碰正在煮鱼刺的范蠡,小声地说:“苦浪陶希望你留下来呢,你意下如何?你也断发纹身,禿头穿耳,想吃什么就拿鱼去换,换不着就去抢。既无国家之间的纷争,也无筑城囤兵的操劳,如何?”
范蠡顺手拿起煮粥的木铲,朝曳庸的头上一敲:“你说如何?”跟着,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争取苦浪陶的机会,想了一想,对曳庸说:“你去告诉苦浪陶,跟我去越国,不只病了有人治,还能多生几个孩子。对了,告诉他我已经占卜过了,越国将称霸诸国。待到那时,越国便可掌管更多的海域,给外越兄弟更多的小岛和港口。”
曳庸瞪了范蠡一眼,去了苦浪陶的船上。苦浪陶听了曳庸的话,很有经验地说:“他是要我们为越国卖命吧?”曳庸不答,只让苦浪陶考虑。
不过两日,苦浪陶的儿子病好了,在沙滩上活蹦乱跳,尤其对范蠡非常依赖,一定要将自己的头饰戴在他的头上。这时,苦浪陶请范蠡和曳庸看他们采珠,范蠡欣然前往。他们和一个舟人来到船上,将船划到一处浅海。舟人系绳子在腰间,将绳头绑在系船柱上,下了海。
范蠡感到须臾漫长,仿佛跟着水下的人停止了呼吸。他换气了四五回,舟人仍不上来。他渐渐有些紧张,担心舟人溺水了,或者被水下的大鱼吞了,而苦浪陶守着船柱,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还有闲心拍打着节奏哼小曲。忽而,舟人破水而出,抹了一把脸,手举起篮子,里面装了几只贝壳。舟人将贝壳悉数倒在船板上,随即又潜了下去……
“范将军,感谢你救了我儿子,这些都是你的。”苦浪陶将十多颗珍珠拣出来后,捧着送给范蠡。
范蠡捏起一只,仔细看,果然光泽明亮,银白如浪。而让他赞叹不已的,并非是这珍珠,而是舟人那超乎常人的水性。
“多谢,我和曳庸大夫各留一颗作为纪念,其余留给你的儿子吧,就当是我送他的见面礼。”苦浪陶面无表情地说:“随你。”
范蠡和曳庸商量,既已把争取外越的意思传到,又寻定几个藏兵之处,可以尽早返航了。
临行前夜,范蠡、曳庸、船工们和苦浪陶一家围坐在篝火旁,吃着生鱼片,耳朵上挂着贝壳,击鼓唱跳,尽情欢笑。这是范蠡自鸱夷死后,第一次由衷地笑开来。这种快乐非常纯粹,让范蠡真正考虑起泛海逐浪的生活。
范蠡并没把东海外越加入舟师当成条件,而是把治疗腹部急症的步骤画在了布帛上,让曳庸交给了苦浪陶,并转告他,若需要帮助,可以去会稽找他,外越永远是越国的亲兄弟。
等范蠡和曳庸合衣睡下,苦浪陶独自在海岸上徘徊。他觉得范蠡是一个有本领的将军,跟着他出征,一定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明月皎洁,烽烟从岛上升起,持续了几个钟头。次日清晨,当范蠡一觉醒来,海面上已密密地排着数十艘船。几百名断发纹身的外越勇士吹着哨子,跳下船来。他们拥着苦浪陶,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苦浪陶神情爽朗地和他们简单地说了几句,他们就利落地跳上船,等着和苦浪陶一起远航。范蠡惊喜之余,抱起苦浪陶的孩子,把他举得高高的。
来时一条船,回时数十艘。范蠡、曳庸和苦浪陶载着五百名英勇的外越勇士,朝固陵驶去。也许是苦浪陶出发前的祭祀起了作用,回程顺风顺水,海上的日出月落也变得分外迷人。
到了固陵,范蠡让男人驻扎在军港,家小则住去富阳里。苦浪陶笨拙地问范蠡:“将军,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范蠡狡黠一笑:“先教曳庸习流吧。”
为使越国的军人和百姓重习水性,范蠡让苦浪陶带动全民赛舟。寂静的浙江有了鼓声阵阵,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刻着羽人图案的舲舟在水面上如风飞驰,苦浪陶又赢了,得到了最好位置的猪肉和最香醇的酒。外越兄弟们欢呼阵阵,而范蠡走上前,让苦浪陶别那么贪心,多教教水性不好的人。可苦浪陶不高兴了:“在外越的世界,弱肉强食,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舍得给我奖品,那就别比了!我带弟兄们走!”
范蠡只好不语地走开——他着实头疼,该怎么让苦浪陶知道礼让是一种美德?